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榜・潘城丨《仙台二夜》第二夜:鲁迅画错了心脏

文摘   2024-09-30 17:38   日本  

第二夜:鲁迅画错了心脏

本小说发表于《香港文学》2023年3月刊

电话里传来的不是“摩西、摩西”,而是一个东北男人的大嗓门:“错、错、错啦,得往回再走走!”

大美事先预订的民宿在仙台六番町,我们跟着谷歌导航拐进一片住宅区。仙台到底比东京开阔得多,住宅区也并非高矮胖瘦的挤成一片。眼前是一连四幢水泥色火柴盒楼房,楼底下有一些锈迹斑斑的公共健身器械,地上铺着碎石,东一丛西一把的长着些杂草。让人恍惚觉得这不是日本,而是在中国东北某个老工业基地的工厂宿舍。我朝大美看了一眼,明明说过多花些钱没关系,住宿最要紧,她躲开我的视线先一步上楼去了。

开门的东北大叔很热情,嗓门大,有点结巴,不停地说:“我、我、我家就是你们家,要用啥、啥随便使,不用问我。”

可我真是一点也不想把这间陈旧的房子当成“我们家”。进门是一个乱糟糟的小客厅,房东住主卧,里面一半是榻榻米,无床,席地而睡,一边放着冰箱、洗衣机,平时的饮食起居似乎也在这间,有一股经久不散的葱蒜气,我用食指掩了掩了鼻。我被安排在与主卧并排的次卧,有一张简陋的折叠钢丝床,已经铺上了,细看之下倒还干净。这间没窗帘,所以女生不方便住。大美住的是主卧对面的小房间,没有窗,关上移门之后跟壁橱差不了多少。

这与我想要体验的日本民宿相差好几光年!但这个时候不住为时已晚。大美把我拉到一边悄声说:“大哥对不住了,将就将就吧,两天的钱已经提前付了,便宜!”

这家伙又捞偏门,她有各种在日华人的群,去哪里理发便宜,去哪里吃饭“割引”,去哪里搞活动“无料”,还有旅行、代购种种,这次是从民宿群里弄到的信息。这种民宿很廉价,但在日本属于非法,没有许可证、不交税也无安全保障,私相授受。至于多少钱,我也不便问,反正整个旅程的费用最后一起结算。现在也只好既来之则安之了。

大美与大叔老乡见老乡,交流地挺热闹,我不想插话,四下打量着。

“到仙台只定得吃牛、牛、牛舌啊!”

“吃了!”

我看到客厅墙上挂着镜框,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学生合照。周围贴着小学生的奖状,纸角翘起,奖状上的名字叫“小林梓瑞”。

“这两天是七、七、七夕祭……”

“看了!”

镜框的下面搁着一个蒙了灰的玻璃小柜子,里面是一个身着和服的人偶,日本称作“人形”,是父亲取悦孩子的传统。“人形”反手抱着一面手鼓,正要拍响它,那象牙白的小脸因陈旧而发了黄。

“松、松、松岛,那是仙台最有名的景,大大滴有名!”

“明儿就去!”

我瞥见大叔房间的角落里堆着一些“乐高”之类的玩具,还有一辆幼儿坐的遥控小汽车很占地方,但显然已经废弃。

“鲁迅留学的地方在哪?”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好、好、好像在东北大学那旮沓!”

我没继续问,反正网上总能查到。很晚了,大家各自回房休息。

这个陌生又陈旧的房间里,没有空调,我汗津津的睡不着,干脆再看会书。以前读鲁迅多是小说和散文,总觉得不系统读他的杂文,还是盲人摸象。小时候买不起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鲁迅全集》,看到小书店里有本河南人民出版社的《鲁迅杂文全集》,砖头似的厚,一本搞定,定价只有二十一块八,里面的字是芝麻大小,买回来再没动过。后来鲜亮的书渐渐地多了,哪还愿意再翻这一砖的冷芝麻?没想到东渡扶桑,行李有限,想找些足够耐读又与研究有关的书,就想起了这本发黄的杂文集,简直是精神食粮中的压缩饼干。如今在仙台灯下翻开了第一页,泛黄的纸上只有一个大大的字——坟。

开头一连四篇最难啃,《人之历史》《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半文半白,拗口生涩,像是鲁迅思想的一个“先行研究”。再看文章的写作时间都在1907年,那时鲁迅还在日本。周作人曾回忆“在东京的这几年是鲁迅翻译及写作小说之修养时期。”可见这四篇早期杂文的重要性,但周作人关于兄长在仙台求学的经历似乎并不清楚。

