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贤|杨柳依依

文摘   文化   2024-03-01 18:07   辽宁  

(一)

      三月初,院中的早樱灼灼盛开时,它身旁的翠柳也开始萌芽了。先是小小的绿点儿从柳枝中探出头来,像在试探空气的温度决定该不该发芽,又像是柳树里的精灵在和院主人藏猫猫,嬉皮笑脸地问,“嘻嘻,你发现我了吗?”

      我当然发现了。每到春天这时候,期待柳枝萌绿来打破这一冬的萧瑟,是我一年中最期盼的事,也便在树下等啊等。现在它们来了,我也放心了,好像终于得到了期盼已久的重要信息。

      之后,就是它们野蛮生长的日子了。嫩芽们先是鬼鬼祟祟露头,然后是大大方方地一天天舒展。它们从一个个小绿点儿,到一点点的小绿芽,再成型到一片片的小绿叶。颜色也从萌萌的黄绿一天天变成亮亮的嫩绿,让人看了心中一阵阵清凉。整个柳枝,从黑白水墨画中的一条条黑线,变成了朦胧水彩画中的一条条绿丝。随着柳芽一天天长大,这绿丝也一天天变得轮廓粗起来,在树下抬头看去,又好像空中飘洒下来一串串绿色的雨。

      柳芽稍微大一点儿的时候,柳花就开了。每只柳花都像一颗颗小玉米的形状,嫩黄俏皮地挺立在柳枝上,毛茸茸的样子像一群可爱调皮的毛孩子,而整整齐齐站立排列的样子,又活脱脱像一群听话的乖宝宝。随日数渐多,柳花由黄变绿,渐渐长大,那些细细的绿色柳枝,远看起来便像一团团绿色的烟雾了,春光里,它们朦朦胧胧地笼罩在我院子的西角落。

      院中的樱花开时,它们甘心在蓝天下变成一片绿幕做粉红背后的陪衬;樱花谢了,它们成了主角,绿点般的叶芽长成了不到一厘米的细细的柳丝,绿色的柳条从空中垂落,春风荡漾时,配着天空的晴蓝摇曳,便呈现一万种风情。

      而现在,正下着春分后的第一场雨,那些嫩黄的柳枝像沾满了泪珠的小姑娘,在雨中忧伤。

(二)

      从来没想过,我的院中会有一棵柳树。七年前搬到横滨北部这个带有小院儿的新居时,我和先生从苗圃店买来了一些小树苗,诸如梅树,橘树,玉兰树,桂花树,还有一棵春天能看樱花的樱桃树,但却从没看见过有卖柳树苗的。

      明治以前,日本人家的院中多种一些与中国文化有关的树木,最常见松树或梅花,文人雅士的院中,更常有碧水一湾,翠竹常青,即所谓松竹梅之类的岁寒三友比较多见。后来,受到了西方文化影响,很多家庭的院中开始多了英国的玫瑰、美国的花水木和一些其他搞不清名字的西方植物,显得日本人的庭院文化不再像从前那么刻板保守。但即使如此,来日本近三十年,我还未曾看到过院中有人栽种杨柳。这其中不知是否因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认为柳树关联着离别。

      中国的诗歌文化中,柳字因与留字谐音,常用柳枝表达挽留客人和亲人的意境。汉代就有折柳送别暗寓殷勤挽留的习惯,隋唐两宋时期,诗词中咏柳表现离情的更是比比皆是。李白《忆秦娥》词中“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的灞陵,据说就是描述离人在灞陵桥折柳话别的场面。李叔同的《送别》中,也有“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之句,说的也是借晚风笛声中的柳枝,来抒发“知交半零落”后又要分手的伤感。也许精通汉文化的日本古人,因为晓得这一寓意而不在家中种柳也未可知。如果真是这样,那日本苗圃店里找不到柳树苗,或多或少也是可以理解的。至于我,虽然爱柳,也未曾想过执拗地要在院中栽种柳树。

