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慧颖专栏
的“静寒”之美
《故都的秋》
作者简介
景慧颖,辽宁省盘锦市辽河油田第三高级中学高级教师, 所教学生先后有12名考入清华、北大,2023年高考赵安纶同学以700分的成绩,摘得盘锦市理科状元,在所教学生中,高考语文有三人超过130分,最高135分。曾荣获盘锦市优秀教师、盘锦市师德师风标兵、盘锦市创新创业好青年等荣誉称号。先后在《语文学习》《语文建设》《语文月刊》《语文教学通讯》等语文权威期刊,发表教学文章30余篇。
一、是“赏秋”,而不是“悲秋”
在讲授《故都的秋》这篇文章,我们始终必须面对的一个关键问题就是“郁达夫到底是‘悲秋’,还是‘赏秋’”。在探讨这个问题之前,我依据是否需要外部材料(主要指的是“背景”)来辅助诠释,来实现文本解释的合理性,将文本分为“自给自足型”和“依仗补给型”。其实,《故都的秋》是一种“自给自足型”文本,文本中的一些抒情性句子,就能够直接呈现作者的“赏秋”心情。
例如:“我的不远千里,要从杭州赶上青岛,更要从青岛赶上北平来的理由,也不过想饱尝一尝这‘秋’,这故都的秋味。”
“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与姿态,总看不饱,尝不透,赏玩不到十足。”
“可这秋的深味,尤其是中国秋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底。”
“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意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
由以上文本信息,我们明显可以知道,郁达夫是以欣赏秋天的姿态为文的。而此时再援引一些“外部资料”又可以来检验“赏秋”说的正误。例如《北平的四季》:“前两年,因去北戴河回来,我曾在北平过过一个秋,在那时候,已经写过一篇《故都的秋》,对这北平的秋季颂赞过一遍了,所以在这里不想再来重复。”再如《达夫日记》中说:“(1934年)八月十六日(旧七夕),星期四,阴。今天是双星节,但天上却布满了灰云,竟悠悠然感到了秋意,确是北平的新秋。……晚上看了一遍在青岛记的日记,明日有人来取稿若写不出别的,当以这一月余的日记八千字去塞责。接《人间世》社快信,王余杞来信,都系为催稿的事情,王并且还约定明日来坐索。”“八月十七日(七月初八),星期五,晴爽。晨起,为王余杞写了二千字,题名《故都的秋》。”有这两条日记资料,我们认识到:郁达夫《故都的秋》属于“兴会偶发”之作,即一个特定时空中的,刹那间、偶然间有所触发而产生的意趣。与1934年的白色恐怖、社会凋敝、希望微茫的社会大背景没有直接的关联。
而发表于《语文学习》(2019年第3期)的《外枯而中膏——<故都的秋>的美学旨趣》一文:“郁达夫《故都的秋》是一篇著名的感伤的散文,全文笼着一层感伤之美,这种美跟作者的身世性格、审美取向、文学气质和人生态度有密切关联,也与传统的文人悲秋及时代背景密不可分。”这样的分析,显然是运用“知人论世”的解读,造成主题先行的谬误,让整个文本解读都是立足于“悲秋”这个大前提下的演绎与印证。这种把散文广泛的表现领域缩小为政治或者是时事的专门栏目,陷入机械的社会反映论的泥淖之中,会削弱作品的主体性,降低其审美品味。这就告诉我们教者,不是所有的作品都是具有“社会性”、“社会品格”的,一定不要理所当然地、天经地义地运用“知人论世”的法则去框定作品的主题,否则解读的结果就可能会与正确的主题背道而驰。
二、再释“清、静、悲凉”
既然《故都的秋》是“赏秋”的,那么文本中的“悲凉”应该做如何理解,两者是否属于情绪上的矛盾呢?而且文本倒数第三段的议论段,是不是一种悲秋的体现?学生一定会有这样的问题质疑。笔者认为“清、静、悲凉”不仅仅是自然之秋的特征,而且也是一种审美理念。
首先,我们先来理解一下审美观念——清。
第一、用“清”来形容“秋”,构成“清秋”时令意象,在古典文学作品中是数见不鲜的。例如李白《送麹十少府》:“试发清秋兴,因为吴会吟。”柳永《雨霖铃》:“更那堪冷落清秋节”。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楚天千里清秋”。高登《西江月·渺渺西江流水》:“清秋月影浸人寒”。郁达夫沿用“清”字来刻画故都的秋,这是符合民族共同文化心理与文化认知的。文本中的“清”首先指向“自然之秋的颜色”,即作者多选择“冷色”来营构:青天(蓝绿)、蓝朵(蓝色)、秋草(枯黄)、落蕊(灰白)、树影(暗灰)、灰土(灰色)、灰沉沉的天(灰色)、青布(蓝绿)。第二、“清”亦可以理解为酷暑过迁后的凉爽、清爽的情感与审美体验。例如“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秋高气爽),“在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来一阵凉风,便息列索落的下起雨来了。”第三、清,又蕴含着疏朗的美感,与“密”相对,这种美感在文本中是这样体现的“还要在牵牛花底,教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这分明又是中国山水画的一种文字描述。
