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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晓强
博士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学院电影学专业,加拿大蒙特利尔大学艺术史与电影学系访问学者,媒介研究公众号“观察者的技术”创始人,研究领域为电影理论、媒介理论、媒介艺术史,主持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青年项目、重庆市社会科学规划项目,论文见《电影艺术》《当代电影》等期刊,译著有《后电影视觉:运动影像媒介与观众的共同进化》,主编的文集《走向媒介本体论:欧美媒介理论文选》待出。▼ 扫码预习德勒兹运动-图象研讨班第 16 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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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期回顾:《奥本海默》,2023 年版美国梦的圆梦和梦碎
毫无疑问,《奥本海默》是一部大形式的影片,因而遵循着 S-A-S’ 这一公式:这是 S(Situation);
一系列的作用(Action),A,其中每一次,他都配备上习性(拉丁语 habitus)去克服困难;所以他表现得自己是配得上……美国的。……
S'(Situation’),有时将是人们梦想的美国……
全片的真对决是什么?
那么,首先,什么是作用呢?
德勒兹说:
作用至少内含着两股力的联系,努力-阻力,作用-反作用,无论这些力量是否分布在两个人之间,还是一个人和一个事物之间。各种各样的组合都有可能,但在我们分析之始,我们将非常粗略地接受这个公式:作用,就是对决。
好,那就让我们来看看这部片有哪些对决(duels)。
影片一开头,1954 年的奥本海默就身陷一个政治漩涡(一种螺旋)之中——关于他的安全权限的听证会,而来自美国原子能委员会的检方声称:“这并不是审判。”由此,一条主线铺展了开来,也就是悄然浮现的字幕称之为的“裂变”,因为他在会上回忆的,不但是他如何成为美国量子物理的开创者、付诸实施了核裂变,也是在这个堂皇的表相后,他的精神如何走向分裂:核裂变的链式反应(chain reaction)尚可近乎完美地用理论推演、用实验证实,但从今以后,它在现实政治中产生的因果性的连锁反应(chain reaction)却是难以估量的,使他陷入了矛盾。紧接着,我们又切到了另一条叙事线——1959 年,参议院就前美国原子能委员会主席施特劳斯被提名为商务部长举行听证会。而据提名施特劳斯的总统的助理说,这也“不是审判”。
这条线索,被字幕称为“聚变”,因为施特劳斯在会上回忆的,不但是他如何在核聚变项目上和奥本海默拉锯,也是两条时间线中所有元素如何融合到一起,产生了聚变。
两条线的交叉剪辑之中,就藏着真对决。而德勒兹告诉我们:
事实上,就在聚变前夕,在故事接近尾声的时候,真对决已经移位了好几次。
我们以为传主的发力点就是造核弹,打纳粹,结果还没造好,纳粹就降了;而核试验成功后,我们以为接下来的重点是核平解放日本,结果影片直接跳过对日本原爆的展现,只是从侧面描绘了奥本海默看原爆主题新闻片的反应,而且陆军部长史汀生还告诉奥本海默:“其实不扔原子弹,日本也输定了。”到了战后,风向又变了,我们也以为焦点转到了美国要不要上马氢弹对付苏联,展开劳民伤财的军备竞赛,结果到了那个聚变时刻,总统助理才带着观众去发现,原来施特劳斯就是幕后操纵听证会来整奥本海默的傀儡师,而两条线各自的主人公——奥本海默和施特劳斯一直在明里暗里地对决。最终,这一点被光之大白,更让提名这只煮熟的鸭子飞了。由此,两条线就形成了 DNA 双螺旋式的缠绕结构,从而创造了一种辩证的综合体。
但两人的私人恩怨和公务岐见,就是全片的真对决了吗? 当听证会上对奥本海默的反复讯问臻于白热化的时候,奥本海默对自己交代的、向世人宣称的关于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那套表面说辞,在控方恶犬般的死缠烂打下被撕开了,从而揭露了他的前后不一——1945 年甘当工具人,对军方唯命是从,拥抱核爆,1954 年“看到”核爆在实战中的后果后,却鼓吹反氢弹。这时,屏幕上显现了他过曝的脸部特写。那是一张解域了的(deterritorialized)特写,脱离了听证会这个特定中域(法语 milieu),而进入了一个心理空间:
《奥本海默》截图
当初负责曼哈顿计划的格洛夫斯来找他的时候,屁股还没坐热,奥本海默就一副来不及了(纳粹)已经发车了的样子:但在听证会的拷问下,他才意识到,那不仅是因为爱国,也因为他是受了搞个大项目、名利双收的欲望的驱使,而盲目地打开了核能的潘多拉魔盒:
这(曼哈顿项目)也许能给我赚一个诺贝尔奖,也能给你(格洛夫斯准将)一个将军军衔。
正如在平行蒙太奇里,白手起家的施特劳斯忿忿地说道的那样:
他(奥本海默)是那个小镇(洛斯阿洛莫斯)的创始人、镇长和警长!