      也许和柳树有了前世的因缘,它竟来到了我的院中,或说我的人生中。那是七年前,为了庆祝新家的第一个元旦,我郑重地从花店买来了一簇日式的贺年插花。日本贺年插花很有些讲究,通常要使用象征长久的松树枝、不畏严寒的菊花和梅花,之后还会使用一些象征春季的植物花种。我买来的插花中就有一支被镀上黄金色的柳枝。柳枝象征着春天,镀上金色象征着豪华喜庆。我把这簇插花移插到家中一个一米高左右的大花瓶里,装上水,期待它们能够开得长久一些。

      那之后因为家中各种琐事,竟忘记了它的存在。等到再次想起时,柳枝的根部竟发了芽。既然发了芽,就是根植了生命,我顺手将它插到了院中还空着的一个角落,并无更多期待。没想到这柳枝竟不顾我的淡漠,拼命地抽起了新芽。那一年的春天,我了解了什么叫做“无心插柳柳成荫”,也认识了柳树的生命力之旺盛。它的顽强和不容忽视,渐渐地让我从一种任其自生自灭的心态,转变成了一种由衷的尊敬和钦佩。那之后,它每年将我从隆冬的肃杀带到春天的期待和温暖,令我充满了感激。它越来越茂盛了,七年来从一个分了叉的小小的柳枝,长成一棵小小的柳树苗,又从一棵幼小的树苗茁壮成长成了一棵五米多高的柳树,如今它风华正茂,青春正当年。

(三)

      我之所以爱柳,除了深层意识里热爱“杨柳岸晓风残月”的诗意,喜爱“烟柳满皇都”的景象中所赋予的向冬天告别的喜悦,我之爱柳,还缘于小时候家门口种着很多柳树,柳之于我,意味着童年、故乡和故国。

      在大连的胜利路和纪念街交叉口的地方,我和父母兄长一起住了三十年,直到房子动迁。如今,那里成了一个小公园,守候着我们家的历史记忆和过往。而父母兄长也个个归西,只留下我一个人异乡异客,偶尔思念门前的垂柳。

      记得那是小学三年级下半学期的一天,放学后教室门口竟站着大我七岁的哥哥。哥哥说,今天我们搬新家,爸爸让我来接你,我们一起回新家去。就这样,没来得及和旧房子前的槐树们告别,我被哥哥带到了门前有一条小河,河边种着一排柳树的新家。

      那是八十年代初,区政府盖的一座六层高的新楼房。楼的后面就有南山开着桃花,前面一眼可以看到人民广场,楼下就是那一条小河,小河旁杨树柳树成行。一到春天,酷像毛毛虫的红色杨树花会落得满地,楼前的上学路上小伙伴们总是提心吊胆,生怕走着走着头上会被红色的“毛毛虫”砸到,又要注意脚下不要踩到粘粘的“毛毛虫”;柳絮翻飞时,孩子们总像是在雪中一样兴奋,在白茫茫的柳絮里跳来跳去抓毛毛。回家前也总会在楼道里踩一会儿柳絮堆,看柳絮从眼前飞过却总也抓不到手,再怀抱一些小遗憾上楼做作业。

      柳絮的季节后便迎来初夏,小伙伴们可以挽上裤管下河捉蝌蚪了。柳叶青青,河水清清,初夏的河边总伴着孩子们的叫声笑声。小蝌蚪们不幸被抓到后,会被我装进塑料袋带到四楼家中的一个透明的罐子里,装上水加进水草,直到看见小蝌蚪先长出后脚。记得那时爸爸买来了一本《小蝌蚪找妈妈》的画册,反复读了好多遍。好像看到小蝌蚪也会因找不到妈妈而难过,便渐渐不再下河捉蝌蚪了。

      初中时候,楼下最大的一棵大柳树旁搭起了一个民工棚。八十年代的中国,改革开放掀起了建设的大潮。除了较早迁入新居的我们以外,周围也渐渐建起了更多的楼房。夏天的雨夜,柳叶在雨中低垂,柳树旁的民工棚里总会传来民工哥哥思乡的二胡声。二胡声伴随着雨夜的凄凉和孤独,越过柳树梢,传到住在四楼的少女的心上。记得那时候总喜欢搬上一个小凳子,坐在临街的凉台上,在雨夜里听那柳树下传来的凄凄切切的二胡。

