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山西省平定县,地处太行山腹部,四面群山环绕,相对来说比较闭塞。也正因为如此,平定方言中保留了众多的古声、古字,承载着太多历史文化信息,堪称语言演变史上的“活化石”。
或许是历史太过古老,或许是文化太过厚重,有时候,家乡一些方言真的让人感到“莫名其妙”,怎么也“闹不机密”。
▲ 山西平定天宁寺双塔
比如,擦脸擦泪擦桌子,不叫“擦”,而是叫qiè(音窃)。这个qiè字到底该怎么写,多少年来,可把乡人愁坏了,《康熙字典》都翻烂了,到了也没找到。
其实,这个字一直就在《康熙字典》里躺着呢,但它没有呼呼睡大觉,而是在现实生活中广为人们所使用,它就是“揩”。
一
揩,现代汉语普通话读作kāi(音开),意思的擦抹,常见的组词有“揩拭”“揩抹”“揩桌子”等等。还有一个词非常流行,差不多尽人皆知,叫“揩油”,意思是比喻占别人或公家的便宜和好处,也指风月场所男人对女人的轻佻行为。
▲ 上海老城区弄堂
“揩油”是个方言词,上海人经常说,所以有人认为这个词是上海人发明的。的确,“揩”这个字,基本不见于现代汉语普通话,多在苏沪一地的方言口语中使用。
上海、苏州人说话软软的,他们把“揩”字读作ka(音咖),“揩面,揩布,揩台子”,听上去燕语莺声一样,令人春心荡漾。
“揩”这个字非常古老,早在东汉时期就见于典籍了。《文选·张衡〈西京赋〉》:“揩枳落,突棘藩。”唐代李善注:“《字林》曰:揩,摩也。”
《字林》是一部按汉字形体分部编排的字书,晋吕忱撰,七卷,今已佚。三国魏张揖《广雅》亦曰:“揩,磨也。”意思都差不多,即摩擦。
▲ 古代典籍
“揩”字不见于许慎《说文解字》,却在与他同时期的张衡《西京赋》中出现,搞不清楚这是为什么,或许是“揩”字比较生僻,不常用,故不为许氏所重吧。
事实上,“揩”字在汉代之前的典籍文献中的用例非常少见,除了东汉张衡《西京赋》之外,似仅在形成于战国至东汉时期的《黄帝内经•灵枢•九针十二原》中可以看到:“员针者,针如卵形,揩摩分间,不得伤肌肉者,以泻分气。”此处的“揩”为“摩擦”义。
虽然许氏《说文》无“揩”字,但有“摡”。《说文•手部》:“摡,涤也。《诗》曰:‘摡之釜鬵。’”
《周礼•天官•世妇》亦云:“世妇掌祭祀宾客丧纪之事,帅女官而濯摡”东汉郑玄注:“摡,拭也。”
《诗经》和《周礼》中的“摡”,都有“洗涤、洗拭”之义。章太炎《〈说文解字〉授课笔记》解释说:“今揩抹之揩当作摡。溉为灌溉, 摡为涤摡。”章太炎先生认为,今天表擦拭义的“揩”,其本字为“摡”,似可作一说。
▲ 古代典籍
“揩”字被《广雅》《字林》收录之后,成为一个常用字,在典籍中出现的用例也有所增加。
如魏晋时期,贾思勰《齐民要术》中先后17次出现“揩”字,皆为“摩拭”义。擦拭的对象主要有木器(木画、木箱、木枕等)、动物皮毛(羊毛、豚毛)、用具(釜)、农产品(瓜、藕)、人体部位(唇)、伤口(疥)、建筑(墙壁)等。
如,《齐民要术•菹绿第七十九》:“净揩釜,勿令渝,釜渝則豚黑。”是说在做白煮乳猪的时候,要把锅擦拭干净,一定不能让锅变色,否则作出的乳猪也会变黑。
二
《旧唐书·音乐二》记录了一种打击乐器:“答腊鼓,制广羯鼓而短,以指揩之,其声甚震,俗谓之揩鼓。”
▲ 中唐 敦煌莫高窟第112窟中的“答腊鼓”
揩鼓,在莫高窟第112窟壁画中可以见到。为鼓面向上,左手持鼓,横向置于胸前,以右手手指在鼓面作揩拭的敲击动作。类似今日手鼓的演奏方式,但揩鼓只能单面敲击。