就像西部片里“三位一体”(第一次核试验的代号)式的英雄,好事全被他占了。
《奥本海默》剧照:好似一部约翰福特的影片中西部小镇上戴绅士帽的“警长”。于是,直到片尾的这一刻,才揭晓了深埋在影片和奥本海默内心(the mental)深处的对决——聚变与裂变之对立、秩序与无秩序(anarchy)之对立。事实上,这就是贯穿了诺兰全部作品的重要主题,而这一次,奥本海默就是穿着漆黑的西服,自以为是理性的化身——“蝙蝠侠”,其实心里总有小丑或者贝恩作祟的那个一体两面的人。《蝙蝠侠:黑暗骑士崛起》剧照:在反派贝恩所释放的混乱(anarchy)中,代表着治安(police)的蝙蝠侠与他对峙着。旅欧多年、身处席卷时代的大潮中,他也对于要“打碎一个旧世界、建设一个新世界”的共产主义有过兴趣。但身为理论家,他感兴趣的更是作为理念,而非作为社会实验的共产主义,因此,他对这一勃兴的思想的亲近,比起周围亲友撸起袖子就要干的投身热情,基本算是看看——theory 一词来自古希腊语 theoria,后者就是观看的意思:他读德语版《资本论》,像是大学时非要挤进同学的读书会小圈子边读《神曲》边学意大利语一样,之后在 party 上撩妹还可以信手拈来:所有权(Property)是盗窃。
(事实上,在诺兰的剧本里煌煌三卷《资本论》里让奥本海默印象最深的这个理念,不但不是出自马克思之口,而是法国无政府主义者 [anarchism] 蒲鲁东说的,并且这句话还被马克思批判过。)
即便是在山雨欲来的“革命前夕”(贝尔托鲁奇的一部影片的标题),他的大物理学家的架子从来就没放下过:对于做服务员的弟妹这样的普通人,他连正眼都不瞧一眼;其他系科的教工,比如他的朋友薛瓦利埃(Chevalier)所在的法国文学系,都大半加入了工会,只有物理系还不过半。所以当他初见格洛夫斯便自称“卑微的(humble)物理学家”的时候,格洛夫斯就笑了:
要是我能看到一个(谦卑的 [humble] 物理学家),我一定通知你。
物理学家的半个脑袋往往都在云上,眼睛总盯着永恒的法则。
也可以说,奥本海默的身上有“同流者”(conformist)的影子,是一个贝尔托鲁奇式的被时代裹挟的人质。
他那崇高的象征——简(Jean)怎样都无法睡服他加入共产主义的热潮,最后他还是娶了一个门当户对的高知老婆,就像贝尔托鲁奇的《同流者》中左派的女神安娜在 party 上把小布尔乔亚的主人公马尔切洛卷到了轮舞之螺旋的中心,也挡不住他去加入那个最大的 party(法西斯党),讨小资/姿老婆。
奥本海默求的正常,就是穿上他应该穿的教授的西服,做回那个什么都是他来挑的“继承的”精英:不管是各大名校、施特劳斯求着给的全国首屈一指的普林斯顿高等研究所的所长头衔、曼哈顿项目科学主管的职位,还是尚有老公的姬蒂亦或下属鲁斯的老婆。
片中他唯二的不正常的时刻之一,就是躲起来舔舐简之死给他留下的创伤。然而这一幕,正室姬蒂是看都不要看的,而且口气和扔下原子弹、又拍板研制氢弹的强人杜鲁门一模一样:我不想再(在这间办公室里)看到(你身上)那个爱哭鬼。
(根据凯·伯德、马丁·J.舍温《奥本海默传:美国“原子弹之父”的胜利与悲剧》[汪冰译,中信出版集团,2023 年] 一书,杜鲁门的原话是:“我不想再在这间办公室里看到那个狗娘养的。”几个月后,他又对人提起奥本海默那个“爱哭鬼”[cry baby]。)
《奥本海默》剧照。姬蒂(Kitty)或杜鲁门:Get your shit together. You've got a home/country to run.(设计台词)奥本海默的反躬诸己,在立于权力顶峰的杜鲁门眼中只是软蛋。因为杜深谙美国梦那暴力的(violent)一面:生活就像强奸(violation),你不行,别人就上了。所以,奥本海默想恢复“正常”,就要把这血淋淋的一面遮起来,不要在政治上偏轨,不去多管简被政府迫害甚至可能被暗杀的闲事,就像马尔切洛眼睁睁看着左派的老师和安娜被法西斯刺杀那样。真对决,......在片中不一定说出了,......那是由我们来说的,......根据我们的口味,按我们喜欢影片的方式的。
在影片的外面的真对决中,也是在对决的最深处,电影所呈现给我们的,总是导演把他的新账旧账一起算的一种方式。他算清了他的账目;是的,这是他以自己的方式的对决。
......真对决,在影片的外面,然而又是影片使之成为必要的,......真对决就像从片中走了出来,而铭写在了真正的影史之中。因此,也许会有这样一种可能性:通过考虑……每个伟大的导演,什么是纠缠着他的真对决,通过他所呈现的、他的人物所面临的对决,来写就影史。
那么,纠缠诺兰的真对决是什么?
