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阵子，带货网红董宇辉去湖北武汉推广文旅，在直播间里兴致盎然地背诵了一则骈四俪六、锦心绣口的小作文，其中有这么一段话：“依山河而起，与自然相依，国之腹地，九省通衢，承大美于天地，纳山河于表里，江汉平原，风云兴济，斯人已去，青史留记。”
▲ 董宇辉和他的小作文
很多人指出，董宇辉这篇小作文有硬伤，一是“表里山河”这个成语是固定的，可以说成“山河表里”，但不能改成“纳山河于表里”。二是“表里山河”不能用于湖北，只能用于山西。
那么，“表里山河”这个成语到底是怎么来的呢？真的只能用于山西吗？
一
“表里山河”这个称谓，是春秋时期晋国人子犯最先提出来的，这一点《左传·僖公二十八年》有记载：“子犯曰：“战也！战而捷，必得诸侯；若其不捷，表里山河，必无害也。”
子犯，即狐偃, 是晋文公重耳的舅舅，晋国重臣，山西交城人。当时晋楚城濮之战一触即发，晋文公以成败未卜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子犯对文公说了上面这么一番话。
子犯的意思是说，这仗咱得打！为甚呢？如果打胜了，咱们一战成名，必称霸于诸侯。要是打败了也不要紧，凭着咱晋国“表里山河”的天然险阻，内有重山可守，外有大河可依，对国家也不会有太大损失。
▲ 古代典籍
诚如子犯所言，周襄王二十年（公元前632年）晋、楚两国在卫国城濮（今山东鄄城西南）展开的这场战斗，的确是晋人的定霸之战。
这一仗不仅使晋文公一战而成为中原霸主，而且对春秋时期的政治格局有着深远的影响，倍受后人瞩目，《左传》《国语》《史记》等文献皆对此进行了详实生动的记录。
自古以来，山西便有山河环卫，一层一层，由外及里，外有大河，内有高山，关隘鼎峙盘绕，军事战略形势极为险固。
也正是凭着这坚不可摧的山河天堑，晋国由最初的“河汾之东方百里”蕞尔小国，经晋文侯、晋献公等时期的扩张，疆域逐渐扩至以汾河和涑水河流域为主的临汾和运城盆地，即后世所谓的河东地区。
▲ 春秋时期晋国疆域范围
春秋时期的河东，大致的地理范围是：北依霍太山，东临太岳山，西面和南面界于黄河，正是春秋时期晋文公时晋国疆域的主体，这个区域最为典型的特征就是山与河互为表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这些山河分布，极大地影响了山西的命运，形成了一套独一无二的地域密码，从古至今，“表里山河”这个成语被山西人屡屡提及。譬如唐代柳宗元在《晋问》里讲到山西的山川形势时，就说：“晋之山河，表里而险固。”
“表里山河”是晋人在军事战争过程中提出来的、用以表述晋国区域特征的语汇，言简意赅，精准传神，一经提出，便成为表述以山河表里为特征区域的习惯语汇而行之于世。
▲ 晋侯鸟尊
然而，具有山川险固、易守难攻特征的区域，不只有河东，因此秦汉之后的较长历史时期的文献中，举凡云地势险要、山川坚固者，史家常以“表里山河”以蔽之，且大都与山西无涉。
检北京大学CCL语料库，从汉代直到两宋的历史文献中，诸如长安、洛阳、开封、温县、姑熟、天水、灵武等地，皆有“表里山河”之称谓。
二
《后汉书·文苑列传》（卷八十上）记载了这么一件事：东汉初年，光武帝刘秀定都洛阳，但有些大臣觉得此举不妥，认为应定都长安，比如杜笃就“以关中表里山河，先帝旧京，不宜改营洛邑，乃上奏《论都赋》”。
直到一千多年后的金朝，史家在表述长安地理形势的时候，依然使用“表里山河”这一称谓。如《大金国志·文学翰苑下》（卷二九）：“胥鼎在长安日，有乞致政表云：‘兴造功业，方圣主有为之时。表里山河，岂愚臣守拙之地。’”
▲ 山西地势图
胥鼎是山西繁峙人，金国重臣，因身体有病，多次上表“乞致政”，就是跟皇帝申请退休。胥鼎说长安表里山河，是个很重要的地方，我不能占着这个位置，光吃饭不干活啊。
