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山西人说话太土,不好听,动不动就让人“闹不机明”,有时候还真是这样的。
比如,水冷了,饭凉了,地上的石头冷得不能坐,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比较凉,山西人不说“冷”,也不说“凉”,而是说“拔”。
▲ 用凉水把西瓜“拔一拔”
在山西阳泉、平定一地,有不少文化名人都认为,晋方言中表“寒冷”义的“拔”,其本字就是“拔”。
▲ 阳泉文化名人解说“拨饪”
“拔”,虽然读音对了,但是义不符,跟“冰冷”这个义项毫无关联,显然是个记音字。
也正是由于记音的缘故,还出现了其他一些写法,比如“巴”“湃”等等。这些记音字出现的都比较晚,见于文献记载也不过是在明清时期。
▲ 把西瓜放在井水中“拔一拔”
《金瓶梅》第二十九回:“说你要梅汤吃,等我放在冰里湃一湃你吃。”
《红楼梦》三十一回:“刚才鸳鸯送来好些果子来,都湃在那水晶缸里呢。”
《醒世姻缘传》第八十二回:“相主事即时差了相旺前去,正见狄希陈递了诉状,正从南城来家,走的通身是汗,坐着吃冰拔的窝儿白酒。”
▲ 平定文化名人解说“拔”
其实,晋方言中表寒冷义的“拔”,其本字不是“拔”,也不是“湃”,而是一个非常古老而雅致的文言词汇,在先秦时期就普遍存在于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了。
“拔”的本字是什么
晋方言中表“寒冷”义的“拔”,其本字当为“冹”。
冹,现代普通话读作fā(音发),意思是冰冷。
南朝梁顾野王《玉篇》:“冹,寒冰貌。”
又,北宋官修韵书《集韵》:“冹,寒也。”
“冹”释作“冰冷”义,始见于先秦《诗经・豳风・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诗中的“觱发”,在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中作“㓖冹”:“一之日㓖冹。从仌犮声。分勿切。”
▲ 《四库全书·三家诗拾遗》书影
“觱”“㓖”音义相同,都读作bì(音必),作“风寒”讲。
清代段玉裁《说文解字注》释曰:“按觱发皆假借字,㓖冹乃本字。”
清代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亦云:“《说文》:‘滭,滭冹,风寒也。’……滭冹盖本字,《毛诗》作觱发,假借字也。”
▲ 《四库全书·诗经世本古义》书影
《诗经・豳风・七月》中的这句诗大意是说,夏历七月(大致相当于公历的八、九月份)的时候,“火”星向下降行(表示天气就凉快了)。九月一到,就该做过冬的寒衣了,这个活儿交给妇女们去做。十一月天气寒冷了,北风刮在墙上、树枝上,发出“觱发”的声响。十二月寒风“栗烈”,是一年最冷的时刻,而我们这些奴隶,没有御寒的衣服,真不知如何过冬。
▲《诗经》
《说文》中的“从仌犮声”,是说“冹”字的形符和声符。仌,读作bīng(音冰),就是“冰”的古字。《说文》释曰:“象水凝之形。本作仌,旁省作冫。”犮,读作bá(音拔),表示其声部在“犮”部。
“分勿切”是古代一种注音方法,叫反切法,即用两个汉字相拼给一个字注音,切上字取声母,切下字取韵母和声调。“分勿切”用现代汉语拟音,当为fù(音负)。
另外,北宋《重修广韵》中,用直音法直接标注为“冹,音弗”。
▲ 《广韵》书影
那么,问题又来了,“冹”表“寒冷”,义对了,但音不符。无论是汉代《说文》中的fù(音负),还是在现代普通话中的fā(音发),都与晋方言中的bá(音拔)音不相同,如何断定此“冹”即彼“拔”呢?
