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雨，天冷。没出门儿，就在家里收拾东西。无意中翻腾出了那张模模糊糊的，把我照得像个掏煤工的初中毕业照。
几十年前的东西，不知道是咋样子丢弃，又夹在了哪些书本里头。照片上的几乎已经认不出来是我了，可是，仔细看看，那个瘦不拉叽的小子，不是我又能是谁呢？照片是模糊的，可是上初中时候的那些事情却是清晰的。难怪有人说，时间是艺术家，是雕刻家，它能让有些东西模糊，但又能让很多事情清晰。
说起来，我人生最快乐的时光是读初中的时候，我最难堪的时光也是读初中的时候。这话是咋说的呢？读初中的时候，毕竟年龄还小，考试的压力不大，——其实考试的压力也挺大的，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而已。我们初中的时候，轻松得就跟学校所在的环境一样：三面天蓝色煤渣砖围墙，学校北面是个村子，——青一村，其他三面都是宽阔的野地，和旺盛的庄稼，还有欢快飞舞，自在鸣叫的鸟儿。用城里下来检查的领导们的话说就是：这地方虽然偏僻，落后，但是空气质量好。
他们只说对了一半：我们这里不仅仅空气好，更重要的是自由，彻彻底底的自由。完全没有城里孩子的各种拘缩，各种兴趣班带来的负担，还有跟这个跟那个攀比的苦闹。我们每天都是高高兴兴上学去，快快乐乐回家来。冬天下了自习的晚上，在学校东边土壕里的雪地上滑雪，——土壕很大，有很长的慢坡。可以在几经冻结又消融后酥软的厚层面面土上翻跟斗练鲤鱼打挺，还有人举石锁子。那个时候全国各地风行武术热，《武林志》都卖得快得很。我们学校好几个同学，可怜得穿的棉袄儿都漏出套子絮絮儿了，居然还能舍得掏钱买《武林志》。没办法，那些年，那么狂热的，都是叫电影《少林寺》给害的。听说有几个家伙，书都不想念了，还揪着家长的衣襟，非要叫家长送他去少林寺学武术。那个时候，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装着一个“武术梦”。
我们的快乐，不只在冬天时候的那个土壕里，还在夏秋时候的果园里。多少个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的夜晚，大家五六个七八个相约去偷杏偷桃偷苹果，偷西瓜头黄瓜头西红柿，叫人家给撵得不是跳到沟坎底下的刺丛里，给戳得像叫猫抓了；就是跳到人家茅子坑里，弄得一身臭。
——在玩耍的年龄段儿，我们耍美了：痛并快乐着。我们品尝到了这个年龄段该有的快乐，轻松，和自由。这一点，对我们后来的成长很有意义。
我这个人吧，用那些老爱怼我的朋友们的话说，就是脑子里比较黏兮。这一点我很承认，也乐于接受。但这不是说我不明事理，而是说我在学习上，特别是数学弄不清“等量代换关系”。真的，我念书时候的数学真的是臭得能超过一坨牛屎。我到现在，都不会列方程，不会做应用题。
教我们数学的几个老师都很厉害，可是我发现老师太厉害了，对我这样的学生不好，不利。比如，有些很简单，很好理解的东西，我就翻不开绞。所以，老师不认为是问题的东西，在我这里就是大问题。当老师领着大家往前走的时候，我就给落后边了。
念书跟打乒乓球比赛，打拳击一样，你哪里不行，是弱点，人家就专朝你那里打。我不会列方程，初中数学几乎净是列方程，把我给弄得，又恼火又发愁。直到现在，一想到像那些“植树”“跑步”“修路”等名词儿，我就浑身都不自在。老师说的什么“追及问题”，什么“工程问题”，现在都还经常叫我晚上给吓醒过来。
有意思的是，我这都属于比较黏兮的了，我们同学里头还有比我更黏兮的。
老师那一天讲的列方程题，不是栽树，不是修路，也不是在操场上圈圈儿，而是拉粪。那道题的大概意思是，小明家门口的粪堆有二十方，小明他爸第一天拉了五分之二，第二天拉了三分之一，问小明他爸几天能把粪拉完。
这样的应用题，我是没资格发言的，我还在那里倒腾那个复杂的关系呢。什么五分之二，什么三分之一，三倒两倒的，我自己就乱七八糟了。那些学得好的，都在忙着列方程呢，顾不得发言。教室里头很安静，除了“沙沙沙”的在草纸上写字计算的声音。
忽然，坐在我后面的一个老清鼻啷当的家伙晃荡着脑袋举手站起来了，“老师，后边几天要是下雨，小明父亲拉不成粪了，咋办呢？”
我们那个时候都是老师往黑板上抄题的。老师抄好了题目，就留给我们时间让自己演算，他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全班学生。
我后边这个同学的发言，叫老师先是有点惊喜，还以为这个榆木疙瘩，闻名全校的老大难今天忽然开窍会做题了。可是，等他喜滋滋地听完他的发言，老师给弄得又想气又想笑。不过，老师还是没批评他，只是走过来摸摸他那颗硕大的脑袋，“你不是把焖洋芋吃的多了吧？——赶紧把笔拿出来，先在演草纸列式子。”
他的这个举动，引得大家都回头看过来，并且哄堂大笑。闹得坐在他前面的我，都满脸发烧。
老师后来叫几个同学上黑板演算，然后他讲解。我听不大懂，就在本子上写下来，下课后自己再慢慢回嚼。——真的，我初中学数学，大多数都是用像牛吃草一样回嚼的办法，才勉强跟得上趟子的。我的初中毕业考试，我的成绩之所以还能不错，尤其是数学，只丢了两分，一个填空题，主要是考试题里头居然没有出要列方程的题，这让我躲过了一劫。
可是，这个问题在上了高中后，放大了，不但数学科，化学和物理也弄不清了。于是，分科的时候，我不得不学了文科。这么着，就成了现在这个“黏黏子”样子。
后来，我们很多同学当了老师，而且还有好些女同学当了数学老师，化学老师，物理老师。我就很佩服她们。同学聚会的时候，我喝点小酒，就不吝词语地夸赞她们，“你们，真猛！”
她们给气得，骂我说话不会说话，说我说话的那个味道咋有点糟蹋人的意思。“你到底是夸人呢，还是在砸瓜人呢？”
我只好连忙解释，“我实在是服气你们理科生的脑子！不但会列方程，还会把立体几何弄得那么清的！”
人的很多重要东西，比如性格，比如品质，比如习惯，比如理科思维还是文科思维，其实早在初中阶段就大致形成了。后来的那些路呢，无非就是大方向，小调节了。所以嘛，人生起步在初中。
（父亲的手工制作：手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