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利也爱去教堂:早期现代国家建构的宗教基础丨Anna Grzymala-Busse

学术   2024-11-04 12:50   上海  
编者荐语:Brian Downing早已启发我们欧洲国家建构中的专制与民主制度的起源要从中世纪的制度遗产中去寻找线索。近年来,Anna Grzymala-Busse发表了一系列从中世纪欧洲教会遗产中寻找国家建构基础的文章,并形成一本著作,将我们思考欧洲战争驱动国家形成的时间点向前调整。此外,这本书还整理了一系列中世纪教会、大学、修道院、教皇与君主冲突的数据库,对感兴趣的同人而言是很有意义的资料索引和数据资源。在此,我翻译了她的著作(2023)的引言部分,以供感兴趣的读者深入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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蒂利也爱去教堂:早期现代国家建构的宗教基础

摘要

教会的影响可以解释主权分裂体系的持续存在、国家机构兴起的时机及其⼀些基本特征。与关于教会有害影响的论点相反,这些制度促进了经济增长、政治代表性和有效的治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通过采用这些教会的制度创新,新生国家的国家能力得到增强,发展了自己的人力资本和资源汲取渠道,并最终击败教会,使之处于从属地位。教会是中世纪国家形成的关键催化剂。它刺激了国家建构的动机:圣俗权力与司法的冲突。它还提供了进行国家建构的手段:训练有素、有文化的职员以及行政机构方案。中世纪教会遗产给国家制度、法律和概念创新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作者简介:

Anna Grzymala-Busse,斯坦福大学政治学部

文献来源

Grzymala-Busse, A. M. (2023). Sacred Foundations: The Religious and Medieval Roots of the European States.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Intro.


本文作者:Anna Grzymala-Busse



一、前言


宗教显然不是世俗国家盟友。宗教权威往往墨守成规和维护正统,小心翼翼地保守传统并专于神学,看起来与世俗的改革和创新毫不沾边。然而,近一千年前,罗马天主教会却是欧洲的⼀股创新力量。它摆脱了国王和皇帝的控制,在教皇法庭设立了新的机构,改变了欧洲的法律秩序,并发明了代议制的概念。世俗君主“拿来”这些教会发明的制度模板强化了自己的权威和国家能力。


研究欧洲国家形成和建构的文献大多聚焦在“早期现代时期”(early modern period,1500-1800)。然而,仍有谜题尚未解决:为什么欧洲的领土分裂如此不均衡,如德国和意大利的分裂持续到十九世纪才统一为国家?为什么欧洲的税制、法院和议会机构早在1500-1800的战争前就已经存在了?为什么法治和大学文化早在启蒙运动之前就已经发展起来?为什么早期的欧洲议会与大多数其它理事会或议会不同,能够同时具有代表权和同意权?


本文认为,中世纪的罗马天主教会是回答这些问题的关键。教会对欧洲国家的形成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为了与世俗统治者竞争,教会将中世纪的欧洲分裂成一个个散落的“国家群岛”,而君主也采用教皇的行政方式和概念发明——因此,在中世纪教会最为强势的时候,那些对国家建构起关键作用的制度出现了。



二、教会的强大势力

中世纪的教会之所以如此强大,首先是因为它拥有大量的财富。中世纪教会是欧洲最大的土地所有者,在1200年控制着大约20%的土地。罗马教皇控制了意大利中部的大部分地区,即所谓的教皇国。到宗教改革时期,德国一半以上的土地掌握在教会手中,而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则高达40%。在亨利八世于1536-1541年解散修道院之前,英国教会拥有25%的土地,而王室只有6%。在某些地区,教会所拥有的土地份额在十五和十六世纪还在增加。

这些巨额的土地所有权是七世纪至十世纪早期积累的自愿捐献、财产转让和遗产赠与的结果。教会在其家庭法中保留了“神职人员所生的孩子是非法的,没有继承权”的定义,财产因而留在教会手中。