我还想勉强看一会《摩罗诗力说》,只读了几行,那些芝麻就开始模糊不清。睡着了,心脏却跳得快,大概是烤牛舌太咸的缘故。一只脚伸到毯子外面,后半夜凉得发麻,总觉得被一只手拽住了,想收收不回来。

次日一早我先下楼透气,等了近两小时大美才磨磨蹭蹭地下来,还说:“我那房间太闷了,后半夜才睡着,睡得还不踏实。刚才在找我昨天买的甜甜圈,怎么也找不见,这么小个房间,咋就没了呢!你昨天看着我拿进去的呗?”我等得很不耐烦,她还啰啰嗦嗦,得抓紧时间寻访鲁迅的仙台医专!

去地铁站要路过一片稻田,太阳初升,灌了浆的稻穗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肥大的蜘蛛张着湿漉漉的网子蹲在中央,屁股的花纹像能剧的脸谱。稻田一角立着许多石人,高矮胖瘦却非常小巧,有的石质很新,有的已经爬满了苍苔。每个小石人头上都戴了一顶红色毛线小圆帽,脖子上都围着一个红围兜,鲜亮可爱。

“这些小地藏为什么总戴着红帽子和围兜呢?”我一行疾走,一行问。

“这叫水子地藏,日本到处都是,求子,特别是小孩夭折、堕胎、流产啥的都要供一个水子地藏,每年给做上帽子、围兜。呀,大哥你慢点,走快了喘!”

“哦,把这些小地藏当孩子了。”

我们找进东北大学,问了两个人才找到鲁迅,一片草坪上立着一个石雕头像,微微昂着,棱角分明。雕像旁一块碑上刻着“仙台医学专门学校迹”。石碑与鲁迅像的中间长着一棵参天的死树。树干有胖人的腰粗,那是一棵松树,被防护布裹的严严实实,总有五六层楼那样高,枝丫有力的向着四方蔓延,但是从树根到每一个树梢没有一丝绿色,在盛夏郁郁葱葱的校园里显得尤为突兀。我反复确认,可以肯定这棵树已经彻底死亡了。我就站在死树与鲁迅之间留了影。

“诶呀!大哥,史料馆门上贴着通知,暑假期间内部装修,不开放,咋办呀?”我的心凉了半截。

这时路过一辆出租车,驾驶室车窗摇下来探出一个头,满头银发的老司机主动给我们打招呼,却不是招揽生意:“姑娘!虽说那写着不对外开放,但是门没锁,我想你们可以直接推门进去参观。我载过来不少客人,都这么干!祝你们好运!”我们连连道谢,点头如捣蒜。

大美说:“看来所有国家的东北人都比较热情!”

东京的确要刻板的多,更不会主动探出一个脑袋指导你破坏规则。推门上二楼,就是“鲁迅和东北大学”的常设展厅。场馆一半被围,装修已经开始,但今天倒没人工作,我们自己摸到开关,一推闸门,全场灯亮,像是燃烧了起来,正对着我的是巨幅喷绘上二十二岁的鲁迅,不,应该说是周树人那双审视我的眼睛,让我僵立在那,说不出的崇敬与激越。

史料馆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们,不远处还有一个鲁迅上过课的阶梯教室,那才是唯一保留至今与鲁迅发生过关系的建筑。在阶梯教室门口我们遇到一位模样很端庄的中国老太太也等着参观。一攀谈,老太太说话带着上海口音:“我这次是从东京自驾过来看望鲁迅先生的,参观这里是要提前在网上预约的,我一周前就约了,恰好是今天,等一下会有讲解员带我们进去,你们两位就跟牢我吧!”