      到了高中,读到苏东坡的“去年三月,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三月,杨花似雪,仍不见还家”的词句。曾纳闷过,小时候抓也抓不住的柳絮,难道是杨花吗?苏东坡的“杨花”,到底是杨树的花,还是柳树的絮?来到日本后,我认真地查了一下,发现杨树和柳树都是杨柳科,到了春天都会飞出白茫茫似雪的花,而柳树,我们古代又称杨柳,因此柳絮似乎也可以称为杨花。这样一来,苏东坡词里飞的到底是杨树的花,还是柳树的絮,便不得而知了。而我老家门前每年也曾是“杨花似雪”,那里既种着杨树又种着柳树,也就很难说,我怀念的到底是杨花还是柳絮了。

(四)

      直到今天旅居异国多年,只要提起柳树,我的脑海中仍会出现老家门前小河旁的那些柳树,会联想到柳树下雨夜里的二胡声,也会想起春天里漫天飞舞的如雪的柳絮,还有一个在如雪的白茫茫中,抓来抓去希望能将柳絮掌握入手的小姑娘。

      也因了这个原因,我对家中柳树为什么一直没有飞柳絮感到过疑问。于是,我针对柳树学习了一番,意外发现,伫立在我院中玉树临风的竟是一棵柳公子。原来柳树分雌雄,雌树开花时会飞柳絮,柳絮中包着一颗小小的粒子就是柳树的种子,随风而落所到之处便是雌柳落地生根的地方;而雄树开花,是没有柳絮的。也就是说,如果不是我无心插柳,这棵没有种子的柳公子,将不会落地生根,也不会在春风里“杨柳依依”。我竟是这个柳公子的有缘人,也不禁有一些感慨,这世间生命的诞生是如此偶然。

      仔细想想,我们每个人的生命,又何尝不是一种偶然呢?记得家中两小儿曾笑着问我,为什么妈妈是个中国人却生活在日本?从现实来说,是因为年轻时留学,毕业后在日本工作,又遇到了他们的爸爸。但另一个角度来讲,难道不是为了遇到眼前这两个小生命吗?一个女人,在生活的路上遇到一个爱她的男人并走到一起,这是一件太过偶然的事,但因了这个偶然便邂逅了连接他们的生命,这种偶然便变得弥足珍贵。而这种邂逅一旦发生,母子和父子的关系,便将是一生也不能改变的,是任何人所无法取代、独一无二的。因此,我曾对满面笑容趴在被窝里问我的两小儿说:“妈妈就是为了遇到你们才来到日本的。”

      在这里遇到了我生命中的两个小可爱,又在院中遇到了慰我乡愁的柳公子,光阴流逝间,我也如这无心插柳却成荫的柳公子一样,偶然间根植于此中了。多少年后,我将不在,但两小儿或可以在树下小聚,在柳荫里感受,当年他们的妈妈是如何在树下喜悦过,在树下感受季节和生命的美好。也或许只有到那时,他们才终于可以想象,柳荫下的妈妈也曾在这里思念过故国、家乡和回不去的过往。

      《诗经》里《小雅・采薇》篇有诗道:“曰归曰归,岁亦莫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时光荏苒,余生我且和柳公子相伴,在这异乡的柳荫下,做个把酒吟诗、伴风听歌的异乡客。

2023年5月1日

景贤于萌野斋

本文发表于月刊《香港文学》2023年11月号总第467期

(文中配图均来自作者本人提供

作者简介王景贤,九州大学经济学硕士。曾用笔名景贤、在水一方、蒄心。现为日本华文作家协会理事,东渡诗社成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主要创作散文、诗歌及时评,作品发表在《香港文学》《胶东散文十二家》《胶东散文年选》《诗路》《草根》《方向》《当代日华文学作品集》《华人》《日本新华侨报》《中文导报》等纸媒,也在《人民日报》数字网、《作家导刊》《青年作家年鑑》《当代作家》《黄海散文》《首都文学》《大连文学》《齐鲁壹点》《冯站长之家》等网络平台。时评多发表于日本华侨报,华语智库,南洋时评。另曾为日本国立研究开发法人科学技术振兴机构主办的《客观日本》网站连载15万字专栏"东瀛育儿记"。践行以诗歌赞生活,以散文记生活,以时评参与生活,用心讴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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