有趣的是,《奥本海默》,这部关于一位美国人的美国梦的传记片,却是由好莱坞的异乡人、从伦敦移居洛杉矶的诺兰拍摄的。其实,这部社会心理(psycho-social)片,就是同为欧洲移民的希腊商人之子——卡赞所拍的关于一个希腊男孩的美国梦的《美国,美国》(1963 年)在整整 60 年后的 2023 年的最新版。而诺兰比起当年的大导演卡赞来不遑多让,也是好莱坞适应力最强的作者导演之一,在片厂制度下制作的每一部都获得了商业票房与艺术口碑双丰收,并且跨越、杂糅了诸多类型,没有一次不是都对类型框架有所突破。这位电影原教旨主义者非但一如既往地、动真格地追求对影片主题涉及的原爆项目的“原汁原味”、吹毛求疵的还原,还把用胶片拍的原则从处女作《追随》的 8 毫米胶片起坚持到他如今的好莱坞大片,这次更是动用了清晰度最高的图象格式——70MM IMAX 胶片,尤其是让早已没落的厂商柯达专门发明了 65MM IMAX 黑白胶片,来拍片中的黑白画面。
这两种昂贵至极的拍摄手段,正是大形式的体现。如德勒兹所说:……在美国的启发下,他们才找到了 S-A-S' 这个大公式,而与此同时,正是他们自己发明的 S-A-S' 公式或者他们自己对该公式的发现,才将他们推向了美国。
片中的两位主角都是不断适应着新的中域,才成为了美国梦的代表:一个从欧洲学成后毅然回国填补国际级重大项目的空白,一个从卖鞋的做到了差点进内阁。而片中从荒郊野岭里平地起楼房的洛斯阿莫斯,就是美国梦的一个缩影。负责人格洛夫斯一声令下,说要有顶尖科学家,就有了顶尖科学家;要有大项目,就有了一个科学新城:
但他们的美国梦,是
……以什么代价呢?有时差点懦弱脱逃,……有时差点干了谋杀,有时差点去举报。
“懦弱脱逃”,比如奥本海默怀着乡愁负笈剑桥,却因为不适应实验课而打起了退堂鼓;
后来他还“差点干了谋杀”,想毒死老师(剑桥的氰化钾真得好好管管了,后来图灵又是用这玩意自杀的!),险些被开除。而日本原爆后,他这个功臣元勋在公众中间声名鹊起,却真正觉得自己犯下了大规模谋杀罪,至少也是同谋了。
核爆的政治和道德后果、政治迫害、情人之死,在他身上引入了越来越多的微裂缝,使他坠入了一个退降螺旋,最后乃至于放弃反抗来惩罚自己。
至于施特劳斯付出的代价,则是“去举报”奥本海默。因为,个人主义的美国梦,意味着他们必定会为了他人承认自已而起冲突,而
在他们初次谋面的这场戏中,也就是两条线首次交汇的时候,饰演施特劳斯的方法派演员小罗伯特·唐尼上演了自认是个人最好的表演——全身上下都是微运动、微抽动,以便“把情况给定的东西进行内部化”(同上):奥本海默人还没到,只见施特劳斯扶了扶眼镜,扯了扯衣角,推门迎客好似登台,还一溜小跑上前恭迎大驾。接着,他就凑在奥本海默边上开始了表演,使劲浑身解数来兜售“普林斯顿高等研究所所长”一职这个他卖过的最高贵的商品,然而双手叉腰的奥本海默不但占据了镜头中更大的部分,像是主人一样逛起了研究所,毫不客气地把施特劳斯当小导游,而且还贬之为“低微的卖鞋的”,懒得接对方的话茬,最多也就一句:
意思是我也可以不认同,随我高兴;或者
用不着你介绍。
施特劳斯从一开始受气,到同位素听证会上听着奥本海默无所顾忌的单口相声时以尬笑掩饰,再到参议院听证会上被指为幕后黑手时捂嘴,最后到失势后终于爆发了——而这正是方法派的现实主义表演常见的两个步骤:即使他们是(1)静态的时候,他们也不带停的。
(2)......人们蓄积爆炸物,在不持续的作用中引爆它,由此就有了演员工作室的那种表演,有时接近于歇斯底里。
《奥本海默》剧照:两人就此结下了梁子。
有趣的是,小罗伯特·唐尼之前演的钢铁侠就因为被大妞们簇拥着去 party,而把反派科学家一个人在天台上晾了一晚上,结果招致后者的疯狂报复;