洛阳与西安一样，在冷兵器时代确实是最适合建都的地方，外有邙山和黄河作为屏障，内有洛河和伊河环绕，兼有洛阳八关拱卫，可谓固若金汤。
宋代张齐贤《洛阳缙绅旧闻记·安中令大度》记载了这么一件事：有一次，后晋高祖石敬瑭时的节度使安彦威向朝廷连续奏请十多件要事，但是迟迟没有得到回复，安彦威就不高兴了，在宴会上对众宾客说：“我是西京留守、河东节度使，先后呈报的奏章，怎么都没有回复呢？一定是有人从中作梗。”
等宾客走后，幕僚刘押衙对安彦威说：“若令公情性凶险，此地表里山河，朝廷务姑息，即事无大小悉行之。不尔，即祸旋及之。”
▲ 古代典籍
意思是说，如果您是那种性情凶险、包藏祸心的人，凭着您现在镇守的西京洛阳，正好是东京开封的外围藩篱，此地表里山河，易守难攻，朝廷拿您也没办法，但时间久了，您必将大祸临头。
《三国志·魏书·常林传》（卷二三）也讲了这么一件事：西汉初平元年（190），河内太守王匡起兵讨伐董卓，为了树立自己的威严，便派众门生暗中窥伺官员及百姓的过失，发现便把他们关押起来，再让他们用钱粮来赎罪。
常林，河内郡温县（今河南温县）人，他的叔父因为打了客人，被王匡的门生逮住把柄，关进牢房，常氏家族因此人人自危。
▲ 古代典籍
常林找到王匡的同乡胡母彪，说：“鄙郡表里山河，土广民殷，又多贤能，惟所择用。” 我们河内郡土地辽阔，表里河山，百姓富足，又有很多贤能的人才，可以任王太守重用。如今王太守起兵讨伐董卓，正是用人之际，如果把人都抓了，还有谁会跟着他去剿灭叛贼呢？
胡母彪立即写信对王匡说，你怎么能为了捞钱而失去民心呢？于是王匡就把常林的叔父给放了。
三
此外，《陈书·高祖本纪上》（卷一）中有“若夫表里山河，金汤险固，疏龙首以抗殿，揃华岳以为城，杂虏凭焉，强兵自若”的记载，这里是指姑熟，即今天的安徽当涂。
《东观汉记·载记》（卷二一）亦载：“今天水完富，士马最强，北取西河，东收三辅，案秦旧迹，表里山河。”这里所指的“天水”，即今天的甘肃天水。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四）载曰：“臣以为灵武入绝塞，有飞挽之劳，无毛发之利，然地方千里，表里山河，水深土厚，草木茂盛，真牧放耕战之地。”这里所指的“灵武”，即今天的宁夏灵武。
▲ 山西地形图
“表里山河”，最早出自晋人之口，用来表述晋国区域特征的语汇，但在秦汉之后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倒与山西没有什么关系了。
直到金元时朝，著名史学家郝经在《临川文集》中对山西地理形胜与区位优势价值进行全面评述之后，“表里山河”一词才真正成为山西的别称。
郝经泽州陵川（今山西陵川）人，有元一代重要的文学家、政治家。其家世代业儒，为一郡望族，著名诗人元好问就曾授业于其祖父郝天挺门下，而郝经又是元好问的学生。
▲ 山西地形图
郝经的家乡情结很深，他出仕蒙元，积极为家乡人遭遇的苦难呼号，向忽必烈上书《河东罪言》，书中言：“夫河东，表里山河，形胜之区。控引夷夏，瞰临中原，古称冀州天府，南面以莅天下，而上党号称‘天下之脊’，故尧、舜、禹三圣，更帝迭王，互为都邑，以固鼎命，以临诸侯，为至治之极。降及叔世，五伯迭兴，晋独为诸侯盟主，百有余年。汉、晋以来，自刘元海而下，李唐、后唐、后晋、刘汉，皆由此以立国。金元氏亦以 平阳一道甲天下，故河东者，九州之冠也。”
郝经《河东罪言》一出，“表里山河”便真正与山西直接关联起来，成为描述山西地理环境的特定或专门语汇。迨至明清，“表里山河”作为描述山西地理环境的专门语汇广泛流行于世，成为当时社会的普遍认知。
▲ 大美山西
《大明太祖高皇帝实录》卷之二十云：“三晋，表里山河。晋文以之世主霸业。”
《大清穆宗皇帝实录》卷之十云：山西“表里山河，有险可扼，亦须豫为准备”，卷之八十六云：山西地方“表里山河，民风朴厚”。（张文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