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盂县大汖村的“汖”,到底怎么读?又作何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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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2024-11-13 08:57
山西
在山西盂县梁家寨乡的深山沟谷中,有一个古老的村落,叫“大汖”。大汖最令人难忘的,便是它的“破”:倾圮的断墙,坍塌的老屋,破损的马槽,滚落在沟畔的石碾,还有那崎岖难行的石板路,每一个细节都留下了岁月的斧凿。抬头一望,半山坡上满满的都是房子,但没有多少人住。村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几只狗摇着尾巴跑来跑去。山花野草肆意地疯长,仿佛成了这里的主人。恰恰是这种彻底的破,让人产生一种对时光的错觉,很轻易就唤起人们对那段隐入烟尘的往事的集体记忆,吸引着人们千里迢迢来这里感受似曾相识的东西。我第一次见到“汖”这个字,是十多年前在央视看过的一部五集纪录片,片名就叫《大汖》。第一次看到这个纪录片的时候,我压根儿不知道这个字读啥。看过片子才知道,这个字读chǎng(音场)。很多年以后,又想起这部纪录片,想在网上搜一下,却怎么也打不出这个字来,原来是忘记了这个字在手机输入法中的拼音是pin(音聘)。盂县梁家寨大汖村我去过几次,“汖”这个字在当地人口中,不读chǎng(音场),这个音是他们对外地人说普通话时的发音;也不读pìn(音聘),这个音是手机输入法里的拼音,他们根本不知道。“汖”这个字,在大汖村人日常交流中,一般读cè(音厕),发音短促、有力。同样一个字,都指同一个地名,却有好几种读音,这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那么,“汖”字到底读什么呢?它表达的意思又是什么呢?“汖”是一个在现代汉语中已然消失的古字,今天的人们只能在《康熙字典》中才能看到它。《康熙字典》中记录了“汖”字的两个读音:“《字汇》普拜切,音派。《篇韵》澄知切,音驰。”《字汇》是明代至清朝初年最为通行一部大型语文字典,编撰者是梅膺祚。在《字汇》中,“汖”字的注音是“普拜切,音派”。中国古代没有拼音,为了帮助人们识字,古人发明了很多注音方法,如读若法、直音法、反切法等,其中“反切法”的影响最大、使用范围最广。所谓反切,简单来说,就是把两个容易识别、极为常见的字,合在一起,第一个字取其声母,第二个字取其韵母和声调,然后声韵调相切,这个生字的读音就拼出来了。比如,上文提到的“普拜切”,“普”字的声母是p[坡],“拜”字的韵母是ai[哀],声调为去声,音韵调相切,用现代普通话拟音,即为pài,所以《字汇》又用直音法直接标注出其读音为“派”。《玉篇》,是一部按汉字形体分部编排的古代字书,南朝梁大同九年(543)黄门侍郎兼太学博士顾野王撰。《广韵》,中国第一部官修韵书,成书于北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1008),陈彭年、丘雍编纂,它在当时的文人学士心目中成了一个至高无上的必须遵循的音读典范。在这两部前后相差近500年的字典中,都把“汖”注音为“澄知切,音驰”,用现代汉语拟音,为chí(音驰)。也就是说,“汖”字在明代之前,读音为chí(音驰);明清的时候,读音为pài(音派)。那么,“汖”字在手机输入法中为什么是“pin”呢?也许你不会相信,“汖”其实是个讹字,也就是白字先生们写的错别字。《字汇补·水部》:“汖,此为朩字之伪。”也就是说,“汖”的正字,当是“朩”,这个字很像木头的“木”字,区别在于中间那一竖带了个钩。朩,与“汖”同音,也写作“□”。“□”这个字在电脑上可以打出来,但手机上不显示,具体字形见下图。东汉许慎《说文解字》解释说:“朩,分枲茎皮也。从屮,八象枲之皮茎也。”“朩”字的篆写,上面是个“屮”。屮,读cǎo,就是“草”的意思。八象,清朝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解释说:“两旁者、其皮分离之象也。”就是把枲皮往两边分开,使之与枲的茎杆剥离。枲,读作xǐ(音洗),是一种不结子实的大麻,其茎皮纤维可织夏布。清朝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颐部》:“枲,麻也。牡麻无实者,夏至开花,荣而不实,亦曰夏麻。”无论是“朩”,还是上图的“口”,从字形上来看,和“汖”的差别是较大的,眼神再不好的人也不会混淆写错了。其实,“朩”字的篆写,上半部是“屮”,下半部是个不拉钩的“小”字,所以,在汉字发展到隶书的时候,人们便把这个“朩”字写成了“口”(具体字形见下图),这就跟“汖”字长得差不多一样了,一不小心就会写错。因此,《玉篇》中这样说:“口,今作朩。”这个“口”字,就是上面图片中的字。朩,宋代韵书《集韵》:“匹刃切,并音汖”,现代汉语拟音为pìn(音聘),这就是今天手机输入法中“汖”字的拼音为pin的来由。汉字的读音是一直在变化着的,同一个字,在不同的时期,读音也是不一样的。就拿“汖”字来说吧,东汉的时候,也就是在其为正字“朩”的时候,《说文解字》中记录的读音为pìn(音聘);到了南北朝时期,《玉篇》中记录的读音为chí(音驰);再到了明朝以后,《字汇》中记录的读音为pài(音派),读音变化非常之大。这可能是由于不同朝代有着不同的官话(即今天的普通话),而官话一般是国都等地的方言,随着朝代的更迭、国都的变迁,字典上的“正音”,也就随之有了变化。大汖村有一块清嘉庆七年(1802)刻立的《镇山大王重修碑记》,上有“建于永安二岁”的文字。“永安”这个年号,很多朝代的君主都用过。阳泉一地的学者大都认为,大汖村记载的“永安”,当是北魏孝庄帝元子攸的年号,即529年。如果大汖村的立村时间真的是在北魏时期,那么,按照《玉篇》的记载,在这一时期,“汖”字的读音应该是chí(音驰)。大汖村的先人把安身立命的村子以“汖”字来命名的时候,应该就读这个音。由于大汖村地处偏僻,交通不便,村里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不愿意进来,所以,这个字的读音受外界纷扰不大,一直保留到了今天。正如大汖村村民说的那样:“自古以来,我们的祖先一直都是这么叫的。”可是,chí音与cè音之间的差别是很大的,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呢?这里,就不得不说晋方言最为显著的一个特征——入声了。对于绝大多数山西人来说,什么叫“入声”,根本就不用多作解释,这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本能。也就是说,晋语区的人们日常说话,几乎每一句都会有入声调,并有喉塞韵尾。由于入声韵尾由三种不同的塞音韵尾[-p]、[-t]、[-k]构成,所以,入声也叫“爆破音”,就是声门紧闭,造成对气流的阻塞,在连续的语音中,形成一瞬间声音的突然静止,或突然爆发,其特征就是:发音急促且短、激昂有力,尾声似乎被吃掉了,像爆炒豆子叭叭作响。就拿chi这个音来说吧,比如吃饭的“吃”、赤叾子的“赤”、尺子的“尺”,等等,在盂县方言中,往往读成cek(发音大致同“厕”)。这里的-k,是塞音韵尾,属不送气音,发时无需出声,只要将舌头放在准确的位置上,并协助喉咙把尾音“吃掉”就可以了。就这样,由于大汖村民世世代代的坚守和传承,为我们复活了一个极美的文字,幸哉!善哉!(张文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