“托您的福啊!”大美欢快地说了一句日文。

“我们太幸运了!您是从事文学的吧?”我问老太太。

“写点东西,年轻时在日本创立过文学笔会。每过一两年,就会来这里看一看大先生,说起来嘛我的父亲当年被关进上海提篮桥监狱以前是很受大先生影响的。三六年大先生逝世,他就是扯着‘民族魂’那块大白布里厢的一个。”

这时走来一位优雅的女讲解员,身上透着一股高田贤三香水的清芬。老作家连忙上前打招呼,然后开始参观,鲁迅当年在此上德语、物理、化学等课目,也就是这个教室有一套幻灯片放映机。

“万岁!他们都拍掌欢呼起来。这种欢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这一声却特别听得刺耳。此后回到中国来,我看见那些闲看枪毙犯人的人们,他们也何尝不酒醉似的喝采,——呜呼,无法可想!但在那时那地,我的意见却变化了。到第二学年的终结,我便去寻藤野先生,告诉他我将不学医学,并且离开这仙台。”

讲解员最后指给我们,第三排中间一些的位置就是当年鲁迅常常坐的。我和大美都去坐了留影,也请老作家去坐,为她拍照。她缓缓走到座位前,抚摸了一下桌面,又抚摸了一下椅背,然后坐下来,用自己的面颊贴在那桌面上,仿佛在听鲁迅的心跳。她知道年轻人呆不了多久,示意我们先走,她独自再坐一坐。于是,我们就道了别。

走出东北大学,大美领着我去瑞严寺和松岛,她在观光游轮上说:“这才叫玩呢!一会咱再尝尝仙台的网红冰激凌,是用当地特产青毛豆做的。”而我这一天总还想着鲁迅,他当年手绘的那些精细的人体解剖手稿,想着那位老作家的表情,还有那位退出教室等候作家的优雅讲解员身上的香味……

回到住处已过了晚上九点,进门就闻到一阵烧烤味。东北大叔拿个小电炉正在自己那间房里烤牛舌,喝冰啤,四五个空易拉罐横七竖八,电脑上连着视频电话,几个男女正在隔空干杯。见我们回来了,一个劲招呼:“大妹子、小哥,来整点、整点!把这当自个儿家!”

出了一天汗,我必须先洗个澡。卫生间的灯特别的亮,照得四下都是发黄的污垢,热水器管道错综复杂,费了好一阵工夫才弄出热水,各种洗发水、沐浴露的塑料罐放了一地,大多是半空的,每一个喷口上都往外流着半干的液体,好像在呕吐,我不用这里的毛巾,自己又忘记买,就用换下来的T恤衫草草擦了一下。

“大哥,大哥过来整点!”大美在喊,她果然吃上了。我头脸上的水还在往下淌,热得没法睡,《摩罗诗力说》更读不下去,整点就整点吧。

大叔关了视频,已经与他的大妹子喝上,挺着个沙包一样的啤酒肚,汗衫与裤子之间露出了一截肥肉,一张黑脸,皮肉耷拉,大嘴咧着笑,大概常常泥醉,是个喝酒的相,却不恶。脚边一头生大蒜吃去了大半,蒜皮狼藉。他们热情的招呼我坐到榻榻米上,我不想用这里的碗筷,也早戒了宵夜的习惯,只打开了一罐“金麦”啤酒啜起来。
“叔啥时候来得日本?”大美送入口一块牛舌。

“早、早、早过来了,有小二十年了吧!”一股蒜味。

“现在是永住还是入籍了?”大美总能问出一些涉及生活利益的关键问题。她没看见奖状上孩子的名字,姓“小林”,说明不只取得“永久居住资格”,应该是入了日本国籍,至少孩子入了籍,很可能原来姓林,改成了“小林”。

大叔果然说:“入、入、入籍了。我这有老家邮过来的玉、玉、玉米棒子,你们吃不吃?”他拉开了旁边的冰箱,一股生肉混合着冷的蒜味朝我扑来。

他又说:“我一冰箱好、好、好吃的,你们想吃啥、啥,自己拿自己做!我搞这个民宿,无所谓那俩小钱,图、图、图个热闹!”

“不吃了,吃饱啦,你俩喝着,轮到我去洗澡了。”大美出去了。

“老婆孩子呢?回国了?”我随口问。

“离、离、离了,一起来的日本,想着过好日子,早他妈离了!我前妻在东京,我俩说好了这房子一人用半、半、半年。”

我“哦”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是这对夫妻共同买下来经营过的家,现在变成了一个生活的遗骸,做一点短租的生意,一人用半年,颠来倒去。

大美冲进来打破了沉默。大白浴巾紧裹着她的身子,鼓鼓囊囊的,露出两条大白腿,湿头发上的毛巾栓得肉嘟嘟的脸都往上吊起来,就像手机照相调出的瘦脸模式。一手拎一个衣架,胸罩、内裤一路滴着水,冲到阳台上去晾。

大美回进来似乎有事要跟大叔商量,扭捏着用温柔的嗓音说:“叔,跟你商量个事呗!我那房间实在太闷,我瞅着这屋只有你这间有空调,跟你换换成不?我这人本来就失眠,昨晚大半宿没合眼!”

