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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寅
笔名@九只苍蝇撞墙,巴黎一大电影学博士
联合创立传奇的《戏剧电影报:环球综艺》,
2015 年 First 影展复审评委,2016、2017 年上影节选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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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期回顾:《星际穿越》中怎么跨时空发“微信”?
影片《星际穿越》当年上映后,在主题上招致的最大的批评之一就是:好莱坞大片又披着太空冒险的高概念、智性和特效这张皮,来包装通俗的感情戏,用爱硬杠一切;飞到了太空,也要被家庭价值——亲情和儿女情长这股重力拽回到那个俄狄浦斯三角。比如豆瓣网友@Peter Cat 说:严格说,这不是一部太空电影,太空片之所以特殊,是因为它能打破伦理性视角,而从超越维度(宇宙论、宗教)把握人类社会。而诺兰的努力更近于用物理学外的盲点,拔高人伦价值。这个观点借电影视听效果获得了情感上的保证,但也牺牲了形而上的深度。
如果像影片的作曲汉斯•季默所说的那样,影片配乐《S.T.A.Y.》的主旋律是个问句,那么对我来说,这个问句提的就是这个问题。直到我读了德勒兹,蒙在这个问题上的重重面纱的一层才为我揭开了。导演诺兰(还有编剧乔纳森·诺兰)也借科学家布兰德(安妮•海瑟薇饰)之口,在不断往她的脸上推的特写镜头中,说出了他/她对玄之又玄的爱的理解:爱不是我们发明的某个东西,而是可观察的、强大的东西。它必须意味着什么。也许它意味着某个更多的东西,某个我们还理解不了的东西。也许它是来自更高维度的一个文明的某个明证(evidence),某个造物(artifact),而我们还无法有意识地感知(perceiving)那个维度。我被跨越着宇宙而引向一个我十年都没见过的人,而我也知道,他可能已经死了……
爱,是我们有能力超越时空维度去感知的那一个东西。也许我们应该相信这一点,尽管我们还不能理解它。
不管是布兰德,还是之后与她各奔东西的男主人公库珀,都是带着对某人的“牵挂”(attachments)而放下/悬置(hang)一切,踏上了很可能一去不复返的长途漂泊(odyssey)的,最后才分头实现了“拯救世界/人们(the world)”的 A 计划和 B 计划:库珀爱着地球上的女儿莫非(Murphy,取名自“墨菲定律”,而那则是熵律的一个版本),想干完一票就回到那个“完美的星球,(因为)再也找不到另一个像它这样的了”;而布兰德则爱着男友埃德蒙德,想到他的星球上团圆。而德老师没敢在《电影 1》里展开爱这个宏大的主题,却在研讨班上放胆说了一句:柏格森给出的精彩定义......一次动情(affection),是在一个感觉神经上的一个运动趋势。......你们的牙痛就是一个感觉神经上的一个运动趋势。在我看来,真是妙不可言的定义......
那么......什么又是一份爱?一个感觉神经上的运动趋势。(第 5 课)
德老师和影片的对爱的说法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可事实上,诺兰试图超越物理“理论”的那个解释,说得不能更柏格森-德勒兹了:爱是非人的,总是在那里;被它触动(affected)着的人,寻找着“他(们)”(They),那个给我触动、让我“在乎”(care)的存在者(beings)。否则,无垠冷漠的太空中,没有了去触动的欲望,怎么活得下去啊!原来,爱,才是星际穿越的动力和目的。(马斯苏美 [Massumi] 的《情动的自治》[The Autonomy of Affect] 正是把触动当成一个动力学系统)片中,库珀在掉入黑洞后,进入了五维现实(reality)。在那里,他发现时间被空间化了,但竟然有一个空间固定的变量——那就是他朝思暮想的女儿的房间。当他像隔着一面单向玻璃一样看到房间中父女离别的一幕时,他绝望地拍打女儿的书柜,想引起过去那个他的注意,从而改变历史,却意外发现通过房间中物件向四周延伸的世界管,就可以跨时空传递引力波,来扰动(affect)物件。(基普•索恩《星际穿越》苟利军等译 ,浙江人民出版社 2015 年)