北宋苏轼《如梦令》中,也有“揩”字:“水垢何曾相受,细看两俱无有。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
元丰七年(1084)十二月十八日,苏轼调任汝州的途中,在泗州(今江苏省盱眙县境内)雍熙塔下的浴池洗浴。估计搓澡工下手有点重,或许是东坡居士自己心里有些什么感慨,便开玩笑似地写下了这《如梦令》词,说水和污垢什么时候在一起共存过?仔细看这两个东西在我身上都没有。我告诉擦背的人,劳您整天挥手动肘了。只希望能轻点再轻点,我的身上本来也没有什么污垢。
▲ 古代典籍
北宋沈括《梦溪笔谈·技艺》中也提及到“揩”这个字:“后有太常少卿舒昭亮用苦参揩齿,岁久亦病腰。”
在古代,人们管刷牙叫“揩齿”,就是用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蘸上药物或盐,抹到牙齿上摩擦刷牙。
敦煌莫高窟159窟《弥勒经变》壁画画面显示:一人光头,裸上身,脖围围巾,蹲于地,左手持净瓶,右手的大拇指微弯,中指、无名指和小指轻握,用食指揩齿。旁边还立有一人,穿红袍,双手捧巾侍候。研究者认为,此窟建于中晚唐,是我国较古的一幅有关口腔卫生方面的绘画。
▲ 敦煌莫高窟159窟揩齿图 是中国最早的刷牙图
古人有时候不太注重口腔卫生,难免会得龋齿,就是虫牙。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中医讲究标本兼治,故多用苦参漱口进行治疗。
司马迁《史记·扁鹊仓公列传第四十五》中就有记载:“齐中大夫病龋齿,臣意灸其左手阳明脉,即为苦参汤,日漱三升,出入五六日,病已。”是说齐中大夫得了龋齿病,名医淳于意(即仓公)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开了个方子,让用苦参汤漱口,没几天虫牙就不疼了。
但是苦参伤肾,有一定的毒副作用。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有一则记载苦参有伤肾之弊的笔记。
▲ 中草药材苦参
他说自己经常觉得腰很疼,每次久坐之后,起身行走,先得慢慢挪动十几步,才能正常行走。一次,一个武官见沈括行走困难,便问:“您是不是经常用苦参汤漱口刷牙啊?”沈括说:“是啊,都用了好些年了。”武官说:“苦参这种东西对肾不好了,时间久了,会导致腰疼,行走不便。”
后来有位太常少卿叫舒昭亮,也和沈括一样,经常用苦参刷牙,同样有腰痛的毛病,自从知道这个病因,就不用苦参漱口刷牙了,没过多长时间,这腰疼的毛病就好了。
三
到了元明清时期,“揩”的用例就更多了,主要见于小说、戏曲中,而且用法跟今天几无二致。
元代高文秀《双献功》第一折:“有人唾在兄弟脸上呢?宋江云:‘揩了。’”
▲ 古代典籍
明代西湖渔隐主人《欢喜冤家》第六回:“小人走上假山,扒在墙头,闭上楼窗,把楼上血迹揩净,一路并无一点血痕。”
明代吴承恩《西游记》第三十七回:“(三藏)欲待要哭,又恐那寺里的老和尚笑他,但暗暗扯衣揩泪,忍气吞声,急走出去,见了三个徒弟。”
明末清初西周生《醒世姻缘》第三十四回:“狄员外一面叫人揩桌子端菜。”
综上,“揩”表“擦拭”义,在历朝历代的典籍记载中,均与山西方言中的“qiè(音窃)字”相符。
但问题又来了,虽然义同,但音不合。无论是汉代《说文》中的“摡”,还是三国时期《广雅》中的“揩”,都与晋方言中的“qiè(音窃)字”音不相同,如何断定此“揩”即彼“qiè(音窃)”呢?
