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出发,没有抵达
《春江花月夜》用孤独
撞开大时代的大门
李旭山专栏
作者简介
李旭山,广东实验中学越秀学校正高级教师,特级教师,陕西师范大学、华南师范大学教育硕士导师,北京师范大学特聘教师,广东省高考研究会专家成员。研究方向:高考改革与评价、课堂教学改革、思维训练。曾为中国教育电视台录制作文系列讲座、高考复习系列讲座。主编丛书《比较阅读》,出版专著《建构范畴思想下作文思维》。发表论文200多篇,其中80多篇刊登于《教育学术月刊》《名作欣赏》《中学语文教学》《语文建设》《中学语文教学参考》《语文教学通讯》《语文学习》《语文月刊》等全国中文核心期刊,多篇被人大复印资料等转载。
摘要:《春江花月夜》在孤独中不断追问。追问最终形成三个层面:固我而不得,只有出发没有抵达;去我而无阻,该有人处均无人;容我而有缘,孤独让我渺小也让我高大。初唐百废待兴,但知识分子暂时找不到出路,于是他们以自己为参照,在孤独中思考人和历史、人和宇宙的关系,在孤独中强化越来越浓厚的宇宙意识。
关键词:孤独;宇宙意识;固我;去我;容我
《春江花月夜》春、江、花、月、夜的对应面,有一个无处不在,但又处处隐去的人物主体。这个主体是抒情主人公,是游子、思妇,是初见月的人,是被月初照的人,有时还是深情阅读的共鸣者。本文将这个人物主体称作“我”。在“我”的追问和感悟中,春、江、花、月、夜构成了俯瞰短暂人生的永恒宇宙。永恒的宇宙之下,“我”的存在总是被错位淡化,使“我”陷入空前的孤独中。因孤独而追问,追问后则更加孤独,但“我”依然没有放弃追问和期待。
一、“固我”而不得
、
作者着力给“我”确切的现实定位,但是总是无法实现。因为“我”的追问总要否定过往、期待未来,“我”的出发总是不能抵达,“我”的寻找总是没有路径。
否定过往,期待未来
摄人心魄的海上生月,江天一色的无限景象,高高孤悬皎皎明月,作者渴望与人分享自己的初见月,但月亮是否初照我却难以确定,因而我初见月的意义就减弱了大半,于是追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但这一追问又让人怀疑历史上到底是否有过月人互见的幸运时刻,进而只能期待往后能有这样的幸运,然而“不知江月待何人”又将这种期待描述得热切又失望。“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也是疑问式期待,今夜的“扁舟子”真能得到月亮的照耀,今夜的“明月楼”真有思妇在望月思亲。当下难以确定,就追问过往、期待未来。追问和期待成了我存在的仅有意义。
只有出发,没有抵达
月亮有升有落,人却无法看到最终的归宿。不管诗人暗示的人物,还是读者想象出来的人物,他们都只有出发没有抵达。“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白日无法回家,梦中都不能回家。游子就像那落入潭中的春花,不能挤入江流到达他的归宿。“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海雾”收走了斜月却阻挡了游子的去路。明月从碣石海边升起,却不能在潇湘之地降落。“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这是月归人不归。落月离开时让树影遮住了原本明亮的江面,留下了一片从岸上到江中都无从观照的“黑暗”。在黑暗面前前进与后退,游子和所有的人都无法选择,无法获得想象中的抵达。
不断寻找,却无路径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这是明写江月没有关照和指引人,暗写人没有目标和方向。“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浪迹天涯成为常态,成为一成不变的集体行为。“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这位游子有找不到家的感觉。“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月亮替我找到了家,却是人去楼空。“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就是月亮变成主人也等不来我的故人。“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无法捕捉对方在哪里,漫无目的地追逐月华。“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连鸿雁长飞都不能确定方向,只能留下水中的涟漪向四处扩散。
二、“去我”而无碍
世界总是无阻碍地削弱、消除“我”的存在:忽视“我”的行进,没有人化的自然和超自然关注我关怀我;剥夺“我”的到场,错位不在场的人已是客体化的存在;清空“我”的环境,形成动态的空寂、动态的永恒。
月亮走我也走,月亮不知我在走
