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乡山西省平定县,有一个极其常用的方言口语词,叫“nia”,发音是n[讷]与ia[呀]的快速连读,意思是指“你、我”以外的第三者,相当于“他(她)”。
比如,“nia一天到晚耍手机,咋说也不听,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小明考上平定师范了,你要好好向nia学习。”
“nia他大是县长,来钱快,在北京上海都买下好几套房了。”
▲ 《平定话》
这个“nia”字怎么写,实在让人头疼!因为现代汉语普通话中,没有“nia”这个发音,也就没有相应的字可用。
但这难不倒咱文献名邦、古州平定的文化人,他们认为,这个nia的本字,就是“年”。
有位老先生写了一本书,叫《平定话》,书中一篇文章《“年家”来自科举文化》这样说:“大致以桃河为界,北乡用‘年家’,快读读作niā;南乡往往单用‘年’,读nián。”
▲ 《平定话》中相关资料截图
那么,这位平定老者笔下的“年家”,又是指什么呢?“年家”与平定方言中表第三人称的“nia”,到底有没有关系呢?
一
年家,意思是科举时代同年登科者两家之间的互称。南宋周密《齐东野语·潘庭坚王实之》载曰:“先君子佐闽漕幕时,方壶山大琮为漕,臞轩王迈实之与方为年家,气谊相好。”
年家,是由“同年”一词演化而来的。科举时代,同榜录取的秀才、举人、进士互称“同年”,唐代李肇《唐国史补》说:“(进士)俱捷谓之‘同年’。”
这种“同年”不是说年龄,只要是同科上榜的学子,就是同年,互称“年兄”。对方的长辈则尊称为年伯,对方的晚辈则昵称为年侄。
▲ 古代科考场景
顾炎武《生员论》云:“生员之在天下,近或数百千里,远或万里,语言不同,姓名不通,而一登科第,则有所谓主考官者,谓之座师;有所谓同考官者,谓之房师;同榜之士,谓之同年;同年之子,谓之年侄。”
若彼此同是登科者的晚辈,则互为年家子。清代何秋涛《张石州墓志铭》云:“自念以年
这种同年之谊,在古代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关系”,不亚于同窗、同乡。《资治通鉴》卷二三八记载了这样一件事:唐宪宗元和七年(812),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李绛憎恶京兆尹元义方的为人,就将他贬为鄜坊(治今陕西省黄陵县东南)观察使。
元义方大为不满,就跟宪宗告状说:“李绛私其同年许季同,除京兆少尹,出臣鄜坊,专作威福,欺罔聪明。”
意思是说,李绛和许季同是“同年”,所以他将许季同任命为京兆少尹,而将我贬逐到鄜坊。又说李绛这个人品行不端,平日里作威作福,经常用坏话来蒙蔽陛下视听。
▲ 唐代《客使图》
第二天,宪宗问李绛:“人于同年固有情乎?”李绛回答说:“同年,乃九州四海之人偶同科第,或登科然后相识,情于何有!”
意思是说,所谓的“同年”,不过是一些来自五湖四海、素不相识的人,因为在同一年科考中偶然相识罢了。这种“同年”关系寡淡得很,怎么会徇私情呢?宪宗听信了李绛的话,便催促元义方赶紧离京赴任。
其实,李绛所言并非事实,所谓的“情于何有”,也只不过是为自己辩护罢了。在科举时代,科举士子之间的同年情谊非比寻常,不仅维系着双方的私人情感,而且也是宦海沉浮的相互依靠,甚至会勾结成朋党,进而影响政治局势的发展。
二
宋朝柳开《河
唐代历史上著名的“牛李党争”,实与同年有密切关系,直接导致了社会各种对立的激化,并且开端趋向于白热化,加深了对唐朝后期的政治控制危机,使原本就迂腐式微的唐王朝走向了消亡。
▲ 唐代《步辇图》
《旧唐书》列传一百二十六:“初,(李)宗闵与牛僧孺同年登进士第,又与僧孺同年登制科。应制之岁,李吉甫为宰相当国,宗闵、僧孺对策,指切时政之失,言甚鲠直,无所回避。”
