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海锋专栏丨句子控黑塞：语句深刻化的铺展/深切/转向技术

袁海锋专栏

袁海锋，任教于中山纪念中学，中学高级教师。中山市教育科研入库专家，中山市青年教师领军人才培养对象。多次获评中山市教学质量评价优秀教师、中山市优秀教师。曾获广东省青年教师现场教学展示大赛二等奖，第十二届中国语言协会教师技能大赛”四项全能教师”称号。为北京师范大学学科语文专业研究生开设必修课程《语文教学设计与实践》（16讲/学期）。在《语文建设》《语文教学通讯》《教学与管理》等20余家专业期刊发表论文100余篇，人大复印资料全文转载、摘编4篇。教学设计、论文、录像获省市荣誉40余项。

“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杜甫在《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一诗如此剖析自己的句子控症状。“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与其说是贾岛感慨自己的苦吟之甚，不如说是自得其耽句之深。作家迷恋语句，何以至此？诗人W.H.奥登《布鲁塞尔的冬天》似乎给出了答案——“一句话像一辆卡车，满载着意义”。语句是意义表达的核心单位，其意义的载重量极度考验语句的底盘硬度、发动机马力。“一句话像一辆卡车”，是对语句质量的精炼描述：有力，有量，有速度！

作家黑塞也是如此句子控，至少在课文《读书：目的与前提》中能看出这样的症候端倪。但黑塞所走语句创造路线，不是“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卢延让《苦吟》）的蛮力派，而是手法纯熟的技术流。由《读书：目的与前提》例句，能展示黑塞使语句深刻的铺展之法，深切之术，转向之技。

将之带入写作教学，这些就是一种别开生面的教学内容开发。

教材出处：

统编高中语文教材必修上册第六单元第13课

【技术总纲】    

铺展，是指语句横向层面的长度扩张，即用更绵长的语句表达含蕴更深刻的意义可能性，以达成深刻化诉求。具体技术路径有二：一是以关联词语引导句径升格，实现语句长度的物理性扩张，包括以“不是……而是”为代表的选择分化型句径，与以“不仅……而且”为代表的递进叠加句径；二是借排比修辞扩大表达内容量，事实上，排比修辞也内隐着选择分化或递进叠加的表达逻辑，可视为关联词语句径的隐性表现。

深切，是指语句纵向层面的深度开掘，即使用范畴形容词、程度副词、数量词等修饰词限定语句的主/谓/宾等句子主要成分，实现语句意义的深刻化诉求。

转向，是指借具有转场功能的词语、短语，实现一个叙述、描写型语句转向另一议论抒情功用，继而实现意义表达链的延伸，促成句群生成。根据其功能特征，其中涉及的词语、短语，可称为换挡词，或换挡语。

真正的修养不追求任何具体目的，一如所有为了自我完善而作的努力，本身便有意义。

句解：以“真正的”一词修饰话题主语“修养”，以此实现对话题对象进行真/伪、深/浅的分离。深切技术，得以在此句落实。

“任何”是一个模糊范畴的范畴型形容词，以此修饰“具体目的”，指涉面被极度放大。其与否定词组合，形成一种决然判断，进而达成语句的深切。

“不追求……本身便有……”句径，可视为“不是……而是……”的选择分化式表达的变形，否定性选择分化了修养的一系列伪表现。思维链拉长的同时，语句的物理性语词长度也被拉长。这是铺展技术于语句深刻化的一种具体运用。

例句一：对于教养也即精神和心灵完善的追求，并非是朝向某些狭隘目标的艰难跋涉，而是我们自我意识的增强和扩展，从而使我们生活更加丰富多彩，享受更多更大的幸福。

例句二：对于我们来说，问题不在于尽可能地多读、多知道，而在于自由地选择我们个人闲暇时能完全沉浸其中的杰作，领略人类所思、所求的广阔和丰盈，从而在自己与整个人类之间，建立起息息相通的生动联系，使自己的心脏随着人类心脏的跳动而跳动。

句解：两个例句均为实践性表达，即论述如何“对于教养也即精神和心灵完善的追求”，或如何选择阅读的作品。从语句内容看，实践性表达既包含“如何做”的路径探索，又可能有实践效果的确认。

“并非是……而是……”“不在于……而在于……”，均属典型的选择分化表达句径，先否定“朝向某些狭隘目标”“多读、多知道”的追求可能，“自我意识的增强和扩展”“个人闲暇时能完全沉浸其中的杰作”这些真正有价值的可能性才被深刻地分化出来。

后续两句“使我们生活更加丰富多彩，享受更多更大的幸福”“自己与整个人类之间，建立起息息相通的生动联系，使自己的心脏随着人类心脏的跳动而跳动”，虽然还不能构成排比修辞，但其内部已然内含了“不仅……而且……”的递进叠加的表达逻辑。

两个例句皆是双重表达逻辑的复合使用，语句也因此得以超长铺展，进而超常深刻。

两种表达逻辑叠合处，皆有“从而”二字嵌入，直接实现了整个语句从实践路径的探讨，转向实践效果的分析，整个语句内容含量由此提升，思维逻辑也得以延展。“从而”也就具有了语句转向的换挡词功用。

