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的说,二道河不是一条河,而是一所坐落于两条河交汇口东北角的学校的别称。学校西边的大河叫淄河,南边的小河没有名字,在西封山东麓汇入淄河。学校,最初归市属,名为淄博第二十一中学;后来下放到区,更名为博山区第三中学;再后来,又更名为博山镇金晶学校。
上世纪七十年代,老家所在的南博山公社几乎村村都有小学,也有近邻三两个村合在一起的小学。我读的小学在本村,学校就在我家前面。一到课间,就有学生趴在教室的窗子上,大娘婶子的嚷嚷着要喝水,我娘便会用葫芦皮制成的瓢舀上满满的一瓢,喝不够,再舀。
那时的条件差,教室里除了高高低低的桌凳,也没有其他比桌凳还值钱的东西。前后各有一块黑板,前面的老师讲课用,后面的学生画板报用,况且搬也搬不走,就连粉笔也是老师装在一个小木盒子里,上课端进来,下课端回去。小学五年,教我们主课的老师变换很小,语文一年级是杜秀兰老师,后四年是王玉振老师,数学一直是孙庆利老师。至于音乐美术体育等课,则是有时间就上,没有时间就上自习。即便是上,也是由任永雪、周玉香、王建峰等老师轮流上。
小学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就过去了。最难忘的就是夏天偷偷跳进村边的河塘里游泳,被老师知道罚站。
说是游泳,其实就是狗刨样的乱扑腾,图个凉快清爽,出来一晒,全身黑不溜秋的,牙齿却格外的瓷白,人称“非洲小白人”。去狗刨的不光我一个,被罚站的也不光我一个。起初都咬着牙不承认,老师在我们胳膊上用手指一划,划一个,一道白印,再划一个,再一道白印,没等划完,我们几个便十分自觉十分配合的在教室的屋檐下站成了一溜。太阳高高挂在天上,以饱满炽热的深情注视着我们。
老师说:“再去,就不要来上学了。万一上不来,想来也来不了。”
在校挨老师罚,回家挨爹娘揍,没几回,都老实了。这就是我们那个年代最粗暴也最有效的“防溺水”教育模式。
1979年夏, 改革开放之初,淄博二十一中恢复初中招生,只招两个班,每班五十四人。全公社的小学合计毕业三百余人,再加一部分分散在各大村的初一年级的学生“回炉”,竞争相当激烈。王家庄村小学共考上了我们八个,升学率全公社第一。侥幸地很,我也以“小升初”总分第一的成绩为我的真正意义上的母校,或者说第一母校增添了一份荣光。
新的学习生活开始了,更为激烈的竞争也开始了。二道河注定要成为我一生之中第一个重要拐点,艰难之处在于,它只是将舞台交付与你,怎么拐、拐的好坏全在你自己。
从家里到学校,有一条土公路,七八里长的样子,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公交车,当时我们称之为客车,不是念客人的“客”,而是念“Kei”。客车从王家庄到南博山一大队五里许,从一大队到三大队二里许,从三大队到学校门口百米许。客车站是真的客车站,外边来的客人要坐,外出做客的人要坐,对于家庭拮据的穷学生来说,自然是坐不起。为什么不骑自行车?没有,哪有钱买?用脚丈量大地,成为我出村求学的必修课。抛开寒暑假和星期天,一天一个来回,十五里的路程,风雨无阻,风雪也无阻。
新入学的我们这一级,被排序为初十二级。想必之前学校也曾办过初中班,具体什么时间开始办的,又是什么时间停的,我们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全然不清楚。不清楚不是因为办办停停的时间不清楚,而是我们没必要去把这个清楚的时间让自己清楚。读书是自己的事,初十二级,一个标签或符号而已。