片中世界管(world tubes)的图式
于是,他推动不同位置的书,让其由于引力作用而掉到地上,使得这些空缺的位置形成了一组摩尔斯电码。掉到地上的有一本《T•S•艾略特诗集》,肯定是英国文学专业毕业的诺兰选的。
一开始,莫非以为卧室在闹鬼。可她相信了她崇拜的父亲说过的话:你应该更深入。你要记录事实,分析,来弄清怎么样和为什么,然后呈现你的结论。
莫非相信“它”这个幽灵,把这份触动当明证,劝爸爸留下。因为她想要相信。因为她不想爸爸离开啊。可库珀没有相信她。因为“这个世界对他来说从来都不够”,“就像是我们忘了我们是谁了”:“我们曾经仰望星空,想知道我们在星星中的位置。现在我们只是往下看了,操心我们在尘土中的位置”;“我们不需要工程师了”,而他就“是那个没有归属的人。晚生了四十年,或者早生了四十年。”他“曾有个特长(开飞船),却从没有机会拿它做点什么”,但只有前往太空是他“感觉生来就要干的事”,让他激动。所以,他“要去相信(他的)世界不是(他)编造出来的”,并且他的行动“还有意义”。库珀没有相信她,也是因为“这个世界曾是一笔财富,现在却已经有一阵子在告诉我们快离开”,而也许“女儿这一代是地球上最后的幸存者”,要救她、救世界,也许只能通过离开她、离开世界。高维时空里的他像操作提线木偶一样,用地球引力扰动吹进屋里的沙尘,形成了一组二进制编码,把 NASA 的隐秘坐标传给了过去的自己。他这才慢慢相信,也许,有个“他(们)选中了他”,在土星旁边放了一个虫洞,让他来执行 NASA 以此制订的一个孤注一掷、希望渺茫的计划——“拉撒路”(希伯来文中的意思是“上帝是我的帮助”)。这也许不可能——“是的,但这是必然的。”这正是墨菲定律的一个表述。于是,当他成为“天”选之人时,他毅然选择了抛家弃女。而当飞船燃料不够,只能在宇航员埃德蒙德所在的星球或者另一位宇航员曼恩(Mann,在德语中是“人”之意)所在的星球中二选一时,布兰德相信许久杳无音讯的埃德蒙德那里有生命存在的可能性更大。很快,她的分析被库珀拆穿是有偏见的:她爱着埃德蒙德,有股无以名状的力量暗暗引她跟着她的心走,坐上了这艘希望渺茫的飞船。可库珀又凭什么指责她不“客观”呢?正如布兰德挑明了的那样,他“可能不得不在再见到自己的孩子与人类未来之间抉择”,而这一抉择同样是被早就深植心中的爱的信念(faith)推着走的“攸关个人的(personal)选择”。父亲离家 30 年后,莫非成了量子物理学家。当人类移民外星的关键——她对引力方程的探索走入死路时,冥冥之中,有东西牵引着她回老家找“另一半的答案”。(有的是)一份感觉。我跟你讲过我的幽灵(ghost)。……我把它称作一个幽灵,因为它让我觉得……它让我觉得像是一个人。它试图告诉我某个东西。
这样一来,在爸爸留给她的表上,她才发现秒针在不停颤动,于是幡然醒悟:原来,是他用手指推动着手表分针的世界管,产生了一个沿时间逆行的引力信号,使秒针按照摩尔斯电码而颤动,从而传达给了莫非一个量子数据。库珀所在的超立方体卧室存贮了超体中的这种颤动模式,所以可以一遍遍重复。
靠着这个关键的量子数据,她终于解开了方程,使人类得以幸存,尽管没人相信数据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库珀。
可是,让她回老家找灵感这种事,真不是编导的一厢情愿的加戏吗?机器人凯斯想破了脑袋也闹不明白,库珀怎么就和女儿跨时空连线上了,而在那一刻,久经科学训练的工程师库珀顿悟了,迈出了信仰的一跃(leap of faith):爱,塔斯,是爱!我和莫非的连接,其实是可量化的,那就是关键!
