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方言中,有一个形容人蹲坐样的词语,叫“圪蹴”,也有人说成“骨蹲”。这里的“圪”和“骨”均为入声,发音急促且短、一发即收。
这种“臀部不着接触物地虚坐”的人体姿势,在北方很多地方方言中都有表述,且发音与山西方言非常接近。
比如,陕西、甘肃方言中,把“蹲”说成“个就”;在河北、山东方言里,则写作“孤堆”“股蹲”“跍低”“骨几”等等。
▲ 有凳不坐圪蹴着
与北方方言不同的是,南方方言中表“蹲”义的方言词均为单音节。如湖南、湖北、四川、江苏、浙江、福建、江西等地方言,都用gu(音骨)来表达。
南方这些“骨”的发音,各地只在调值上存在细微的差别,有的是送气音,有的是不送气音,但表达的意思是完全一样的。
面对方言中表“蹲”义的众多词语与众多写法,如何理解“蹴”“骨”这两个词的来源,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
释“跍”
无论是北方的“股蹲”,还是南方的“骨”,其本字均为“跍”。
跍,读作kū(音枯),这个字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中没有收录,直到北宋官修韵书《广韵》中,我们才第一次在文献中看到这个字,说明它是个晚起字。
▲ 《康熙字典》中的“跍”字条
自《广韵》后,宋代《集韵》和《类篇》、金代《四声篇海》、明代《字汇》、清代《正字通》均收录“跍”字,释义也只有“蹲貌”这一唯一意义,这个用法至今未变。
“跍”字在典籍中用例很少,除了上述字书之外,唯一可见的,便是台湾新文丰公司影印日本《大正新修大藏经》经文。
《大藏经》是一部佛教典籍的丛书,于日本大正13年(1922)创刊,至昭和七年(1932)完成,是反映隋唐社会状况的资料。书中语料多为口语,说明隋唐时期口语中“跍”已经有所应用,方得以收录到北宋时编修的《广韵》中。
▲ 古代典籍
在现代汉语语料库中,“跍”字未出现,说明这个字从诞生起,直到今天,仅用于口语交际中。近代著名语言文字学家黄侃在《蕲春语》中就这样说:“《广韵》上平声十一模:跍,蹲貌,苦胡切。今吾乡谓蹲曰跍,亦曰蹲。”
黄侃是湖北蕲春人,他认为北宋《广韵》中记录的“跍”字,与自己家乡话中表“蹲”义的口语词音义相合,当写作“跍”。
“跍”这一口语词,在北方方言中多与“蹲”,或者是与“蹲”字的异读异写连文使用。
▲ 古代典籍
如,清代蒲松龄《聊斋俚曲集·翻魇殃》第十一回有这样一个用例:“自从烧了屋子顶,娘儿们里头跍蹲着,怎么能买起楼宅一大座?”
在《聊斋俚曲集》中,蒲松龄有时会根据口语音把“跍蹲”写成别字“孤堆”。比如《寒森曲》第二十回:“江城说我可也不依你出去这院落,也不依你进这屋门,你就在这门外孤堆着,好思想你那美人。”
清代桂馥《札朴·乡言正字》也有这样的用例:“踞曰跍陲。”桂馥是山东曲阜人,著名的训诂学家,他把家乡一些常用方言记录在《札朴》一书中,其中就有表“蹲”义的双音节词“跍陲”。
▲ 古代典籍
“跍”字在南方各地方言中,多为单用。这可能跟宋朝后受战乱影响,大批中原人纷纷迁移,把中原官话口语中表蹲义的口语词“跍”带到南方有关。
比如,吴语中,江苏苏州话说“跍倒、跍落来”,浙江苍南金乡说“跍地下、跍马桶头”;湘语中,湖南长沙说“跍下去、跍在这里”。此外,赣语、闽语以及四川官话中也都有类似的发音。
释“踞”
也许你想不到,“跍”字其实是个错别字,是隋唐《大藏经》时期,僧人们在传抄经文时,图省事,把“踞”字右边的“居”字旁中的“尸”省略不写,从而讹写成“跍”。
《正字通》就这样说:“跍,踞字之讹,旧注蹲貌义与踞近,改作跍。”也就是说,跍的本字,应该是“踞”。
▲“跽坐”的西汉女陶俑
踞,读作jù(音具),《说文》释曰“蹲也”。这里需要说明的是,踞蹲的“踞”,与我们今天常说的表示虚坐的“蹲”是不一样的,它是实坐,指人作伸开两腿,两足跟着地,臀部着物的动作。
这种动作,古代典籍中多称之为“箕踞”。箕,指簸箕,箕踞是指席地而坐,随意伸开两腿,像个簸箕。在传统文化中,箕踞这一行为模式,一直被视为是一种不拘礼节、傲慢不敬的做法。
▲ 箕踞的陶俑
比如,《淮南子•说山训》:“以非义为义,以非礼为礼,譬犹倮走而狂人,盗财而予乞者,窃简而写法律,蹲踞而诵诗书。”
这句话的大意是说,赤身裸体跑着去追赶疯子,偷窃财物再去施舍给乞丐,偷来写有律法的竹简来书写法律,踞蹲着去诵读《诗》《书》,这些行为都是“把不义当作义,把非礼当作礼”。
