《仙台二夜》看似是一个游记式的小说,实则在结构上独具匠心,其中由《第一夜:七夕祭》与《第二夜:鲁迅画错了心脏》两篇构成,两者既可以看作是一个作品的上下部分,又可以各自独立而成微型小说。作品通过带有学者气的主人公的视线,在短暂的三天两夜的旅行中观察日本,尤其是当下在日本的中国人与留学生的某种生存处境与思维方式。
《第一夜:七夕祭》通过生动的人物对话,在赶赴仙台看“七夕祭”的旅行逐步推进的同时,开始复调化的叙事,逐步回溯并还原出了一个中国留学女生的情感经历。《第二夜:鲁迅画错的心脏》则是在仙台探访鲁迅遗迹后通过人物语言、环境细节刻画及心理活动描写,于无声处听惊雷,将一个落魄的在日华人庸常生活背后的隐痛揭示出来。
小说所刻画的小人物形象既有急功近利、生活无聊的留学生,也有早年就到日本漂泊丧子、离婚的中国大叔。通过七夕夜河流中漂逝彩带的意象,以及对一个“生活残骸”般的住宅的描写,展示了人物值得同情的生活真相,富有一种悲悯的笔触。重要的是作者将这两种人物命运的切面投入到日本文化的底色之中。将仙台七夕祭的历史文化,特别是与鲁迅在仙台的往事发生了某种超越时空甚至是超越学术逻辑的神秘联系。这就使得这个语言幽默、行文畅快的作品逐渐泛出了幽暗的思想光泽。
小说中的“我”渴望寻访鲁迅的足迹,并遇到一位同样对鲁迅充满敬意的资深旅日华人老作家,表现了三代华人作家内在的文学血脉的勾连。而这一文学血脉包含着鲁迅思想以及文学态度的延续,即对笔下人物的“哀其不幸”与“怒其不争”。小说“第一夜”将重要的文学场景设置在江户时代仙台藩主伊达正宗的墓地中,“第二夜”则在一个供奉着亡子灵位的大叔家中,都是暗示了鲁迅作品中“坟”的重要意象,从而激发出对生命与死亡的思考。而鲁迅在仙台医学专门学校“画错”的心脏解剖图也暗喻了他所批判的“国民性”改造的未完成。
本小说发表于《香港文学》2023年3月刊
从东京坐“青春18号”北上仙台,这是我来日本后的第一次远行。月台电子屏显示列车大幅晚点,日本人是最守时的,所谓“大幅”,也就不到十分钟。“列车晚点,大多是这种原因。你看他们的月台都没有护栏,日本人本来就全民自闭,一个人在边沿上站久了,看着越来越近的列车,就有一种吸引力,想跳下去!”大美说得眉飞色舞。论自杀日本的确是大国,芥川、川端、三岛、太宰……自杀也是作品。车来了,我和大美随人流鱼贯进入车厢。日本是最发达的铁路国家,从新干线到国营、市营铁道线,以至于比跑步也快不了多少的乡村电车,覆盖了所有山区、森林、城市与海滨,就像血液从心脏动脉出发,从大动脉到中等血管再到毛细血管。对我们留学生来说,远程旅行的路费是一笔大开销,但有一种廉价套票只要在指定时限内就可以通过倒换日本铁路公司遍布全国的JR铁路“血管”走遍日本,但速度慢,这就是所谓的“青春18号”,大概是只有年轻人才有这份体力和闲心吧。话说能运用如此便利且经济的交通法则的人绝对不可能是我这个对日本生活一窍不通的新人,这多亏了我在日本的“案内人”大美。大美来日本读完了修士又读博,一直拖着没毕业,搞不清来了久。日本读博士一般得四、五年,最多的能拖成“八年抗战”。虽说大美研究的课题是老家东北与日本“年中行事”的比较,很是高大上。但比起学术活动,她显然对一切在日的经济活动更为擅长,比如房屋中介、化妆品代购、二手电器交易等等,从中渔利,乐此不疲。我初到日本的一切手续都由大美“总理”,只在签字、押印和交钱的时候才轮到我。只花了两天时间,她就带我完成了租房中介手续、移动电话签约、住民票申请、医疗保险办理、二手电器购买、水电燃气开通,甚至还给我从日本的网站上买好了一套被褥,通通都是最优惠的。大美在办理各路手续时那专业的架势可谓大张旗鼓、干劲十足、威风八面,穿梭在日本的小街巷中走路带风、步履不停,我常常需要小跑几步才能跟上。但除此之外,她便宅在家中“吸猫”,经常给导师发电子邮件“称病”,躲过课程发表。