这就涉及到古代音韵学上的一个著名理论,叫“古无轻唇音”。
什么是“古无轻唇音”
何谓“古无轻唇音”?这要先从“唇音”这个概念讲起。
唇音,指的是声母的一类音。比如小孩子说的“爸爸妈妈”,这就是唇音。摇头摆手说“不”,婆婆妈妈的“婆”,阿弥陀佛的“佛”,也都是唇音。
▲ “b[玻]”的发音标准
唇音在音韵学上,又分为重唇音和轻唇音。
重唇音又叫双唇音,即由上唇和下唇接触,使语流受阻而构成的一种辅音。
如现代汉语的“b[玻]” “p[坡]” “m[摸]”这三个音,就是双唇音,给人的感觉,音色似乎有些“重”。
▲ “p[坡]”的发音标准
轻唇音又叫唇齿音,是由下唇和上齿相接触,使气流受阻而发出的一种辅音,如现代汉语中的“f[佛]”,就是唇齿音,音色似乎有些“轻”。
“古无轻唇音”这一音韵学上关于汉语声母音变规律的著名理论,是由清代学者钱大昕首先明确提出的。
▲ 钱大昕画像
他在《潜研堂文集·卷十五·答问第十二》中言:“凡今人所谓轻唇者,汉魏以前,皆读重唇,知轻唇之非古矣。”
在《十驾斋养新录·卷五·古无轻唇音》中,他再一次强调其观点:“凡轻唇之音,古读皆为重唇。” “六朝以后,重唇为轻唇。”
是说,在汉魏之前上古汉语的声母系统里,没有“f[佛]”这样的唇齿音,只有“b[玻]”“p[坡]”“m[摸]”这三个重唇音。
▲ 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五·古无轻唇音》书影
今天很多由“f[佛]”作声母的字,都是后来从重唇音声母中分化出来的。
比如,“马蜂”的“蜂”,普通话读作fēng(音同“风”),轻唇音。但在晋方言区,如平定、清徐、太谷、祁县、寿阳等地,则说成“peng(音鹏)”,重唇音。
▲ “m[摸]”的发音标准
“孵小鸡”的“孵”字,普通话读作fū(音同“扶”),轻唇音。而山西平定方言,则读作“菢”(bào,音抱)。到了南方,吴方言的上海话则读作bu(音同“布”),都是重唇音。
又如,广东有个地方叫“番禺”,这个“番”字,在当地不读作番茄的“番”(fān),而应该读pān(音同“潘”),这也是上古汉语重唇音读法在粤语中的遗存。
▲ “f[佛]”的发音标准
“冹”字,在上古汉语中的读音,其实也是这个道理。
“冹”字在上古语音中怎么读
“冹”,东汉《说文》中注音为“分勿切”,在唐代《唐韵》、宋代《集韵》、元代《韵会》中均注音为“分物切,音弗”,用现代汉语拼音来表示,则为fù(音负)。
到了明代《正韵》中,“冹”的读音标注为“方伐切,音发”,韵尾发生了变化,读作fā(音发),这个读音一直保留到今天。
▲ 古籍《宋本广韵》
但在上古读音中,“冹”的声母不是“f[佛]”,而应是“b[玻]”。至于说韵母“u[乌]”,由于“鱼”“模”转“麻”的缘故,也就是说,上古音韵中的鱼部、模部,经常通转为“麻”。所以,“冹”的韵母在上古读音中是“a[啊]”。
要之,“冹”在上古语音中,读作bā(音拔),这个读音一直保存在晋方言中,几千年来一直没有改变。
只是由于“冹”字太过生僻了,大约到了明清时期,很少出现在书面书写中,久而久之,人们便把它彻底忘记了,以至“有音无字”,最后只得用同音字“拔”来代替。
大美山西,表里河山。这种独特的地理环境,使得居住在这里的人们流动较少,得以保存很多古代方言的痕迹。
▲ 大美山西
事实上,类似这种“古无轻唇音”的声母音变的现象,在晋方言中俯首皆是。
比如,“树”在山西南部27个县市中叫bo(音同“拨”),其本字就是“木”。
东汉之前,“木”一直是名词,表示“树木”。
比如,《论语》记载,孔子的学生宰予大白天睡觉,孔子便斥责他:“朽木不可雕也”,不用功读书,就是一块烂木头,将来不会有什么出息的。
▲ 淳朴的山西人
《礼记·檀弓下》记载了这么一件事,说孔子有个老朋友叫原壤,他的母亲死了,孔子去帮他整治棺椁。谁知原壤不顾礼仪,“登木曰:‘久矣,予之不托于音也’。”是说元壤爬上准备做棺椁的木材堆,说:“好久了,我没有痛痛快快地唱歌了啊!”
而“树”在古代汉语中,则是个动词,表示栽种。
《说文》:“树,生植之总名。”段注:“植,立也。”
三国魏时张揖《广雅》亦云:“树,种也。”
▲ 山西民居
比如,《诗经·鄘风·定之方中》:“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种植榛树和栗树,还有椅树,桐树、梓树、漆树,成材可做琴瑟用。
《孟子·梁惠王上》:“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五亩大的住宅场地,种上桑树,到了五十岁,人们就可以穿丝绸了。这是孟子劝说梁惠王要关注民生,休养生息。
▲ 山西民居
在今天的普通话中,“木”已不再单独使用表示树,只能作为一个词素,如树木、枕木、木头、木材等。但是在山西方言口语中,仍将“树”称“木”,正是将东汉以前的古词古义保存了下来。(张文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