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独自沉浸于这样的梦境:在苍茫的暮色中,一位少年从故乡的田野上走来,田野接邻的那弧河道,窄窄的,冷冷的,渐渐闪在了身后;少年一边走一边唱,离离拉拉的歌声似摇摆不定的风筝,忽高忽低的,一直传出很远很远。我听不清少年到底唱了些什么,可那如泣如诉的调子,连同田野上弥散的氤氲,血液般沽沽穿梭于你的周身,与你融为一体,你别无选择也不愿再选择地使它跟定了你,同走漫漫的人生旅途。只因为,那是少年故乡的冬天。
对冬的祈盼,萌于早春淅淅沥沥的雨丝,烈在红于二月花的层林霜叶。火红火红的叶子映托着长天秋水,静静聆听着从遥远的北国缓缓而近的冬的步履;少年屋檐下的那挂银亮亮的风铃,仿佛焕发了积淀的灵性,叮叮咚咚鸣个不停,似乎有一曲深情优雅的意蕴在里面,不知是为即去的秋饯行,还是为将至的冬接风,抑或二者兼有。红叶与风铃,遥遥的相望,真真的相知,不改的依然是岁月如水的浪漫情怀,也许它们早已心明如镜:比金秋更宽广、更恢宏、更大气的那种旷世情怀,正悄悄地向它们走来,相逢的日子愈来愈近了。
下雪了,下雪了。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风光终于铺展到了故乡的原野上,天地之间、时空之间,扬扬洒洒的尽是簇簇晶莹剔透的精灵。少年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和激动,任滚烫的泪水滑落,牵出一幅尘封的故乡速写图……
老屋伫立在山的半腰。当年“一览众村小”的炫目光彩被日月剥蚀得不见踪影,靠着堆砌的石块造型,勉强撑出一砣屋的模样,佝偻得像一位孤独无助的老人。没有人道得出老屋孤独地伫立了几多年代,村史或传说里也寻不到半点印痕,这便使其愈发透出厚重和久远,冥冥之中的不可知令少年始终走不出这个困惑的圈。好在有一锭锈迹斑驳的铁锚,坚韧地钉嵌在离老屋不远的岩石上,其年代几何,同样无人可知。但少年仍从斑驳中悟到了些许人伦常理:无言的铁锚肯定对“沉默是金”情有独钟,可私下里依旧默默铭记着自己拴系过的大大小小的船只。劳苦功高是昨日辉煌,早已无声无息化为乌有。唉叹之后,每日的作业千篇一律,抬头数满天的星斗,低头想从前的汪洋。
河道傍着田野一带北去。水绵在干涸里蜷缩为片片的藻饼,深深的绿凝炼为近乎灰褐色的休眠,暖煦煦的白棉被一盖,恬然温馨的梦呓便是它期待春天的唯一方式。鹅卵石并无大的改变,几乎固守了原本的神形,水泽风干了,披上一袭枯裂的纹衣,凛凛然直面苍宇,一页页陈列于河床之上,俨然一篇篇横亘千古的沧桑史章。此时此景,夏日的记忆只能作为一种点缀,隐隐匍匐于水绵与鹅卵石的影子里。少年小心翼翼地捧起,送入贴身的行囊,一如行囊中等待咀嚼的干粮。
土墙是老人晒太阳的地方。冬天的故乡,终有一天会托福于这面土墙,成为一幅油画里的重彩,与罗中立的《父亲》一起,悬挂在无数人的精神殿堂。依稀可见,六、七位穿青布棉衣的老人,背依黄灿灿的土墙,一字儿盘腿坐开,一人一杆旱烟袋,说农事早晚,话村里短长。少年闻着浓烈的烟草味,感觉是那么香那么香;少年望着老人洁白的胡须,心灵洗礼得纯净光亮。若是为这面土墙立碑,铭文的标题就是——老人墙。
那时的少年,如今远离了故乡。蜗居的小城,不见了老屋、河道、土墙。在忧伤或欢快的日子里,他都要推开窗户,面向远山深处的小村庄凝望,灵魂蜕变成了一条索饵的鱼儿,洄游到了久违的老屋前、河道上、土墙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