教会对平信徒和神职人员同样征税。世俗统治者被认为要在经济上支持教会,从十一世纪和十二世纪开始,许多君主缴纳了人头税。在爱德华三世(1272-1377)统治时期,教皇通过宗教税从英格兰转移了大量的财富,导致贵金属变得稀缺,引发了对教皇滥用职权的指控。而修道院则直接向教皇付款,神职人员为特定事业(例如十字军东征)提供直接补贴。教皇还任命主教(bishop),然后直接向他们征税。教皇还可以在一定年限内直接向王室臣民征税,什一税(tith,也译作教区税)赋予教会对所有收入征收10%的特权,即使教会很少全部征收,也能产生巨额收入。


征税需要权威和行政能力。中世纪的教皇从罗马派出使者,以确保向不情愿的神职人员征收全额税款。教皇将欧洲划分为一个由教皇派出的征收人和下级征收人组成的地区系统,并惩罚抗税者。到13世纪初,“复杂的文书化税收制度”将大量资源输送给教皇的行政部门。


其次,教会之所以如此强大,是因为它的人力资本——受过教育的职员、专业的法学家、经验丰富的行政人员——专精于辩经和书面功夫。主教尤其重要,他们充当教皇的精神使者的角色,也为国王提供高级行政和法官服务。他们以地方领主的身份进行统治、参加审判、为君主提供合法性,并为议会立法征得同意。神职人员在皇家政府中担任法律专家、使节、地方法官、大臣和职员。他们写文书、回复请愿,并记录档案。离家近的神职人员监督当地合同履行、征收税款,并在大教堂记录出生、死亡和遗嘱。教会为神职人员和平信徒解释法律并提供法律仲裁。

除了财富和人力资本之外,中世纪教会的力量还源自其精神和道德权威。教皇和牧师为皇帝涂抹圣油,为儿童施洗,为死者下葬,并宽恕罪恶。教会无处不在,无所不包,这个机构的触角伸入了欧洲每一个宫廷、每一个庄园、每一个村庄、每一个城镇的⽣活……这是一个巨大的网络,修道院、大教堂和主教区遍布欧洲各地,教会管辖出生、婚姻、死亡、性和饮食,制定法律和医学规则,为哲学和学术提供主题。教会的成员资格是强制性的——被开除就等于社会性死亡。


最重要的是,教会提供了“得救”(salvation)——永生和神圣怜悯的应许,这是任何世俗统治者都无法比拟的。这种神圣垄断意味着教会无疑是提供合法性和强制控制的最佳角色。毕竟,对来世的恐惧可能是最有效的控制形式。教会作为机构的凝聚力,连同其“使徒权威”(apostolica auctoritas)和除名权,作为执行意志的有效手段,远远胜过了中世纪任何类似的世俗制度。



  三、逆转命运:国家战胜教会


教会的思想、资源和制度不再受教会限制。它们被世俗统治者积极地采用并机会主义地改编,然后被部署来反对教会。Conran和Thelen认为,当为某目的而制定的制度被用于另⼀种目的时,就会发生“制度转换”(institutional conversion),但这里描述的过程更像“制度颠覆”(institutional subversion),世俗当局采纳了教会发展的思想,并用它们来颠覆教会。


由于与教会的斗争和对教会的模仿,中世纪晚期的君主扩大了他们的国家能力。这些国王从中世纪教会的制度组织中学到了很多东西,他们建立了有组织的官僚机构,包括地方行政人员网络和中央部门来监督司法和财政,他们越来越依赖有偿雇佣军来代替旧的封建征兵部队,且开始零星地立法并系统地征税,进一步部分君主成立了全国议会,以动员所有阶级的支持。教会律师和统治者都拥护早期的主权观念。领土边界出现了,海关试图控制人员和货物的流动。