以例句为依托，可整合出“并非是……而是……从而在……”或“不在于……而在于……从而在……”的升格句径。

因此，真正的修养一如真正的体育，既是完成同时又是激励，随处都可到达终点却又从不停歇，永远都在半道上，与宇宙共振，于永恒中生存。

句解：“既是……又是……”是一种变形的递进叠加表达逻辑，把“真正的修养”由进程的完成，推进至效果的展现——“激励”。

“都可……却又不……永远都……”则是一种更为复杂的选择分化表达逻辑变形，其中包含了对“不是……而是……”句径的倒错与叠加升格。借此句径，“真正的修养”那种瞬时实现且永恒递进的存在状态，被上升到宇宙与永恒的状态。

一种极致的语句深刻，借由句径铺展技术落地。

它的目的不在于提高这种或那种能力和本领，而在于帮助我们找到生活的意义，正确认识过去，以大无畏的精神迎接未来。

句解：“不在于……而在于……”是“不是……而是……”选择分化表达逻辑在归因句式的具体展示。“前否后肯”的铺展表达，更容易达成一种拨云见日的理解聚焦。

“而在于帮助”引出的三个分句，内隐当下、过去、未来三阶分野，分野之下则由“不仅……而且……”递进叠加表达逻辑勾连。

在此句中，铺展技术又实现了复合式使用。

“这种或那种”是一种深切技术的落实，近指性的“这种”与远指性的“那种”叠合，就具备了“一切”广泛所指的范畴功能。其与否定词“不在于”组合，既实现了对修养的“能力和本领”属性的否定，也实现了对“真正的修养”的认知深化，使得“帮助我们找到生活的意义”等后续句群的表达，水到渠成。

然而，对每一部思想家或作家的杰作的深入理解，都会使你感到满足和幸福——不是因为获得了僵死的知识，而是有了鲜活的意识和理解。

句解：“对每一部思想家或作家的杰作的深入理解”，是复合使用深切技术的经典例句。“每一部”是数量词确立的数量范畴限定，“思想家或作家”是以职业确定的身份范畴限定，“杰作”是以品质确定属性范畴限定，“深入”是以行动确定的状态范畴限定。四重限定深切之下，对象被极致聚焦，“都会使”的价值结论自然而然。

破折号后的解释内容，以“不是因为……而是有了……”选择分化表达逻辑铺展语句，将阅读带来的“满足和幸福”清晰展示。

读书绝不是要使我们“散心消遣”，倒是要使我们集中心智；不是要用虚假的慰藉来麻痹我们，使我们对无意义的人生视而不见，而是正好相反，要帮助我们将自己的人生变得越来越充实、高尚，越来越有意义。

句解：例句以“不是要……倒（而）是要……”的选择分化表达逻辑为骨架构造语句。但同样句径两次叠合使用，句内的选择分化表达逻辑便外延为句间的递进叠加表达逻辑。两个选择分化的分句前后长度差异，显示了其简单组合后的语句递进叠加力度，及表达深刻铺展的强度。

以程度副词“绝”修饰关联词语“不是要”，则是深切技术的一种运用。笃定的语气，也是分离“散心消遣”“用虚假的慰藉来麻痹我们”的决绝。借此，读书真正的价值才能浮出思想的水面。

要想建立与世界文学的生动联系，读者的第一要务乃是认识自己，进而认识那些特别能引起共鸣的作品，而不要遵循任何的模式或者教学大纲！

句解：例句依然是铺展技术的复合使用。

语句最外层“第一要务乃是……而不要……”句径选择分化表达逻辑的变形，“第一要务乃是”分句内又内含“是……进而……”递进叠加表达升格。“前肯后否”的铺展表达，观点前突，呈现一种观点的冲击力。

“第一要务”是深切技术运用，以数量词深切的“第一”+形容词深切的“要”组合，凸显“务”的关键，直接托出观点本质属性。

他必须走一条爱之路，而非义务之路。

句解：“爱”具有明显主动性，“义务”被动性稍强。实践性表达例句，“先肯后否”式的选择分化表达逻辑铺展，表明了主体“他”的应有之选择。

以“必须”深切“走一条爱之路”的实践路径必然性，同后续的否定式表达一呼一应，生成深刻。

在它数以千计的卷帙里面，绝大多数我一点不感兴趣，也永远不会再感兴趣。

句解：“绝大多数”的数量词范畴深切，强化阅读对象筛选的浩繁艰难。

“一点不”的可能程度深切，凸显“我”对糟糕书籍的厌倦。

“永远不会”的频次范畴深切，指明一种未来可能性。其与“一点不”的当下立足点贯通，突出了糟糕阅读对人伤害的持久性。

随后开始出版“中国丛书”，即卫礼贤翻译的中国经典著作；在我看来，这是当今德国精神生活中最重要的事件之一。

句解：“在我看来”是经典的换挡语词，之前为叙述句，即“开始出版‘中国丛书’”，之后则转向“我”的看法，即“这是当今德国精神生活中最重要的事件之一”，是典型的评论句。句群前后分句，因换挡语词介入而功能特征迥异。

 议论文中，使用“在我看来”换挡语词，可将语词前的素材引述转换为素材评析，实现写作由引而证的功能转向。

但单靠报纸和偶然得到的流行文学，是学不会真正意义上的阅读的，必须读杰作。

句解：“单”“真正意义上”“必须”三重深切技术，拓展一个简单语句的深刻性。

“单”字深切，强调路径的单一性；“真正意义上”的短语深切，凸显阅读深浅层次之分；“必须”词语深切，呼吁阅读方法的必然性。三者组合使用，就可使单一句径达成深刻表达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