唐宪宗元和三年(808),长安科考如期举行。考生牛僧孺、李宗闵在策论里直言不讳批评时政、抨击当朝宰相李吉甫。
李吉甫与主持考试的官员素有私人恩怨,便认为他们这次故意联合了考生来诽谤自己,就向唐宪宗告状,说考官们徇私舞弊,录取了和自己关系好的考生。宪宗信以为真,就把几个考官降了职,牛僧孺和李宗闵也没有受到提拔。
但此事却引致朝野哗然,大臣们争为牛僧孺等人鸣冤叫屈,谴责李吉甫嫉贤妒能。迫于压力,唐宪宗只好将李吉甫贬为淮南节度使,另任命宰相,这样朝臣之中分成了两个对立派。
▲ 西安大唐芙蓉园古建筑
唐穆宗长庆元年(821),礼部侍郎钱徽主持进士科考试,右补阙杨汝士为考官。在这次科考中,中书舍人李宗闵之婿苏巢﹑杨汝士之弟殷士,以及宰相裴度之子裴撰等登第。
前宰相段文昌向穆宗奏称,这次考试,礼部贡举不公,录取都是关系户。穆宗询问翰林学士李德裕(李吉甫之子)、元稹、李绅,他们也都说段文昌所揭发是实情。
于是,穆宗派人复试﹐结果原榜十四人中﹐仅三人勉强及第,主考官钱徽、李宗闵、杨汝士都因此被贬官。
从此“德裕、宗闵各分朋党,更相倾轧,垂四十年”,牛僧孺、李宗闵等为领袖的牛党,与李德裕、郑覃等为领袖的李党,双方各从派系私利出发,你争我斗,互相倾轧。
▲ 唐代官员陶俑
四十多年间,不是牛党纷纷被罢免,就是李党纷纷被贬谪到地方为官,彼此之间,水火不容,以致唐文宗有“去河北贼易,去朝中朋党难”之叹。
三
同年,本是科举时代的一个特殊称谓,随着科举制度的兴起而兴起,也随着科举制度的灭亡而灭亡。
大概是因为同年的“年”字的发音近似nia,所以有人就认为山西方言中表第三人称的“nia”的本字就是“年”,还说“不懂‘年家’,在‘年’字前面加‘亻’,实在是种误会。”
▲ 相关资料截图
这种观点,我们称之为“指鹿为马”,一点也不过分。且不说‘年’字前面根本就不能加‘亻’,单说“nia”这一口语词,早在科举制度产生之前,就已经在很多地方广为使用了。即便科举制度灭亡之后,依然具有强大的生命力,直到今天还活跃在各地方言口语中。
另外,nia在无论是在语义、语音方面,以及在使用范围、感情色彩方面,都远远比同年的“年”要宽广丰富很多。
从语义来讲,nia不仅可以表示第三人称,还可以表示第一、二人称;不仅可表单数,也可以表复数;不仅可以确指,也可泛称,用法相当灵活,而且在实际运用中根本不会相混。
▲ 山西平遥古城
如:“你叫俺慢慢想一想,nia岁数大了,记性差。”这是自称,就是“我”的意思,多用于青年女性的语言中,带有娇嗔、俏皮的意味,能为双方营造出一种亲密和谐的气氛。
“nia你是村里的大能人,本事大着呢。”这里是对称,就是“你”的意思,带有埋怨、不满、责备、讽刺的感情色彩。
“想一想为什么nia能做到的,咱们却没做到。”这里的指代对象不具确定性,只是泛泛而称,至于具体指谁,并非话语关注的对象。但这种语气较为委婉,使得交际氛围显得和谐一些。
“nia闺女们都来了,你们这些小伙子咋还没准备好。”这里是重复的称呼,是对众人的指称。虽然话语中带有不满的意味,但在“埋怨不满”中又带有亲昵俏皮的味道。
从语音来讲,nia在不同的地方,发音各不相同。有读“乜(niè,音捏)”,有读“那”,有读“伢”,有读“乃”,还有一些发音无法用汉语拼音或汉字来标注。
▲ 山西民居
从使用范围来讲,nia遍布晋语区、冀鲁官话区、中原官话区以及兰银官话的部分地区。虽然各地区的“nia”在发音上各有不同,但汉语方言学界普遍认为,它们都为“人家”一词的合音的不同音变形式。
四
合音是汉语构词法中的重要方式,代词“人家”发生合音在汉语方言中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其在晋方言中的合音现象又极具代表性。
所谓的“合音”,是指由于某种原因,在一定条件下,两个词按音节拼读成一个读音,书面上合写成一个字。