毋庸置疑,爱是一切人类问题的终极解决途径。这部片探讨的一个有趣问题是,科学至今还没有解析、量化人类情感的途径。
库珀知道,她必然会回到儿时的房间,找这块当年被她丢下的表,因为这件人造物(artifact)是两人爱的明证:但是,表不是爱本身。哪怕你看了这部片子后,给恋人送了块同款的机械表。库珀说,等他回来,两人历劫重逢时,要比较一下两块手表经历了不同引力场后,上面表达的指针的微观运动是否会被改变速度,其测度的物理时间是否会不同;到那时,就像在片尾那样,他们还会注视着对方的面孔,比较一下不同长度的“岁月”在上面留下的痕迹。“爱”本身,作为一次动情,是一个“纯粹的质”,就像“某个属于白色或黑色的东西”(第 9 课),绝对不可量化。库珀执行的第一个任务是在“汪洋星球”上。由于不同引力场里时间不同,他只体验了几小时的流逝,可弹指一挥间,地球上却悄然已过了 23 年多。回到飞船的库珀赶紧回顾起这些年家人从地球发来的视频:先是伴随着影片主旋律的低吟,由儿子讲了“我遇到了那个女孩”的好故事。随即,图象和配乐戛然而止。库珀双手紧抓着屏幕,试图从中挖出点什么来,可飞船的通讯有问题,导致他只能像看电视一样单向接收信息,无法对这个图像作出反应/反作用(reaction)。这时,影片的名/冥(ghostly)场面来了:在显示器的鬼影效果(ghosting)中,我们观众和库珀一起,突如其来地撞见了(法语 surprendre)一张陌生面孔幽灵般地跃然显现(apparition)在荧幕上——他的女儿已经老了,老到和他一样大了。23 年的沧桑岁月过去了,没人知道一张面孔会在其中经历什么,面孔这片风景又会被留下什么印记。即使老爸也预见不到女儿未来的脸长什么样。她来,是有消息要用电波向远方发出。是有话要说的。可当她凝视着摄像头,同时也撞上了斜对着摄像头的那个电影镜头背后观众的视线的时候,我们一无所知的一张面孔就“在一个戏剧性的奇遇中”“赤裸裸地出现”在了特写中,“放弃了自己的一切”,“放弃了表相”:这样的一张面孔只做了一件事:表达了一个或多个触动。......如果它能区别于其他面孔,其名义也不是个体之间的一个区别;而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区别,那就是触动之间的区别。(第 10 课)
嗨,爸。你这个婊子养的。当你还能回消息的时候,我从来没录过这个,因为我还在生你离开的气。
然后你没就消息了。看起来,我就只好忍受着那个决定而活下去了。而我也是这么做的。
这张面孔也“会爱”,那也许是他最熟悉的表情(expression):但今天是我生日。这是一个特殊的生日,因为你说过......
你曾经告诉我,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们可能是一样的岁数了。而今天,我就和你离开时一样大了。所以你真的是时候回来了吧。
她噙着热泪的眼睛闪闪发光,就像是那不时闪烁着的、低分辨率的昏暗背景中最亮的一颗星,与此同时,她还强抿着嘴要把话说完......这些面孔性特征(traits or features of faciality)“进入了(微观运动组成的)一个内强的(intensive)系列,那标志着一个有着走向的增长,或者趋向于一个关键瞬间”,最后到达了“一个情感顶点(paroxysm)”:她激动得眼不能视,口不能言——面孔“交流的功能崩溃了”,再也无法发挥其交流性的(communication)或关系性的功能/力量(法语 puissance)了,于是她结束了视频。触动是在事物组成的一个状态中被实在化之前,作为漂浮的状态而被把握的,只要触动简单地要求有一种表达(expression),而这就是面孔与触动的关系。触动是被表达的东西(the expressed),完完全全不存在(exist);它就像一个纯粹的本质,是悲剧的东西的本质,是喜剧的东西的本质,是这个那个的本质。它不存在于它的表达之外,但它又区别于它的表达,......正如被表达的东西区别于表达。......但没有一个真实的区别,而它的表达就是面孔。由此,它就是面孔与触动这同一个组合......集合,可以作为实体(entity)或者幽灵而呈现。(第 11 课)
面孔,是一种虚无......也可以说是一个幽灵。......一个被表达的东西,不存在于其表达之外。然而,两者不是一回事。被表达的东西,是“纯粹”触动;而表达,则是面孔。......特写把面孔和“纯粹”触动不可分割地呈现为一个简单实体的两部分,......或者说是一个幽灵的两个元素。(第 9 课)