满怀欣喜将明月从海上邀约出来,似乎能和月亮节节同步。然而天上的月亮和地上的游子并不能同步,月亮也并没有照着游子前行。从“但见长江送流水”看出“不知江月待何人”显然是没有待到人。“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这是愿逐月华月华不等君。“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月亮落前就藏到了海雾之中,让我独自面对遥远的潇湘。从“不知乘月几人归”的语气看出月归人未归。“落月摇情满江树”,月亮在离开的最后一刻关注的是岸边的树木,月亮离我去,留我满江树影。
最接近《春江花月夜》的作品是李白的《把酒问月》:“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李白将“我”与“月”建立起深度对应关系,“我”与“月”行为相随、情感相随、想象相随,“把酒问月”起承转合人月都相随。李白既关心我如何懂月亮,更关心月亮如何懂我陪我,通过神话情节将月亮“人化”而与人时时相伴。张若虚没有把人与月亮当作对等的二元关系,而是把人与整个宇宙时空处理成一对关系,因而月亮总是不能与人同步。张若虚追问旷古九天不问神,人不会臣服月亮、驾驭月亮,月亮也不会关怀人、安慰人。
追寻人守望人,该有人处均无人
本诗特别重视“人”的存在感、存在意义。无论是迎送月升月落的抒情主人公,还是“初见月”的人、“初照人”的人,还是浪迹天涯的游子、独守空房的思妇,作者都在深情地强调其“人”的存在和意义。但是在具体描述时,抒情主人公之外的“人”总是那么模糊、那么不确定,“他”或“她”已早于叙述者一步离开了画面。“不在场”成了这些人存在的方式。这个与春江花月夜比肩的主体总是淡出画面。
历史情境中人不在场:“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现实情境中人未出场:“不知江月待何人”;未来情境中人不出场:“不知乘月几人归”。
远景中该有人却没有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代代人生被抽象成了看不见的“人”,只剩下了一成不变的江月。近景中该有人却没有人:“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驾舟之人也没有露面的机会,月亮照人不见人,楼中思月不见人。特写中该有人处却无人:“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终于来到房间却没能见到思妇,只见到了“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是风卷动了窗帘,风浮拂动了水中月,不见了卷帘人,不见了捣衣人。
于是追寻人、守望人、抒情主人公,该有人处均无人。
我们再看看受《春江花月夜》直接影响的另一首诗,张九龄的《望月怀远》:“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张九龄诗,“望月”是手段,“怀远”是目的,人与人的关系是怀远的核心。此处之人想念彼处之人,月亮是交流的媒介。张若虚诗,月的描写是目的,人与时空的关系是描写的核心。“追寻人”与“守望人”无法达成交流,月亮并没有为他们成功牵线。因此《望月怀远》中人是强势充斥时空的主体化的存在,《春江花月夜》中人是错位不在场的客体化的存在。
天月空江月空,有月之处皆为空
春、江、花、月、夜,及其变相的意象充满了整个诗篇。月亮和那个淡隐于意境背后的“人”是诗歌的主角。当该有人处均无人时,月亮的画面意义又是什么呢?天月空江月空,有月之处皆为空。关注月亮却使抒情主人公陷入孤独与空寂之中。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是明月照亮了江水,也是江水照亮了明月;是江天一色无纤尘,也是海天一色无纤尘。把花林、薄云、白沙、江水变为一色的月亮,却孤孤单单悬挂在皎皎天空中。“人”助产了的月亮,好像与“人”渐渐疏远了,营造了一个空寥宁静的巨大空间。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年复一年的江月下,无穷已的代代人生,只是一群渺小族类而已,无穷的代代人生和永恒的月亮并没有什么交集,整个大地是空照月、月空照。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从海边碣石到陆地潇湘无比遥远。海月与江月无法照人就此告别,只能投下满江暗淡的树影。最后春、江、花、月、夜,都归于沉沉昏暗之中,全诗以统一的银色开篇,又以统一的昏暗结束。
这三个描写海月江月的段落,分别在说:月亮远了,这是对当下的描述;月亮与人无关,这是对历史的总结;月亮彻底告别人,这是对未来的判断。最终人和月亮没能形成读者期待的那种情景对应关系。