她用浓浓的东北口音对我说:“大哥,我是无利不起早呀!”“你是先辈,不用叫我大哥。”其实我是嫌这种叫法让我觉得自己很老,大美就已经很有点东京中年女人的市侩气了。“那哪成呢!你都说了你跟那小泽玛利亚同年,我好赖也是九零后,咱都差了辈儿了,必须叫一声大哥!”我无语。这次同行,是因为她想看仙台一年一度闻名世界的“七夕祭”,这是她研究“年中行事”的重要内容,而寻访鲁迅在仙台留学的足迹,是我的夙愿。我的博论题目想做“鲁迅在日本”,虽然导师觉得这属于文学史,与民俗学无关,至今没同意。总之,仙台之旅我需要导游,而大美则需要控制旅行成本,二人一拍即合。大美爆发出一串爽脆的笑声,毫不介意周遭那些戴着耳机的沉默的东京人。我第一次从羽田空港走出来,按图索骥找车去学校的路上就发现日本人在公共交通中总喜欢戴耳机和口罩。这让我想起了小金,白天黑夜几乎都戴着一副耳机,比日本人还喜欢与世隔绝的样子。我刚踏足这个岛国的最初几天就是住在他家。小金是我们学校学工科在读生。我租的房和水电燃气开通至少要四、五天。大美说学校附近没有旅馆,新人都得在同学家借宿,按天付费。既是惯例,我照办,就睡到了小金家的地板上。当晚正是台风“利奇马”登陆关东地区,小金的铁皮房子跺一脚都会廓廓响,半夜总感觉房子随时会“飞屋环游”。我爬起来又睡下去,睡下去又爬起来,在窗口眼睁睁看着对面同样质地的屋顶被大风掀飞!小金却若无其事的戴着耳机抽着难闻的电子烟玩手游,对台风和我的惊恐万状浑然不觉,到后半夜兀自爬起来煎了两根香肠。我已准备好婉拒的谢辞,他却并没有请我吃的意思。第二晚台风过境,警报解除,但我的感官开始跟不洁的环境作对了。日本的房子小得出名,根本铺不开,虽说厨房、厕所功能齐全,毕竟挤成一团。留学生为了节省开销,难得在外吃饭,一旦开了炉灶,油腻腻、水淋淋的糊住了半个世界。日本分类扔垃圾要看日子,有时错过一天就得等一周。厨余垃圾传出酸臭味,小飞虫星星点点,进门处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成了一个小型的垃圾站。小赤佬,垃圾当宝贝,舍不得扔?小金说他事先拖了一下地板,我自己又扫了两遍,可是一躺下来,视距拉近,时不时还能看到一些卷曲的毛。大美给我拿来的铺盖,有一股刺鼻的猫尿味!初到日本的新鲜感只能帮我暂时驱散洁癖,睡到第四天时我实在无法忍受了。反正租房的钥匙已经到手,水电也通了,家徒四壁有什么要紧,至少干净!虽然我事先就付了小金五天的房费,还是坚决搬出。他摘下耳机,努力挽留,却并不提钱。以免尴尬,我除了道谢还补了一句:“钱不用退了。”大美来小金家探望过我,四下打量,看来也是第一次来。她连打喷嚏,说是每年在日本都花粉症过敏,就跟小金要纸巾。我把窗台上唯一的卷筒纸递给她说:“日本的卫生纸怎么薄的像个屁?叠五六层擤个鼻涕都烂在手上!”大美很羞涩的掩鼻而笑说:“再生纸就是这样的,都这样。”小金的脸一下红到耳根,坐立不安的。过了几天我坐在学校图书馆的智能马桶上,看到上方堆着几大卷的卫生纸与小金家的一模一样,边上还贴着日文温馨提醒:“请不要把卫生纸带出厕所”。更加让我恍然大悟的是大美和小金迅速的恋爱并同居了。不仅是因为两人都是东北老乡,还因为大美看中了小金身上某些在经济方面特别“细腻”的优点。她以其高超的经济头脑和办事效率,三天内就让小金退租了那套破房子,搬进了自己家,换上一张大床,送走了猫咪。从此房租、水电、燃气、伙食,一切成本分摊减半,过上了甜蜜的二人世界。宇都宫是一个大站,听说此地的饺子在日本最有名,我们在此休息。大美迅速找到一家百年老店,可端上来的饺子从皮到馅都难吃极了,一律都是速冻的。“没事,晚上咱到仙台吃顿好的,下午抓紧点,我估摸着四五点就能到。今晚有七夕祭,海报上写着‘幻想灯夜’!”大美果然是案内达人。我说:“这么浪漫的七夕夜,咱俩一起过也是白瞎,要是小金在……”“啊呀!