▲ 《康熙字典》中的“踞”字条
《吕氏春秋·慎大览》亦载:“魏文侯见段干木,立倦而不敢息。反见翟黄,踞于堂而与之言。翟黄不说。”
战国霸主魏文侯惜才爱才,礼贤下士。当时,贤人段干木也住在魏国,魏文候想见他,便登门拜访,段干木却翻越墙躲开了。后来,魏文候请求干木做相,干木不肯。魏文侯乘车从段干木居住的里巷前经过,总要手扶车轼、直起腰来,以表示对段干木的敬意。魏文候后来与段干木见面交谈,虽长时间站立,很疲倦,也不敢休息。
▲ 影视剧中的古人跪坐
翟黄,乃魏国国相,为相三十余年,为魏文侯推荐大量栋梁之才。但魏文侯与翟黄见面交谈,却是“踞于堂”,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让翟黄心里很不高兴。
《史记·郦生陆贾列传》也有类似的记载:“沛公方踞床,使两女子洗足。郦生不拜,长揖,曰:“足下必欲诛无道秦,不宜踞见长者。”
汉高祖刘邦到了高阳(今河南杞县),在驿馆里接见郦食其。郦食其见刘邦正坐在床上让两个女子给他洗脚,很不高兴,便只行长揖礼,而不跪拜,又说:“您要是打算推翻秦朝,那么你就不能踞坐着会见长者。”
▲ 古代典籍
汉代韩婴《韩诗外传·诗外传》也记载了一则很有意思的故事:“孟子妻独居,踞。孟子入户视之,向母其曰:‘妇无礼,请去之。’母曰:‘何也?’曰:‘踞。’”
孟子有一天回家,推开门,看见妻子在屋里两腿叉开坐着,便跟母亲说要休妻,孟母问什么原因,孟子说“她两腿叉开坐着”。结果,孟母却说“乃汝无礼也,非妇无礼也”,孟子挨了母亲一顿臭骂,再也不敢提休妻这事儿了。
释“居”
“踞”字虽然出现得比较早,但它也是一个后起字,并且还是个用来记音的俗字,换句话说,“踞”也是一个错别字。
▲ 古代典籍
中古汉魏六朝至隋唐时期,是汉字史的重要发展阶段。这一阶段,隶书成熟,楷书初步形成,但文字使用很不规范。民间为书写方便,经常减省或变化笔划,甚至借用别字,导致异体淆杂,俗书泛滥。
比如,圪蹴的“蹴”字,就有“踓、蹙、蹵、□、□”等多种写法;“居”字,也有“㝒、㞐、凥、□、□、踞”等好几种异写,其中表蹲义的“踞”,就是“居”字的一个俗写。
▲ “蹴”的异体字
居,《说文解字·尸部》释曰:“蹲也。从尸,古者居从古。踞,俗居从足。”
另《说文·几部》:“凥,处也,从尸得几而止。《孝经》曰:‘仲尼凥。’凥,谓闲居如此。”
清代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进一步解释道:“今字用蹲居字为凥处字,而凥字废矣,又别制踞字为蹲居字,而居之本义废矣。”意思是说,“居”本指“蹲”义,后来被用来指处所,所以便又造了一个“踞”字表示蹲下之义,居字的本义不再使用。
▲ “居”的异体字
许慎也主张“蹲”的本字为“居”,蹲踞之“踞”的本字也是“居”。换句话说,最早表示“蹲”义的字是“居”,而“踞”“跍”“蹲”等字,或为后起字,或为转注字。
所谓转注字,即“形变而音义不变”,也就是指字义完全相同,读音也相同,形体部分改变或全部改变的一组字。
▲ 《康熙字典》中的“居”字条
清代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就这样认为:“居,蹲也。足部曰蹲,居也。二字为转注。”
“居”“跍”“蹲”,它们的读音在现代汉语中是截然不同的,但在古代,这三个字音是相近的。
▲ 雕塑:蹲坐的老者
“居”的读音,《说文》注曰“九鱼切”,当代著名语言学
隋唐《大藏经》时期产生的形声字“跍”,是中古溪母模韵字,与“居”同为牙音,声旁也为“古”,王力为之拟音为[kʰu],对应的汉语拼音也是ku(音枯)。
▲ 《康熙字典》中的“蹲”字条
蹲,《说文》释曰:“踞也。从足尊声。徂尊切。”另外,按照南朝宋裴骃《史记集解》引:“徐广曰:古‘蹲’作‘踆’。”也就是说,“蹲”的本字当是“踆”,与“居”声母音近,声母发音部位接近。现代客家方言梅州话中,“蹲”读为[tsʻuən],对应的汉语拼音为cun(音存),听起来也跟ku(音枯)比较近似。
综上,最初表蹲义的“居”字,后来分化出一系列俗字“跍”“踞”“蹲”。这一族字,古音相近,意义相同,根据古代字书的互训及训释、字音的演变规律,可推断它们是同源字,也是同源词。
▲ “箕踞”:宋末元初钱选的《竹林七贤图》
但是,晋方言中表蹲义的“圪蹴”一词,无论是读音,还是意义,显然跟“居”不是一族,那这个词语怎么就用来表示“蹲”这个动作呢?