也就是说,被表达的爱,看不见摸不着,不是真的实存的,而是漂在“空”中。可是,爱有无限副面孔,可以在无限个样态(mode)上显现,不管那是书柜上书的位置、地上厚薄不一的沙子、手表表面不会正常走动的分针的“至少是潜在的微运动”,还是人脸。一切,都是爱的接收器和屏幕。这个段落中集齐了分别形成三张面孔的书柜、沙尘、手表
而那个被表达的纯粹触动,就是我们附加在(attach)这一副副“面孔”上的解释项(interpretant),不管是按照摩尔斯电码这一约定法则来解开的“S.T.A.Y.”、坐标、量子数据,还是靠认知经验来认出的那副爱恨交加的表情。一个符号只有能被解释成符号,才能成为符号。(CP 2.308)
指向某人(注:解释者),并在那个人脑中(注:解释意识中)创造了一个等价的或更得到发展(developed)的符号。这个意义更丰富的符号,我称之为第一个符号的解释项。(皮尔士,2014:43-48)
也就是符号使用者以再现体(representamen,符号的形式、载体)传达关于对象的讯息,即某个新符号,被感知、接受/传播后产生的效果、产物、意感(sense)和思想。符号学家艾柯解释说,解释项是(主观)观念性的意义,是解释者心中可能的心理事件。在广义上,解释项可看作对符号的翻译。符号的对象有限,但符号对对象的翻译无限,这样才能从分针的颤动推到摩尔斯电码这样的语言系统,再推到十进制的量子数据,甚至还能继续表意,不停延展到另一个符号。你们两个孩子出生以后,......她(你妈)说,‘现在,我们在这里,只是为了成为我们孩子的回忆。’
我想,现在我懂她的意思了。一旦为人父母,你对于你的孩子的未来,你就是幽灵。我现在还不能成为你的幽灵,我还得存在。
他这是在说:父母是孩子未来的幽灵,可我为了你,我还得存在,还有事要干,还不能死掉而成为你的幽灵。后来,当他在“汪洋星球”耽搁太久,以至于可能再也见不到子女后,又对布兰德说:当你为人父母,一件事就会变得很清楚,那就是你想要确保你的孩子感到安全。不可以跟一个十岁的人说世界要终结了。
这个意思,诺兰在开拍前向汉斯•季默的配乐工作介绍影片主旨时,也更明确地点出来了:你的孩子出生后,你就没法在自己眼里看到自己了,而是从孩子的眼里看到自己。
也就是说,孩子的眼睛这一面孔-特征,乃至整张面孔,是一张反射性的面孔。而对于做父母的来说,“你(这张面孔)是我的眼”,怎么能允许自己把世界终结这样的恐怖(horror)及其反射在自己面孔上的恐惧(terror)再反射到孩子的面孔上呢!而是要让孩子觉得:一切都好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结果,父母的脸就成了一张交流性的脸。按德勒兹的说法:互相交流的面孔,首先是各自与自己交流的面孔。毕竟,这也许就是演员表演的一个方面......(第 10 课)
父母的脸从此有了一个伟大的表演任务:它先就要和自己交流,别让自己被吓到,以免吓到孩子。而这也就是曼恩在“冰川星球”上对库珀下杀手前对他说的意思:我们的幸存本能是我们灵感的那一最大来源。拿你举个例子:一个父亲,有着幸存本能,而这也延伸到了你的孩子身上。关于你死前看到的最后那个东西,研究是怎么告诉我们的?你的孩子。他们的脸。在你死的瞬间,你的心会加把劲求生。(那是)为了他们。
可关于库珀乃至人类的身份,库珀有一点说错了,而莫非却说对了。库珀曾经忿忿不乐:(我们)是探索者、开拓者,不是照管者(caretaker)。
然而,库珀恰恰是一位照管者,因为他是子女、家庭的照管者,因为就像莫非在片尾插入的关于大饥荒的伪纪录片中回忆的那样,他“喜欢种地”:一个农民,一位地球/土地(Earth)的照管者,尽管他一度并不甘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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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帕顿悼德勒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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