其次,我们再来理解一下审美观念——静。
在审美视野中的“静”有三个层面内涵:第一个层面是自然环境的“静”,文本中多用“以动衬静”的艺术手法表现,例如潭柘寺的钟声、驯鸽的飞声、扫帚声、衰弱的蝉声、息列索落的雨声等等。第二个层面是郁达夫心灵上的求“静”。老子说“致虚极,守静笃”;“静胜燥,寒胜热,清静为天下正。”故都的秋的“静”能够祛除郁达夫内心的烦躁与尘世的喧嚣,这就是为什么郁达夫会“在皇城人海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晚浓茶,向院子一坐,……”,要注意前提条件是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皇城人海”。这种求“静”的过程,也传达出郁达夫的悠闲心境,他也在享受着这份悠闲,由“看”“听”“细数”“静对”“遇见熟人,便会用了缓慢悠闲的声调微叹着互答着的说‘唉,天可真凉了——’(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长)”等可知。第三个层面是宇宙自然形而上层面的“静”,即由春之“野芳发而幽香”、夏之“佳木秀而繁阴”,要运行到“绚烂归于平淡”的秋冬,由“生长”到“收藏”,由“洋溢着生命力”走向“冷寂荒寒”,这是宇宙自然生命运行的应然规律。这其中所蕴藏的“天道”,唯有“静”者才能参透,正所谓“嗜寂者,观白云幽石而通玄。”(《菜根谭》)“万物自生听,太空恒寂寥。还从静中起,却向静中消。”(韦应物《咏声》)
最后,我们再来理解一下审美观念——悲凉。
故都的秋的“清”与“静”,就是指向一种“悲凉”之美,这种美是与春夏的灿烂、浓郁的美,是相对而存在的,无关乎白色恐怖、少年失怙、流浪异乡等背景经历。“悲凉”既为自然之秋的本貌,又为审美之观念,与中国文学艺术中的“寒”有一致性。文本的五幅图,即秋院图、秋蕊图、秋蝉图、秋雨图、秋果图,以及“潜意识下并且还觉得有点落寞”,“秋蝉的衰弱的残声”,议论段落“深沉、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等等,其实都呈现了秋之“寒”、秋之“悲凉”。作者说:“可是这秋的深味,尤其是中国秋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底。”其实,“悲凉”就是中国北方秋的典型、核心味道,这也成为郁达夫赏秋的关键,也呈现了郁达夫的偏爱。
三、写景状物散文与画相通:追求“静寒”之美
《外枯而中膏——<故都的秋>的美学旨趣》一文中集中论述了《故都的秋》的“以枯为美”的审美追求,除此之外,我认为此文本还呈现了“静寒”之美。
“静寒”是一种主要用于品评中国绘画艺术审美特征的重要概念。与之有密切关联的画题是“幽人山居”、“秋霁岚起”、“幽亭枯槎”、“寒树烟林”、“枯木寒鸦”、“荒山瘦水”等。在具体的绘画作品中,艺术家表现了对“清”、“静”、“悲凉”的追求。例如北宋王诜《渔村小雪图》,描绘了貌似龙蛇扭曲之状的枯木,嶙峋怪异的丑石,残雪覆盖的山峰,在此寂静、荒寒的气象中,亦有捕鱼者平添趣味。再如传说为南宋马远所绘得《寒江独钓图》,其中描绘的是一丸高悬的冷月、一片浩渺冷寂的秋江、一叶孤舟静横、一位凝神垂钓的渔父,这与柳宗元《江雪》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表现“静寒”的审美艺术中,彰显了一种高蹈绝尘、超凡脱俗的独立精神。还有众多题画诗都表现了对“静寒”之美的偏爱,例如明代陆治:“松下寒泉落翠阴,坐来长谈玄心。”唐代大愚《乞荆浩画》:“六幅故牢健,知君恣笔踪。不求千涧水,止要两株松。树下留盘石,天边纵远峰。近岩幽湿处,惟藉墨烟浓。”
但是这种“静寒”并非死寂与颓废,而是有“生命的跃迁”“生趣”,孕育、包藏于其中的。这正如朱良志《曲院风荷·冷月》言:“中国艺术中的静寒之境,决不是追求空虚与死寂,而是要在静寒氛围之中,展现生命的跃迁。以静观动,动静相宜,可以说是中国艺术的通则,他一般是在静寒中表现生趣。”可以说,好的写景状物散文就是一幅无声的优美山水图画。不知是郁达夫对中国绘画传统审美中的“静寒”的借鉴,还是因为自身高超的艺术才能,在描摹秋景时不由自主地契合了艺术的审美要求,使得《故都的秋》在描摹景物的主客、远近、动静、疏密、色调、空间布局等,与传统绘画艺术的审美追求相合。
综上所述,《故都的秋》中的“清、静、悲凉”不是用来渲染环境的萧瑟,不是用来烘托心情的抑郁,而是一种审美观念。散文中的“清、静、悲凉”与中国绘画审美中的“静寒”相通。这是中国艺术所追求的一种独特的审美韵味与境界。因此,透过“清、静、悲凉”,我们不仅能感受到郁达夫悠闲的心境,又能体认他个性化的审美观念。
(本文原刊发于《语言文字报》20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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