释“蹴”
“蹴”字,猛一眼看上去,似乎应该读“就”,秀才识字认半边嘛,但出乎意料的是,它在现代汉语中的读音实为cù(音醋),而且意思也跟“蹲”毫不搭界。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释“蹴”为“蹑也”,就是踩踏的意思。这个意思,直到今天我们仍在使用,比如成语“一蹴而就”,意思是说踏一步就会成功,比喻事情轻而易举,很容易成功。
▲ 蹴鞠
还有一个常见的词语,叫“蹴鞠”,这是古代一项体育运动,就是一群人用脚来踢皮球,类似今日的足球。施耐庵《水浒全传》中,高俅因为“蹴鞠”技艺高超,皮球踢得好,被宋徽宗提拔当了殿前都指挥使,把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冲逼上了梁山。
此外,“蹴”字在古代汉语中还有其他一些用法,比如北宋《集韵·屋韵》:“蹴,逐也。”明代《直音篇·足部》:“蹴,促也。”还有些文献记载中,“蹴”又作“不安”“恭敬”讲,如《礼记·哀公问》:“孔子蹴然避席而对。”
▲ 《康熙字典》中的“蹴”字条
不管那种解释,“蹴”字在任何典籍文献中都不曾涉及“蹲”义。即便是在今天,大多数权威字词典中,对“蹴”的释音无“就”这一读音,且释义也无“蹲”之意。比如,《汉语大字典》中对“蹴”的释义就没有“蹲”的义项。
但是,在山西、陕西、甘肃、内蒙等地方言中,“蹴”却读作“就”,并且有一个固定词组,即“圪蹴”,用以表示“蹲”的意思。
“圪”,本读yì(音亿),意同“屹”,高耸的样子。后来用于方言中,读音变成了不送气音gē(音哥),多用于前缀,或表音字词头,用法也相当繁复复杂,学界对此争议也很大,各家观点互有出入,不尽一致。
▲ 圪蹴在地上的老人
在“圪蹴”一词中,“圪”字头被虚化,并无实际的意义,只是与“蹴”连起来,表示动词指向。
晋语“圪蹴”的“蹴”,其本字其实也是“居”。“居”字在《说文》时代的上古语音系统中读作[kǐa],即今音ku(音枯),但是到了隋唐以后,在中古语音系统中读音就又变了,王力、董同龢、周法高、陈新雄等著名语言文字学家,为“居”字的中古拟音,均为[kjo],对应的汉语拼音为jiu(音就)。
也就是说,到了中古语音系统中,或许是隋唐之后,甚至更晚一些,表“蹲”义的口语词,就读作jiu(音就),在晋方言中,人们把万能构词语素“圪”拿过来,作为表音前缀,组成“圪蹴”一词。
▲ 圪蹴着咥一碗面条
晋语中的“蹴”,是一个“训读字”。所谓的“训读”,是指用方言口语常用词的字音去读另一个意义相同或相近的字。
训读字与本字之间,在意义上比较相近,但是在语音形式上常常相差甚远,这是一种字形、字义与字音之间的张冠李戴现象。
▲ 圪蹴在地上的老人
“蹴”字有个足字旁,“蹲”字也有个足字旁,都跟双足着地有关,而且“蹴”字的偏旁是“就”,与晋语中表“蹲”义的口语词读音相同,所以有人便望文生义,不管不顾地拿了过来,用以表示“蹲”义的jiu字,这是一个俗字转正、错别字登上大雅之堂的例子,非常有意思。(张文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