▲ 古代典籍
摡,章太炎先生认为是“揩”的本字,《说文》注音为“古代切”,这是古代的一种注音方法,叫反切法,即用两个汉字相拼给一个字注音,切上字取声母,切下字取韵母和声调。
比如“古代切”,前字声母为g[哥],后字韵母为ai[哀],声调为去声,用现代汉语拟音,可折合为gài(音概)。
我们都知道,汉字的语音是发展变化着的。如果你穿越到汉朝唐朝,根本就听不懂人们在说什么。“揩”字的读音,也是这样的,在不同时期的发音各不相同。
揩,在三国时期的《字林》中注音为“口阶切”,唐代《唐韵》为“口皆切”,其在中古为溪母皆韵平声字。说明汉朝到唐朝一千多年来,“揩”字的读音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
▲ 古代书籍
所谓“溪母皆韵”,是指古代音韵学上的一个专业术语。古代没有汉语拼音,便用一些汉字来表示声母和韵母。人们可以通过这一套字母和韵母,追溯上古的语音系统,也可以由此研究现下的方言语音,以及用来说明语音发展的规律。
溪母有[kʻ] [tɕʻ]两读,对应的今音分别是k[科]和q[欺]。皆韵为[iɛ],对应的汉语拼音为ie[耶]。因此,“口皆切”在中古语音系统中有两读,折合成今音,一是kai(音开),一是qie(音窃)。
▲ 《康熙字典》中的“揩”字条
这一点,在《康熙字典》中有明确记载:“揩,《集韵》《韵会》《正韵》丘皆切,并楷平声。”是说“揩”字在宋朝《集韵》、元朝《韵会》、明朝《正韵》中,均有两读,一是“丘皆切”,折合今音为“qie(音窃)”;一是“楷平声”,折合今音为“kai(音楷)”。
山西平定方言中,把“揩”读作“qie(音窃)”,正是将已经消失了的一个中古语音很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四
另外,表“擦拭”义的同义词,无论是在普通话中,还是在各地方言中都有很多,除“揩”之外,比较常见的,还有“拭”“抹”“擦”“搌”等。
这几个词,在山西很多地方方言中皆有使用,虽然它们历史层次、意义范畴皆有交叉,但在日常使用中,很少会造成混淆。
▲ 古代典籍
“拭”出现得最早,《尔雅·释诂下》:“拭,清也。”东晋郭璞注:“抆拭扫刷皆所以为洁清。”《广韵·职韵》:“拭,拭刷。”
不过,此时的“拭”使用范围相对较窄,对象主要是“圭”“璧”等玉器。如《仪礼·聘礼》记载:“贾人北面坐拭圭。”“陈皮北首西上,又拭璧。”
东汉以降,“拭”的应用范围逐渐扩大,可用于人的目、面等身体部位,又可指物与物的磨擦,而且还具有抽象意义。
今天我们常用的成语“拭目以待”,就出自《汉书·赵尹韩张两王传·张敞传》:“今天子以盛年初即位,天下莫不拭目倾耳,观化听风。”
“抹”出现得比较晚,似为唐宋文献中首见。
▲ 古代典籍
唐代诗僧寒山有诗云:“买肉自家噇,抹觜道我畅。”此例可解作“擦拭”,似亦可作“涂抹”讲,语义两可。
白居易《琵琶行》亦云:“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这里的“抹”,指弹奏弦乐器的一种指法,即食指向内摩擦琴弦。
明代以后,尤其是到了清朝,“抹”子用例的数量明显增多,应用范围也大大扩展,不仅有“涂抹”“涂敷”“擦拭”等意思,又扩展出“割”“捻”“绕”“看、瞄”等义项。
▲ 南京博物院馆藏《红楼梦》线装本
如,《红楼梦·第九二回》:“把带的小刀子往脖子里一抹,也就抹死了。”
《儒林外史·第三三回》:“韦四太爷两手抹著胡子,哈哈大笑。”
《醒世恒言·卷一五·赫大卿遗恨鸳鸯绦》:“抹过林子,显出一个大寺院来。”
《董西厢·卷一》:“见人不住偷睛抹。”
“擦”在明代《篇海》《字汇》中有收录,意为“摩之急也”,就是快速地摩擦,显然不能用于“擦泪”“擦脸”之例,主要表擦用具。
▲ 古代典籍
如,《西游记·第七四回》:“(长老)急唤仙童看茶,当有两个小童,即入里边,寻茶盘,洗茶盏,擦茶匙,办茶果。”
《西厢记·第三折》:“皂角也使过两个也,水也换了两桶也,乌纱帽擦得光挣挣的,怎么不见红娘来也呵?”
到了清代,“擦”字的使用范围得到进一步扩大,既可擦“眼”“脸”等人体部位,又可擦“桌”等用具。
如,清代李绿园《歧路灯·第八七回》:“心中好不喜欢,不禁掉下泪来,暗暗的擦眼。”
《红楼梦·第七六回》:“众媳妇另行擦桌整果,更杯洗箸,陈设一番。”
▲ 古代典籍
“搌”字在《唐韵》中有收录,宋朝李诫《营造法式·彩画作制度·炼桐油》中有具体用例:“如施之于彩画之上者,以乱线揩搌用之。”这里的“揩搌”,就是“拭抹”的意思。
“搌”作为方言词没有多大变化,始终居于次要地位,文献用例甚少。在山西方言中,只有“搌布”这一用法,而且与“抹布”有着明显的区别:搌布多用来擦拭锅碗等洁净的用具,抹布则是用来擦抹锅台、桌椅等非清洁物品。(张文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