比如,我们初中语文课本上有一篇文言文,叫《愚公移山》,文中有这么一句话:“投诸渤海之尾”,这里的“诸”就是“之于”的合音词。
▲ 《愚公移山》
“之于”二字,前字取其声母zh[知],后字取其韵母u[乌],合两字之音急读而成一音,就是“诸”。其中的“之”,代词,指挖山挖下来的土石;“于”,介词,到。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把挖下来的土石扔到渤海边上去。
在近现代汉语中,合音词现象依然非常普遍。比如《范进中举》:“众邻居道:‘这个自然,何消吩咐。’”这里的“消”,便是“需要”二字的合音。
又,刘心武《公共汽车咏叹调》:“‘甭买了,甭买了。’夏小丽依旧摇头撇嘴。”这里的“甭”,读作béng,是“不用”二字的合音。
在苏沪一带,人们经常把“覅”这个词挂在嘴边:“机会难得,覅错过。”这里的“覅”,读作fiào,是“不要”二字的合音。
▲ 古代书籍
行文至此,估计有人就会提出反对意见了,说人家的“人”,声母是r[日],“家”的韵母是ia[呀],合两字之音急读成一音,当是ria,发音无论是与nia,还是与nian,都差别较大。
其实,如果稍稍有一点点方言学,特别是古代汉语音韵学方面的常识,就不会有这种误解了。
方言是人们一代一代口耳相传下来的,如果这个地区的人口历史上没有大的流动,那么,这个地区的方言就是存古的。山西地理比较封闭,人口历来是输出的多,外来的很少,所以山西方言保留了很多古代语言成分。
在汉语语言、语音学上,古代汉语一般可分为上古汉语(先秦两汉)、中古汉语(魏晋至隋唐五代)、近古汉语(宋元以后至民国之前)等三个时期。
▲ 古代书籍
据著名语言学
五
“古无舌上音”,是清人钱大昕对汉语音韵学研究的一个重要贡献,他在《十驾斋养新录》中说:“古无舌头、舌上之分,知彻澄三母以今音读之,与照穿床无别也;求之古音,则与端透定无异。”是说上古没有舌上音“知、彻、澄”,它们是从古舌头音“端、透、定”中分化出来的。
▲ 清人钱大昕
用今天的话讲,就是现代普通话里的“zh[知]、ch[蚩]、sh[诗]、r[日]”这四个舌上音(即卷舌音),在上古时期(秦汉)是不存在的,其对应的声部是d[得]或t[特]。
换句话说,在先秦时期,人们根本就不会发“zh[知]、ch[蚩]、sh[诗]、r[日]”这四个舌上音(即卷舌音),只能发d[得]或t[特]。
这在各地方言中有相当的体现。如山西平定话说“平定的水太硬,烧开了水垢多,澄澄才能喝”,这里的“澄”,普通话读cheng(音成),意为“澄清”,而平定话则读deng(音邓),正是古舌音的遗存。
▲ 古代书籍
在吴方言中,“人”被读作ning(音宁),“啄”被读成du(音笃),“砧”被读成deng(音登)。在闽方言里,“知”被读作di(音地),“朝”被读作diao(音雕),“猪”被读作di(音地)或du(音肚),“尘”被读作din(音定),这些都是古舌音在现代方言中的遗存。
另外,英国人称“茶”为tea,这个英语词就是早先从保留了古舌音特点的闽方言借去的。
晋方言中,nia属古日母的“人家”的合音。在合音的过程中,各地方言在细音以及声调的析取上也有所不同,导致“人家”一词的合音在各发音中也各不相同。究其原因,主要是受“家”字韵母的影响。
“家”字的韵母,在古代汉语的不同时期,发音也是不一样的。
▲ 山西民居
当“家”字的这些韵母发音与“人”的上古声母[ȵ]相拼后,最后的读音也就自然各不相同了。而这些参差不齐的语音表现,恰恰是“人家”合音在不同历史时期语音层次的反映。
关于代词“人家”的古音合音式的记法,即nia的本字,汉语方言学界至今尚无定论。
依已发布的资料,大部分记作汉字“伢”,有的记作汉字“牙”,有的记作“乜”,有的干脆直接用“人家”来表示,也有的只标音,用阙如符号“□”来表示。(张文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