大哥,不许你再提他了,你知道我心理阴影的面积有多大吗!”“我当时就跟你说,恋爱可以谈,觉也可以睡,但同居不能太快。两个人挤在那种小房子里,好人都憋坏了。三个月一过,多巴胺分泌完了,肯定闹!”其实我对他俩同居的事情从来没有过任何兴趣,完全是他们找上了我。先是小金有一次非要跟我一起去池袋逛街,我其实并不想去,因为聊不到一起,既然去了,正好尝尝池袋大盛轩第一本店的日本蘸面,运气好说不定还能碰上创始人山岸一雄坐在门口给你打招呼。没想到,一路上全不用我找话,小金都在骂大美,令人发指的懒惰,一塌糊涂的肮脏,十恶不赦的精明……从吐槽转而痛骂:“这种女人,还妄想跟我结婚!拉鸡巴倒吧!”我一言不发。小金几次去ATM机上提现都失败,说是卡片消磁了。这种情况其实不必暗示,我也会请客,可是那次我偏不松口,并且开始观察他逐渐局促不安的细微动作和表情,他难道真的一点现金都没有?可他逾是焦虑就逾是不停的用语言鞭挞大美。而我已沉浸在大盛轩的面条之中,果然名不虚传,提起一筷放入滚烫浓郁的汤汁里一蘸,呼噜噜下去,乍吃只觉得咸,再吃欲罢不能。这汤汁下足了功夫,用猪脸肉、猪耳朵、猪五花、猪大骨、猪脚,还有鸡头、鸡翅、鸡皮、鸡脚,再放洋葱、大蒜、葱及种种蔬菜,还要用八至十种鱼芥混合调汁……吃完付钱时,收银员问是不是各付各的,我说:“是!”小金掏出钱包,递过去一张两千面值的日元。我眼睛一亮,这可稀罕!在国内上日语预科班那会就听老师说过,日元当中一万、五千、一千的纸币常用,唯独两千面值的日元极少见,几乎不流通,运气好遇到一枚都会收藏。我立即拿了张一万的出来,从收银员手里拿回那张两千作为找头。我把两千块举过头顶透光欣赏,上面印着《源氏物语》与紫式部的美人画像,美!我把它装进钱包。小金却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两千的纸币关西那边多,不稀奇,我经常用。”“大哥我跟你说吧,他可在乎那张钱,跟我嘚瑟过,在便利店打了两年工才遇到这么一张,还当幸运币呢!正面印的是琉球国的‘守礼之门’。这人心细的吓人,又死要面子!啊呀,咋又说他了呢,快别说了!”大美说话时,我们已经进入了被东日本大地震弄坏了核电站的福岛县,窗外景致明丽。懒得“瞎掰”(这个词源自日语的胡说八道),我要享受一下日本东北午后车厢里的阅读时光。电车“哐当哐当”的节奏周而复始,明媚的阳光与阴影交替在我的脸上反复舔舐,让我想起中学时代看的日产动画《EVA》,国内译作《新福音战士》——第一次大爆炸之后,世界毁灭了一半,主角真治常常就是在这种炎热夏日沉默地坐在这种车厢里,感受自卑、孤独与幻灭。我刚好相反,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那不断倾注在我半边脸上的户外强光,那辉煌的污蔑。”《金阁寺》里的这句,真是好的不像话。抵达仙台还不到五点,阳光尚有力,我们钻出地铁站就被震撼了,那是仙台最繁华的一番町商业区,硕大绚丽的彩色纸幡无边无际,横竖绵延数公里的商业街全部挂满,一开始我们还掏出手机不停的拍照、录像,然而越走越多,拍无可拍,如同走进了一个万花筒,心生狂欢。“祈福呗!古代日本人过七夕,家家竖两根青竹竿,中间再横一根,挂上五色丝,下面摆供桌,放些瓜果茄子啥的,到江户后期,五色丝就变成了五色纸带,然后把祈愿祝福的短册也挂上,过完了七夕,还要扔到河里顺水漂走。”“撞我枪口上了,我的修士论文写的就是七夕年中行事,这些都是先行研究。明治维新的时候,反对一切旧传统,东京地区的七夕祭就基本玩完了,倒是仙台成为了七夕祭的大本营。不过嘛,现在这样大的规模,都是商家的广告、大促销,相当于购物狂欢节,对啦!说到促销,我得赶紧买双舒服的鞋!”买完鞋,就该找地方吃一顿了。她负责导航,我负责谷歌:“仙台在日本战国时代是个大藩国,大名是独眼龙伊达政宗,原本也是可以问鼎天下的一股势力,直到后来德川家康坐稳了江山,还忌惮他,与他联姻。”