那时的村里,已有两人考学“鲤鱼跃龙门”了,虽然都是高中中专,不是专科,更不是大学。毕业了就吃商品粮,吃商品粮了就是公家的人。邻里乡亲在为他俩高兴的同时,也树起了一根标杆,尤其是家里有孩子正读初中或高中的父母总把这么一句话挂在嘴上:“你看那个谁,真是长出息,你得好好学,以后跟他一样。”我的爹娘没文化,都是扫盲班出身,大字认不了几个,话却说的更铿锵:“只要你考得上,不管多么高,砸锅卖铁也供你。”多年以后,娘私下里跟我说,打从看到我全公社第一的分数时,她就知道她这个憨儿子不会在家刨土窝窝了。她还特地走了趟娘家,请村里一位瞎眼的老婶子算了一卦,回来后啥话也没透,却早早为我准备起了去二道河上学的新书包、新鞋子和新衣裳。
那时初中是三年制。三年里,我所在的二班换了三位班主任。初一时是任笑展老师,教语文;初二时是赵治博老师,教物理;初三时是李奉晋老师,教数学。其他的任课老师,印象比较深的还有:教语文的齐乐群老师,教数学的焦裕宏老师(代数)、李祥老师(几何),教英语的李同桂老师、翟乃恬老师,教化学的商明波老师等。
任笑展老师个头不高,瘦瘦的,眼窝很深,平时不戴眼镜,只是上课读课文时才会从衣服左上角的口袋里拿出眼镜戴。别看他个小人瘦,一上课一开口,声若洪钟、字正腔圆,尤其是诵读文言文时又低回曲折、余音缭绕,不光他陶醉其中,我们也是。可惜,他只教了我们一年,1980年的暑假,便退休回了老家。后来慢慢才知道,他的老家在潍坊。他姓任,我姓任;他是班主任,我是班长;他教语文,我爱语文。这么多年自己对文字近乎偏执的敏感和热情,源头大概出自这里。有时会冒不定想起他,他中气十足的嗓音,他瘦小但矍铄的身影,倘若他还健在,就是一位实打实的“世纪老人”了,这该多好!
初二那年,赵治博老师接替任笑展老师做了我们二班的班主任。他那时刚从师专毕业,要朝气有朝气,要活力有活力,浑身像是有使不完的劲儿。他组织班里建立了几个活动小组,放到现在应该叫学生社团。有打乒乓球的,也有做手抄报的,还有练小合唱的。虽然项目上没有现在影视评论、摄影、舞蹈等等的丰富,层次上也没有现在时兴的模联、无人机、校园电视台等等的高档,但依旧将原生态的素质教育搞得红红火火。他是一个讲原则的人,有奖有罚,奖罚分明,全班没有一个同学不服气。你若是犯错在先,他极少给你上“政治课”,就一个字:跑。学校南边有个操场,土底子,跑道坑坑洼洼的,一圈下来大概不足三百米。这个“跑”就在这个土操场上。跑几圈,你自己定,不是你想跑几圈就跑几圈,而是你自己犯的错的大小让你跑几圈就得跑几圈。你若是争得了荣誉,不管是三好学生评选,还是学科竞赛,还是“好人好事”,即便是学校发了奖状,他也会自己掏钱再买一份“礼物”给你,以资奖励。有时是一个笔记本,有时是一个演草本,有时是一册日记本,有时是一支钢笔,有时是一本书。后来,赵治博老师从博山三中校长任上调进城里,挑起了博山五中校长的重担。再后来,在大街上遇见他,还是那么开朗,还是那么利落,还是那么精干,一如当年跟着他读书时的“样子”。
到了初三,或许是为了“文革”后我们第一届初中能“开门红”,学校按初二第二学期期末考试年级总排名重新分班,对半切,前一半是新一班,后一半是新二班,集中优势兵力打攻坚战。教平面几何的李奉晋老师是我们新一班的班主任。他上课时讲的内容,关于等边三角形、平行四边形、等腰梯形以及如何划辅助线解题等等,现在已不记得了,或者说沉淀到了记忆最深处,却极少有机会浮了出来。记得最真切,后来我们同学时常提起的是两个场景:一个是自习课上的办公。他“盯”班不是一般的紧,而是对自己近乎严苛,严苛到每节自习课,包括住校生的晚自习,他都抱着课本、备课本、作业本按时来到教室,坐在讲桌前,极为认真地忙碌着。教室里很安静,同学们看书的看书,写字的写字,做题的做题,就连忍不住咳嗽也不好意思大声。老师就是榜样,榜样的力量真的无穷。一个是冒热气的棉帽。这自然是发生在冬天的事。教室里的炉子烧得旺旺的,同学们口鼻的热气也呼煦煦的,但热量四下里一散,虽然比室外强,还是有些冷。他的课讲的真是富有激情,题干里有哪些已知的基本条件,可能有哪些要用到的基本定理,证明结论应该要走的哪些基本步骤,有时讲一段板书一段,有时一边板书一边讲。一节课下来,黑板上密密麻麻一黑板图形、线条、字母,他的头上密密麻麻一头汗。他一只手掏出手绢擦汗,一只手托着棉帽,这顶刚刚还戴在头上、当时常见的军用样式的棉帽蒸腾出圈圈热气,与脸庞上散发的热气呼应着,温暖了我们整个教室,也温暖了我们整个冬天。