我相信大美有十足的把握能换成。大叔咕嘟咕嘟一气喝下半罐,打出一个嗝,然后说:“大妹子,换、换、换房间没问题,半夜凉了我还得关、关、关空调哩!但有一个事我可得先说明了。”他指着边上壁橱的拉门接着说:“我、我、我儿子在这里头!”我与大美对视一眼,交换了巨大的内容与复杂的心情。

“你、你、你只要不介意,咱就换换!”他边说边把壁橱门移开,里面果然有一套日式灵位,中间一个小小的盒子,用一块带穗子的暗紫红色缎子盖着。“小林梓瑞”,我突然闪过这个名字。

空气凝固了,大叔又灌下去半听啤酒,又打出一个嗝,然后若无其事的补了一句:“心、心、心脏先天有缺陷,没、没、没办法。”他的眼睛暗淡了下去。

大美很礼貌地说:“那就不用换了吧。”我们随即像两只突然亮灯后的蟑螂,各自逃回房间关了门。我猜大美不会再需要空调冷气了,因为连我也从脚底心开始往上发寒。

刷了一会手机就过了凌晨一点,不能不睡了。这时听到隔壁有响动,是大叔走到了客厅,笃笃大美和我的房门说:“我朋友找我接着喝、喝、喝酒,我把家里钥、钥、钥匙留桌上啦!”然后是一小串钥匙摔在桌上以及关门下楼的响声,随即一切就陷入了极静默的仙台的黑暗之中。

我的心脏像一只被针扎了一下的蜗牛,在黑暗中迅速收缩。大美昨天买的甜甜圈不翼而飞,孩子是爱吃甜食的;那些小地藏换上了鲜红的新帽子与围兜;大美自己还说过,小孩的灵往往是恶灵;还有瑞凤殿前的那只鸟……

我紧紧抓着枕边的《鲁迅杂文全集》,封面上有一张大先生的照片,他的头发胡子这样硬,是可以辟邪的。

周树人在赴日留学前先到南京念书,写过杂记:“行人于斜阳将堕之时,暝色逼人,四顾满目非故乡之人,细聆满耳皆异乡之语,一念及家乡万里,老亲弱弟必时时相语,谓今当至某处矣,此时真觉柔肠欲断,涕不可仰……”

这家人经历过什么样的生活?留下一具生活的残骸。这间也是铁屋吗?回不去的才叫故乡吧?

“大约现代文人中对于中国民族抱着那样一片黑暗的悲观的难得有第二个人吧。”

周树人细细切开一枚心脏,从他留在仙台医专的那本《脉管学笔记》发黄的纸页上看,他画的心脏像一颗优雅的芭蕉果。十几张红黑两色的心脏解剖图,一刀一刀、一笔一笔,把人的心反复解剖,刻画出各个内部结构,又用拉丁文与日文作出了细致的注解。然而藤野严九郎先生指出解剖图中的错误,一一订正,还给学生们留了严厉的话:照这样去当医生,病治好了,而病人却死了!

“心、心、心脏先天有缺陷,没、没、没办法。”

我渐渐看见一个雕塑与符号以外的鲁迅了,大抵也曾这样独自在仙台与心脏、死亡及坟对峙。

小林梓瑞!我一阵觳觫,肌肉痉挛起来,黑暗的墙角处正站着一个矮小的人影窥伺着我!绿幽幽的月光漏进来,渐渐使我看清,那是墙角一盆半死不活的发财树,风一吹,于是摇晃起来。

(以上图片源自网络)

【作者简介】

潘城,学者、作家。

厦门大学中文系博士后,神奈川大学历史民俗资料学博士,中国国际茶文化研究会学术委员。出版长篇小说《药局》,著有《小快朵颐》《茶席艺术》《隽永之美》《一千零一叶》《人间仙草》等。在《文史知识》《随笔》《农业考古》《香港文学》《延河》《文学报》《江南》等处发表文章。科普作品《竹林碳觅》获浙江省科技进步二等奖,参与策划的纪录片《中国茶,东方神药》获美国电视艾美奖最佳纪录片奖,担任中央电视台《跟着书本去旅行》等栏目特约嘉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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