我把消化过的历史知识讲出来。大美频频点头,但更关心的是找到“伊达”牌烤牛舌。虽然我总觉得把人名拿来做牛舌连锁店的品牌有点别扭,但还是狠吃了一顿,喝了两杯朝日生啤。瑞凤山并不难找,从入口的表参道开始,沿阶点满了蜡烛,用玻璃球罩子护着,望去的确是烂漫的“幻想灯夜”!我花了一千一百日元买了两张票,拾级而上,发现一侧密密麻麻的全是墓碑。大美淡定地说:“在日本这很正常,墓地和住宅区都混着来。那阳台正对着墓地的房子也不见得比别处便宜。”远处树林里隐约飘来现场演奏的爵士乐,暑热全消,身着和服脚踏木屐的日本女人不断从我身边走过,香风阵阵。山顶的建筑流光溢彩,金色牌匾上写着“瑞凤殿”,殿门紧闭,再看殿外石碑上的介绍,赫然写着“伊达政宗公灵屋”。“妈耶,漂亮是真漂亮,可还是坟啊!这日本情侣搞个七夕约会咋得都搞到墓地来呢?门票还老贵!”我俩正咯咯笑着,突然一个黑影从边上的几株古松见凌空而来,伴着凄厉的叫声几乎从大美的头顶擦过。大美尖叫一嗓,差点吓哭了。“大哥,那玩意可邪乎,指不定就是亡灵,咱明天得去瑞严寺求个御守!”“不会的,没听佐野老师的课吗?日本民俗学叫三十三回祭,人死后被祭祀三十三年,就成了祖灵,是神一般的存在了。那伊达政宗死了都三百多年了,说不定是来保佑你嫁个金龟婿!”“可拉倒吧,别笑话我了。那一路上全是坟场,晚上走着怪瘆人的,你一开始不也慌吗?你听没听说侯教授的事?”“对,民俗学大咖!研究东亚丧葬有名,那玩意做田野调查,老得往殡仪馆和坟场钻,谁家死人了去谁家。那身体眼瞅着越来越差,前几年生了一场大病,差点命都丢了,后来改做饮食文化,没事了!”大美的小道消息总是格外的灵。“咱民俗学科啥都管,从猪头、蛇、狐仙、妖怪到厕所、粪便,还有研究走婚、冥婚、中华街义庄墓地,啥怪力乱神就研究啥。还是你搞年中行事,比较安全。”“我研究的是现代年中行事与观光业结合,说白了还是研究赚钱的事!”大美与我在一起时没有两性之间那种因相互吸引从而产生的装腔作势,她从不吝啬于说出那些庸俗的想法。其实她这人不错,就拿上次小金那个事件来说吧,如果她稍有坚持,即使不表态,小金就会被送上法庭,即便没这么严重,也会被学校开除,且不会再有任何日本学校录取,回国后的前途也就十分惨淡了,但她最后向警方撤销了一切指控。大美生日那天带着哭腔来找我。她说小金变得越来越暴躁,两个人已经打过好几架,先前是她占上峰,渐渐地小金就阴冷下来,眼神里冒寒光。共处一室睡一床,半夜里发微信给她:“你的生日快到了,我要好好送一份大礼,等着……”她越想越害怕,绕家走了好几圈不敢回。我一听是这种破事,满口不屑,心里却慌。前不久半夜睡不着看手机,刚关注了江歌案,那不就是帮朋友处理男女关系结果被杀了吗!再说我一个男的去给女生出头,人家还以为我们是三角呢!可是不帮也不行,我就让大美别怕丑,把事情通报给父母和导师知道,然后又找了另一位更年长的“大先辈”商量,决定一起陪她回去一趟收拾行李,让两个冤家分开住再说。小金一开门,见有别人,就把大美往里拽,但门被我们顶住了。他发了狂,抄起水斗里的一把冷冻切割刀就冲出来。我们落荒而逃,他光着上身挥着刀:“谁敢进我家!”以前真没看出来,原来小金的个头挺高,胸肌发达,脸涨得通红,瞪着一双小眼,两块腮骨支棱着,现在看去完全是方形。他又去拽大美,大美就哭,我则劝,大先辈站得老远,大声的用日语在打电话,他毫不客气的直接报警。日本的住宅区白天就静得出奇,电视声、炒菜声全无,仿佛日本的狗都不会叫。晚上这么一场骚动简直是惊天地泣鬼神,我都能感觉到许多日本人的眼睛正在窗帘的缝里渴望——又是中国留学生呐!日本警察出名的敬业,迅速来了一辆警车。警笛一响,小金就怂了,立即扔了刀。他被带走后,我们跟着另一位勘察现场的警察进了他们的房子。房里到处堆积着衣物,被子扭成一团,灯光昏暗,挂着一串彩色灯珠正在闪烁,满墙都贴着从研究室彩色打印的A4纸,画了红黑两色的血污,写着数不清的两个词:“地狱”与“恐怖”。