然而,教会作为人力资本和制度模式的来源逐渐变得过时。文书专家的稳定流动强化了法律和行政管理,但也降低了神职人员的必要性,因为非专业职员也获得了类似的专业知识和技能。世俗国家机器在十四世纪进一步扩张:国王利用教会创造的税收手段与权贵而不是教皇分享收益,从而加强了王室地位。为了充实金库,教会转而出售官职和赎罪券,实际上是贱卖教会的“救赎”特权,这削弱了教会的道德权威,并证明国家对教会的主权是正当的。



四、解释国家建构


“冲突论”和“契约论”都关注早期现代(1500-1800)的君主。他们分别认为战争和契约对于国家形成⾄关重要。“新中世纪主义者”(Neo-medievalists)分析中世纪,但往往忽视宗教权威的力量或者会强调其负面影响。

对国家形成最著名的解释非好战说莫属。查尔斯·蒂利(Charles Tilly)的总结既简洁又经典:“战争制造国家,国家也发动战争”。各国之间的暴力竞争导致它们向人民征税以汲取资源。成功建立榨取机制和军事机构的统治者继续巩固他们的领土成果并确保国家的生存。好战说的解释共有三个观点:(1)他们认为国家建构的顶峰发生在早期现代;(2)他们强调新生的世俗国家是推动暴力冲突的主要参与者;(3)这些战争巩固了更大、更有生存能力的国家。在这个时期之前的国家观念被认为是不合时宜的。在这种传统的分期中,《奥格斯堡条约》(1555年)和《威斯特伐利亚条约》(1648年)帮助确立了国际关系中的主权原则。历史学的“军事革命”(military revolution)的文献群也强调了军事技术变革的重要性。


战争巩固了免于被淘汰的国家,1500年欧洲有多达500个独立国家,数个世纪后减少到30个。胜利者必须建立更强大的政府来管理众多失败者,从而促进和平与经济发展。较大的国家也降低了人均国防成本。那些能够获得发动战争所需的财富和人力的国家将生存下来,而那些不能获得战争所需财富和人力的国家将在战场上被压垮并被其他国家吞并。战争的威胁也导致了城市化,难民进入城镇寻求庇护,经济活动随之增加,进而导致人力资本积累,促进地方自治、贸易和产权保护。结果是,我们所熟悉的现代国家机构,如官僚机构、财政部、法院和议会,只不过是准备战争过程中“或多或少无意产生的副产品”。

关于国家建设的另⼀种叙述同样强调现代早期,但不强调战争。好战说将制度视为战争的偶然副产品,而契约论则认为制度是国家和社会互动的结果。由此产生的契约以对个人和财产权的保护换取了国家的稳定收入。国内权力的平衡影响了制度的建立。如果贵族可以通过威胁从君主政体那里扣留武器、人员和财富,他们就可以限制统治者并获得财产权,中世纪贵族和君主之间的平衡因而被认为对于现代早期专制主义和立宪政体之间的分歧至关重要。


因此,竞争不一定是暴力的:Konrad和Skaperdas认为,早期国家竞争是为了提供安全市场,这是一种理想的公共物品。经济扩张和竞争也引发了治理需求。在统治者重叠的地方,他们的边际收入下降——因此统治者合作就边界达成一致。Spruyt认为,贸易的兴起产生了新的政治行为体,而这些行为体和统治者之间的联盟产生了不同的国家。政治共同体和行政范围重叠的民族国家成为主要形式,因为它可以更好地标准化通行费和税收、确保边界安全并确定其管辖范围。事实上,契约论派的学者认为战争会阻碍国家建设的进程:它导致统治者推迟结构性的改革,寻求解决问题的临时方案,并为了立竿见影的结果而牺牲效率;战争结束了古希腊和中世纪意大利北部的集约式增长;它传播疾病并耗尽劳动力供应。此外,战争产生了危机:旧制度时期的法国因其军事冒险而疲惫不堪,十八世纪的波兰也是如此,因此“前资本主义国家发动了战争,战争又摧毁了这些国家”。