诗歌史上,月亮与人的关系是明确的、实在的,体现了情景间的充实感、紧密感。人月关系大约有如下类型:“比兴衬托”,如“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诗经·陈风·月出》);“诱发情感”,如“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古诗十九首·明月何皎皎》);“烘托气氛”,如“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曹植《七哀诗》);“参与叙事”,如“关山夜月明,秋色照孤城。影亏同汉阵,轮满逐胡兵。天寒光转白,风多晕欲生。寄言亭上吏,游客解鸡鸣”(王褒《关山月》);“人月相合”,如“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李白《月下独酌》);“人月对应”,如“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苏轼《水调歌头》);“比喻指代”,如“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王安石《泊船瓜洲》)。
这些诗中,都因月亮的出现使人有了寄托感、依赖感、呼应感,而《春江花月夜》恰好缺少这些感觉,有的只是寂寥空旷的“空”。
因月亮使意境变得更“空”的诗作也有,如王维的《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王维在静态的空寂中,表达的是对现状的满足;张若虚在动态的空寂中,表达对现状的不满对未来的渴盼。王维的静态空寂,是一个小的相对封闭的意境;张若虚的动态空寂,是无限大的开放的意境。王维将瞬间变为永恒,瞬间是永恒的替代物;张若虚追问旷古直击永恒,旷古对无限空间才能表达永恒。王维追求意境的“无我”,在“无我”意境中体会意趣;张若虚强调“有我”意境,在“有我”意境中凸显意义。因此《山居秋暝》是“无我”的“空”,《春江花月夜》是“有我”的“空”。“有我”的“空”,使“我”随时可被抛向孤独之中。
三、“容我”而有缘
这个世界,尽管“固我不得”“去我无碍”,但有足够的大空间,允许“我”将孤独进行到底,允许在孤独中不断幻想。大海、大江、大地,长路、长空、长夜,是张若虚变得渺小孤独的前提,也是张若虚变得高大丰盈的前提。因此这个世界“容我”而有缘:
既心潮澎湃翻江倒海,又宁静寂寞孤单寥落;既纵横五洋联想九天,又固守心房敛神纳气;既人生天地高大无比,又偶落蓬蒿飘零渺小;既幼稚好奇频频发问,又老到思深秘而不泄;既回环往复如入迷宫,又清澈通透万里无埃;既是定点透视爱情之相思,又是全息扫描人间整体状态;既让众多意象相互独立自由跳跃,又将所有意象融为统一意境;既是理性的清晰思考,又是模糊象征的神秘暗示……这是一个让人无比爱恋而又无法猜透的宇宙。
没有什么人生变故,也没有遭遇不公,更没有受到伤害,张若虚没有理由不喜欢这个世界。张若虚和初唐知识分子觉得新的时代开启了,新的时代应该开启了。
可是这个世界,却没有准备好迎接张若虚,没有准备好迎接陈子昂、王勃。时代对知识分子的认识也许还停留在南北朝时期,他们只能写写山水、田园、玄言、游仙诗来炫炫文采。因此杨炯激愤地说“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从军行》)。
然而,中国历史已经再次走上了气吞山河的大一统时期,百废待兴,但知识分子暂时找不到出路,于是他们以自己为参照,在孤独中思考人和历史、人和宇宙的关系,在孤独中强化这种越来越浓厚的宇宙意识。
这些孤独者,一出场就将唐文学推向极致,没有热身就直接夺魁,他们只完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孤篇横绝”之作。《春江花月夜》是孤篇横绝,《登幽州台歌》是孤篇横绝,《滕王阁序》是孤篇横绝。他们把南北朝消解了的人的意义,重新请回到宇宙的重要坐标,却又让后世无法超越。
这些孤独者,理应摆脱孤独,但他们却制造了更大的孤独。他们没有叩开盛唐大时代的大门,没承想他们就是大时代,非王勃、陈子昂、张若虚莫属的大时代。在光芒万丈的唐代文学史中,只有他们专司思考人与宇宙的关系,和盛唐着重思考人与现实的关系,和中晚唐被迫思考人与自我的关系相比,初唐更为深邃,更为荡气回肠。
当诗人对世界、人生提出终极追问时,诗歌就具有了哲学表达的企图,鉴赏时就无法绕开它。诗人提出类似于“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等问题,是本源论思维,适合用结构化思路鉴赏,本文用“固我、去我、容我”的逻辑顺序进行了讨论。诗人提出类似于“人是什么”“世界到底是什么”“人与世界是什么关系”等问题,是本体论思维,适合用比较法讨论,本文用比较法指出了《春江花月夜》“有我的‘空’”的特点,提出了初唐诗人“思考人与宇宙的关系”的说法。
(本文发表于《中学语文教学参考》2024年第10期)
往期推荐
李旭山专栏丨盛况 美景 深情——《兰亭集序》应景美文的立范意义
李旭山专栏丨移花接木,败相秒变败因——《六国论》如何证明六国灭于“赂秦”
顾 问 | 王 宁 朱小健 尚学峰 康 震
主 编 | 过常宝 李 山 姚建彬
副主编 | 吴欣歆 赵 新 赵芳媛
编辑 |高雨涵
初审 |彭楚涵
终审 |赵 新
“励耘南国”由张维佳教授题签
此公号相关设计图片均由李炫志同学设计
部分微信文章图片出自网络,若涉版权,请联系我方删除
(投稿、合作、互动、版权等事宜,敬请联系我们的邮箱:bnulyng@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