到了这部新片,则轮到小罗伯特·唐尼饰演的角色被另一位科学家、含着金勺子出生的精英奥本海默在过嘴瘾时伤到自尊了。只要有两个人凑成了模仿式欲望,结果往往就是两败俱伤,一并退降。于是,当年血气方刚的奥本海默眼中已然过时的爱因斯坦对这位晚辈的一番语重心长的话,一语成谶了:
有一天,当他们对你的惩罚足够多了,他们会给你提供鲑鱼土豆沙拉,发表演讲,给你一枚奖章。请记住,这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他们。
美国告诉他们:无论情况如何,你都会找到习性,你还会成为亿万富翁,然后你也会不再成为亿万富翁;你会爬上阶梯,又会掉下阶梯,......有一天,他们再也受不了了,因为他们停留在阶梯的同一个水平上。
不过,
美国人不喜欢对自己的人民感到绝望,因此主人公一般会逆返斜坡而上的。
和爱因斯坦一样同为德语国家的犹太移民,奥本海默(他的家族试图在德国本土化时,采纳了居住的村庄名,而这就是他姓氏的来历)在美国享受了最辉煌的高光时刻,然后就被更适应新情况的后浪——比如能造更大炸弹的泰勒给拍掉了,最后获颁一个安慰性的终身成就奖,为他盖棺定论,让他爬出了谷底。甚至,《奥本海默》的预告片刚出来没几天,美能源部长还装模作样地撤销了闭门听证会的结论,给了他一个迟到的平反。
虽然美国有时会对不起你(does you wrong),但一切都会得到救赎的。
双男主的美国梦做得像是逆水行舟似的得一退三,那么站在奥本海默这位成功的男人背后的两位女人呢?坏消息则是:杀的是情人,可能还是男主最爱的那个。而且在奥本海默的想象中,按着简把她溺死的那只黑手正对应了他在想象时穿的黑衣,显示了他责备自己的政治问题牵连了她。
因为这是要给男主角“祭刀”,毁掉他的这个重大价值——这同样也是爬上美国梦这架人梯给他造成的代价。简和同志们要把各做各的美国梦升级为共产主义的大同梦,但在麦卡锡的反共时期,这个梦碎了一地,最后她也走向了自毁;
而姬蒂是到点了就要过岁月静好的小日子:发《工人日报》没意思,看孩子做饭等老公回家又满足不了她,于是她“实用主义的”梦也做不安稳,只好抓起酒杯自我麻醉,以致于演员的眼影化得越来越深。酒这味解域的分子式的药,本可以加快血液流动,让她这个资本主义主体离开被按在地上摩擦的位置,而成为动物。(瓜塔里《逃逸线》,页 14)然而,她早就把二十多岁头脑发热时做的革命情侣梦和献身西班牙内战的前任夫君一起埋了,所以哪怕身体加速了也无处可遁。最后,这位积怨已久的绝望的主妇给自己倒完一杯酒,嘴上骂着施特劳斯,抄起酒瓶子砸的却是奥本海默的。那么,到底是谁把这个美国梦塞给他们和夹在全球化中的人民的?马克思说,资本主义的两方面:一方面,资本主义总是自设极限,另一方面,又从未停止扩大其极限,来设定新极限。
而德勒兹则进一步说,
美国资本主义的两方面:(一方面是)内部的根除/灭绝(exterminations),
“也可以说是奴隶制和驱逐”(第 6 课),比如美洲土著——印第安人的人口锐减,不单是因为战争中被杀,而更是因为西进运动改变了他们原生的中域,从而大大减少了食物来源(生物灭绝)。
2015 年《纽约时报》调查甚至发现,有 150 万黑人男性失踪,他们在系统性地大幅消失。而昆汀也在他的影片《被解放的姜戈》上映时,指出了司法系统对黑人的歧视性暴力。
而源源不断的移民,正是在《奥本海默》这样的好莱坞影片所吹起的叫作美国梦的肥皂泡的感召下,才涌入了美国,对美国经济形成了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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