大美看到这样一个家,当场晕厥,只听警察相机快门咔嚓、咔嚓,水槽里溢出来的脏水嘀嗒、嘀嗒……零星有些雨了,我们随大流下山,山侧的那些老墓碑,或许是伊达公的家臣?也未必,介绍上说瑞凤殿早就毁于美军轰炸,这是后来新建的。鲁迅当年在仙台留学的时候,有没有到过瑞凤山呢?他或许看到过未被炸毁前的伊达灵屋。晚清民国来日本的中国留学生都是国之栋梁,如今怎么好比?也不一定吧,鲁迅不是也瞧不上东京那些整天跳交谊舞的清国留学生才独自到仙台学医的吗?走到山下的开阔处,转身回望瑞凤山,烛光点点,对应着头顶的一天星斗,恍如梦境。“是啊——”看到这种景象,大概都会不约而同的想起曾经相爱、纠缠与羁绊过的却还放不下的人吧?此刻在哪里,在做些什么?“大美,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不过是人生的一个小插曲,也不必有什么阴影。”“空间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两个心灵被封存在一个狭小的容器里,一旦不再相融,就会爆炸的。小金也真是太奇怪了,从警局出来,竟然又买了一个戒指回来求婚!想想他骂过你的话,和做出那种极端的事,你怎么会找这样一个与自己性格显然不合的人呢?”我摆出一副过来人的语气。我想我又说多了,毕竟在日本,人与人的心理距离是很大的,即使貌似无话不谈,终究不过是合作互利的旅伴关系。“大哥,我找小金原本只想图个踏实,谁会想到老实人会变态呢?当年我刚来日本不久,跟一个学长恋爱过。他比我大很多,在国内已经是知名大学的老师了,前途无量,人又英俊又儒雅,特别浪漫,反正你能想象到的那种令女孩子着迷的东西他都有,还稳重,一点也没有花花公子气。我毫无保留的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他。我们说好等他博士毕业,我也差不多修士毕业了,就在日本旅行结婚。”“不只这样,那天我去找导师给我的毕业论文提出单签字,一推门看到他在,边上斯斯文文坐着一个女人手里抱着一个孩子。他跟我很客气的打招呼,给我介绍那是他夫人,那是他们的孩子,而我只是研究室许许多多学妹中的一个。我赶紧跟导师说‘失礼了’,就退了出来,等缓过神来,才想到导师的字还没签,而且材料已经被我揉成了一团废纸。我回到共同研究室,用碎纸机把我所有能拿来切割的纸都切碎了,包括花了两天打印装订的学位论文,直到碎纸机过热,亮了红灯。就这样,我的修士延毕了一年。”大美的眼睛很大,总是转得很快,但此刻像两团滴在玻璃上的墨汁。不远处,三个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正把几幅五色彩纸投进广濑川,然后合掌祈祷,又拍手笑了一阵。古代日本的贵族们会在七夕把和歌写在叶子上,然后让它们顺水飘走。比如写一句:“仙台七夕祭,锦鸡倏忽掠过身,梦幻灯烛夜。”(未完,下篇《潘城丨《仙台二夜》第二夜:鲁迅画错了心脏》)
【作者简介】
潘城,学者、作家。
厦门大学中文系博士后,神奈川大学历史民俗资料学博士,中国国际茶文化研究会学术委员。出版长篇小说《药局》,著有《小快朵颐》《茶席艺术》《隽永之美》《一千零一叶》《人间仙草》等。在《文史知识》《随笔》《农业考古》《香港文学》《延河》《文学报》《江南》等处发表文章。科普作品《竹林碳觅》获浙江省科技进步二等奖,参与策划的纪录片《中国茶,东方神药》获美国电视艾美奖最佳纪录片奖,担任中央电视台《跟着书本去旅行》等栏目特约嘉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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