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不过臊子,好穿不过料子。”
我们小着的时候,家里一年里才能煵一次臊子。——年底快过年的时候,生产队杀猪。杀了猪,就可以给各家各户分肉。分到了肉,才能煵臊子。所以,臊子能煵多少,就得看肉能分到多少,是瘦的多呢还是肥的多。——怪了,现在的人都是挑着拣着要瘦肉,要骨头,特别是猪后腿;那个时候家家都是盯着看着要肥肉。大家都抢着要肥肉的目的吧,无非就是肥肉不搬斤两,能胖人,还能出油。臊子油往汤汤面里一调,饭就香了好多倍。“好吃好看,臊子调饭。”
还有些人家呢,纯粹就是图个数量多,争着抢着叫把人家都不愿意要的猪头或者猪下水给他家,堆堆儿大,斤两上能多些。瘦肉肥肉五斤的话,猪头,下水嘛,就是十一二斤的样子。
“家里那堆饿猪娃子,口粗嘴糙的,啥都能吃下去,啥都吃着香。”他们有的用盆子端着猪下水,有的用背笼背拎猪头,赶紧回家清洗收拾。
我们家因为经常是“欠粮户”,分到的肉就不会太多。肥瘦搭配,也就五六斤。
煵臊子的时候,一直守在锅头跟前不离茬儿。硬柴火,老风箱,小铁锅,火苗呼呼呼的,肥肉慢慢地就化了,油都给出出来了。瘦肉缩成了漂亮诱人的一疙瘩,偶尔还有几个排骨肉。臊子煵好了,母亲拿筷子给我们一人夹一块儿骨头,我们啃得比狗啃得净。明明都没一星肉丝儿了,还跟舔棒棒糖一样噙在嘴里头。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小时候咋就那么丢人的呢。
我们那里把肥肉叫“膘膘肉”。我是饿死不吃膘膘肉。因为膘膘肉看起来肥腾腾笨憨憨腻歪歪的,叫我心里实在接受不了。排斥膘膘肉,在这一点上,我做得比刘胡兰还英勇还坚决不屈。
饶是我们在二中上高中的时候那么饿,心里猫在挠一样。但是,元旦的时候,学校灶上难得装模作样地给弄一顿大烩菜,里面偶尔漂有豆腐块大小的厚膘膘肉,我对那几块膘膘肉一点不感兴趣,眼睛盯都不盯。万一碗里有膘膘肉的时候,我就拿膘膘肉换人家的瘦肉;如果他们碗里没有瘦肉,豆腐粉条萝卜都行,直接换。他们没有不愿意的:膘膘肉那么大那么厚一大块子,油滋滋的,看着都香。瘦肉就那么一小疙瘩,看着才那么一点点儿。占便宜的事情,瓜子都愿意。
我小着跟村里一帮子老爷爷们蹴在山墙背后晒暖暖的时候,经常听到他们老爱说的一句话就是:“要是能叫咱端上臊子盆盆儿饱饱儿咥一顿,就是把咱力地下马(关中发言,意思是立刻,马上)死了,咱都愿意!”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头都朝天上扬着,眼睛都闭着,鼻子还吸溜吸溜地动作着,有的嘴里还流出来了亮晃晃的哈喇子。怪了,那个时候咋也没见谁说膘膘肉吃多了血脂高呢?
一家煵臊子,全村闻到香。年底那几天,家家都煵臊子,蒸包子,香味儿弥漫在村子里,你就是抽着鼻子在村里走走,都要醉倒了的光景。臊子,成了年的味道。
我们家煵臊子那一天的午饭,一定是糊锅面。母亲把煵好的臊子刮到大肚子瓷盆盆儿里,拿盖子盖起来。锅里头的那些油渍,足够我们美餐一顿了。母亲就把和好的面从洋瓷盆子里取出来,用擀杖擀薄,切成各种形状的面片片儿;再拿铁勺煵点儿菜,这样一锅臊子香扑鼻的糊锅面就好了。
放在盆盆儿里的臊子,浮面上很快就会积三四公分厚那么点儿臊子油。臊子油,白色的,跟母亲抹手用的棒棒油一个颜色。但是棒棒油带一点儿甜味儿,而臊子油是一种脂油的香味儿。这个脂油香一旦化在饭锅里,立马就会生发扩散,一锅饭就香透了。所以,年后午饭的时候,母亲一开恩,揭开臊子盆盆儿,拿锅铲子剜一蛋子臊子放锅里的话,那一天就是我们的好日子,用村里人的话说,“今儿个跟过生日一样了!”
饭里面难免有几蛋子肥肉,小小儿的,还没有药丸丸儿大,但是我都要拣出来,夹给母亲吃。我只吃那些零零星星的瘦肉蛋蛋儿。没有瘦肉蛋蛋儿也行,因为有了臊子油,饭已经就很香了。家里的臊子盆盆儿,到五六月份的时候,就得抠着底底儿了。然后呢,就是期盼,期盼着年底快点到来。
后来呢,生活条件好了,煵臊子比较经常了。臊子盆盆儿老是满的。有时候,饭做好了,母亲会往我们各人的碗里剜臊子。我呢,只要一点点儿臊子油,不要臊子肉。人都说,“诸肉不如猪肉。”单单臊子油,就足以让饭提起味道。
我们到西安上学的时候,有同学居然从家里带了一个小臊子罐罐儿来。在灶上买了馒头,他就揭开臊子罐罐儿,拿勺子剜一勺子,夹在馍里吃。我最早见到的“肉夹馍”,就是从这里见识到了的。
臊子面敞开吃的时候,人们的生活已经好到了家家都有自行车,甚至摩托车骑了。过年的时候,大年初一早上吃臊子面,成了风俗习惯。现今小城人嘴里常叨叨的臊子面,我是不大感兴趣的。为什么呢?臊子太多了,腻得很,三高人群,最好慎食少吃。
现在去吃酒席的时候,会有两道菜跟臊子有关系。一道是荷叶饼夹肥肉,荷叶饼还不错,肥肉呢,我是不动的。一道是臊子排骨,这个嘛,可以略微大快朵颐一下子。
跟朋友出去吃面,老板问吃啥样的,总有人会高声作答:“双料。”所谓的“双料”,就是油泼加臊子。他们说,“油泼加臊子,吃着撂帽子。”真的,大冬天的,他们给吃得满头大汗的,帽子早都给取下来放在桌子上了。
(父亲的手工制作:手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