跑了两年的土路,从初三开学起,我搬进了学校西南角的一间大宿舍,过起了睡大通铺的住校生活。按学校规定,我是不符合住校条件的,要距离学校十里之外远,我才七里多。我能住校,算是特殊照顾,理由大概是时间紧,任务重,得为“尖子生”保好驾护好航。那时没有“双休”,住校生都是周六下午放学回家,周日下午回校上晚自习,一周六天,整整的,严丝合缝。虽然一天增加了跑在路上的两个小时,还增加了两节晚自习上老师的辅导,但依旧觉得时间不够用不经用,依旧觉得有许多东西没学会没学牢。吃饭上,没办法讲究也没条件讲究。通常,我一般是按每顿饭两个煎饼带,一天六个,一周三十六个,外加一个玻璃罐头瓶子的咸菜。煎饼有时加芝麻盐,薄薄的一层,烙成长宽二比一的矩形状,黄黄的,干干的,香香的,特别费水。有时不加芝麻盐,就带咸菜,瓶子里装的或是白萝卜条或是辣疙瘩块,它们在小坛子里腌制的太久了,取出来一晾,表面会析出一层白花花的盐分,咸得很,即便填满咸菜的瓶子缝隙里也灌满了醋浸泡中和,同样特别费水。住宿上,一间集体宿舍,初中三个年级都有,二十个人,我们初三的占一半。宿舍坐西朝东,门在东北角,两块走了形的木板子,前墙中间有两扇格子窗,大部分格子装着玻璃,没有玻璃的格子钉着灰蒙蒙的塑料布。也许塑料布最初是白的,晒得久了,变了颜色。后墙没有窗,结结实实一面墙。进门,正对是西通铺,向前迈三步左拐是中间过道,过道左侧是东通铺。学校提供了一个草垫子和一个竹席子,行李自己备。天暖和的时候,怎么都好说,怎么都好过,除了味道不好闻。天寒冷的时候,比较难捱,没有炉子不让生火怕煤气中毒,我们就抱团取暖、合伙自救。两床褥子垫在一起,两床被子盖在一起,枕头一个靠墙一个靠沿。冬季里的宿舍便显得异常宽敞,异常宽敞的宿舍便显得愈加寒冷。
中考决战的时刻到了。时间是1982年7月12、13、14日。参加中专考试的在博山大街小学考,报考淄博一中高中的在淄博一中考,报考博山三中高中的在博山三中考。三个考点的带队老师分别是赵治博、李奉晋和焦裕宏。细数起来,我们这一届百十号人,报考中专或高中的还不足一半,其余的同学一毕业便回了家务农,或去了附近小工厂打工。如今早没有“预选”这个环节了,敞开了报敞开了考,当时的初中中专、高考都必须先过这个“关口”,预选过了,拿到了分配名额,才有资格参加正式考试。11日下午,赵老师带领我们七个“杀入”中专考试的同学乘客车来到博山,在大街南头下车,两个同学去了亲戚家住,余下的六人步行来到原人民剧场对面的一个叫“峨眉山旅社”的地方,谁料只剩下一个两张床的房间,他果断将这仅有的一间房分配给两个女同学,又同旅社负责人谈妥了六人吃饭的问题,然后借用旅社的电话打给了博山五中的领导。吃罢晚饭,他对她俩千嘱咐万叮咛地说了许多安全注意事项,背着从旅社借出的四条毛巾被,领着我们三个男同学穿过一溜曲里拐弯的胡同,走过一座清水北流的桥,爬上一个长长缓缓的坡,在李家窑博山五中的一间教室里落了脚。几张课桌接起来,为床;自己带的书包,当枕。三夜四天,除了考试,我们四人形影不离。多少年以后,试是如何考的,我已全然模糊了,但这一幕却烙印一般,历历如昨。值得欣慰的是,考试后一周,中专考试成绩和分数线公布,博山三中五人上榜,升学率居全区前三。我们个人的“小目标”实现了,母校集体的“大目标”也实现了。
一堆繁琐文字,是反刍当年恩师、同学、校园的岁月甘苦,是致敬向学、向善、向上品性的胞衣源泉,是寻觅过去、现在、未来一脉相承的精神家园。
念念不忘,才有回响。
我的远去的二道河,还有青青葱葱的少年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