在这些叙述中,最初国家体系的分裂是纯属偶然的,而且国家建构的主要时间集中在1500年后。



五、走向中世纪


始于1096年的十字军东征通过征收十字军税、出售封建土地为远征提供资金、将欧洲重新融入全球贸易网络,以及消除君主的贵族竞争者,而促进了现代国家的崛起。在一系列开创性的著作中,穆勒在中世纪的地方自治主义和教皇改革中发现了民主国家的制度根源。随着中世纪法律体系的发展,它们为欧洲的政治和经济发展奠定了基础。代表大会和更广泛的宪政主义也可以追溯到中世纪。长子继承权(土地和地位由长子继承)和家庭法的变化稳定了土地所有权和君主统治。虽然,中世纪欧洲的制度基础在这些文献中得到重视;然而,在这些关于个体保护制度形成的叙述中,宗教行为者的作用常常被忽视,有时甚至是故意的。


六、把蒂利带去教堂


对教堂的关注为长期存在的谜题提供了新的线索。首先,好战者认为国家体系的分裂是偶然的,并且没有解释主权分裂体系是如何持续存在的。然而,与好战说支持者的说法相反,欧洲的分裂是故意的,并且它在激烈的战争时期持存下来。针对这个谜题,中世纪教会给出了答案:教皇主导的冲突,无论是通过除名、十字军东征还是代理人战争,首先导致欧洲大片地区的分裂;一旦这些权谋赋予自治城市和贵族对抗君主的权力,即便教皇权力衰落,分裂局面也能维持下去。因此,国家间竞争是主权分裂体系的核心。就其本身而言,国家间冲突对于国家形成既不是必要的,也不是充分的。包括瑞士、荷兰共和国和英国在内的⼀些国家可以放弃大型常备军。包括丹麦、荷兰和瑞典等国家即便放弃了军事革命也造就了强国家能力。战争不足以形成国家:尽管几个世纪以来持续不断的战争,德国和意大利的领土从未合并成更大的国家;相反,小公国和自治城市在战争的压力下得以幸存。

另一个谜题是国家机构的过早崛起。许多熟悉的国家机构,无论是法院、税务还是议会,早在早期现代代价高昂的战争和精英博弈之前就已经在中世纪时期发挥了作用。到了十二世纪初,大法官的机构和秘书处不断壮大,法官、税务官员、王室职员和公证人的队伍也在不断壮大。十一世纪末的法律创新用私有财产取代了肆意占有,用书面合同取代了口头协议,用正式法庭程序取代了滥刑。中世纪议会有自己的黄金时代,从1250年到1450年,比光荣革命早了几个世纪。如果这些国家机构出现在中世纪,那么早期现代的战争或博弈契约就不可能产生它们。更一般地讲,正如诺斯所说,仅靠竞争不足以刺激制度演化,制度建立在现有的模式和个体的基础上。在不确定的环境中,统治者关心合法性环境下的制度学习与同构(organizational isomorphism)是⼀条更有可能的路径,而不是从头开始发明制度。事实上,中世纪欧洲的世俗统治者经常采用教会的先例,教会是制度模式、概念创新和行政解决方案的重要来源,它还提供人力资本、博学的主教、识字的职员和为皇家法院、地方行政机构与大学等工作的专家教士。因此,教会的影响可以解释主权分裂体系的持续存在、国家机构兴起的时机及其⼀些基本特征。与关于教会有害影响的论点相反,这些制度促进了经济增长、政治代表性和有效的治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通过采用这些教会的制度创新,新生国家的国家能力得到增强,发展了自己的人力资本和资源汲取渠道,并最终击败教会,使之处于从属地位。


教会是中世纪国家形成的关键催化剂。它刺激了国家建构的动机:圣俗权力与司法的冲突。它还提供了进行国家建构的手段:训练有素、有文化的职员以及行政机构方案。中世纪教会遗产给国家制度、法律和概念创新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编译 | 韩析正
审核 | 张涵
终审 | 寒山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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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内容仅供参考,不代表Political理论志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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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D: ThePoliticalRevi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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