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深秋,朋友约着去赏红叶,我再一次拒绝了。我不喜欢秋天里很热闹的场面,红红的叶子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不应该属于秋天,秋天是静美的。
我想见残荷。中年以后的我,越来越喜欢这些安静的事物。在秋天里终于逃离了喧嚣和世间的赞美,做回自己。
喜欢秋天,喜欢萧瑟,喜欢“落”这个字。落花、落叶、落日都带有忧伤的情绪。不像春天,全是蓬勃昂扬的词语,春风日暖、乍暖还寒里是藏不住的小欢喜。所以,大多数人喜欢春天,常常把秋天忽略掉,或者在秋天到来时希望它早一点结束。好多人不喜欢上不上、下不下的境遇,要么开始得热烈,要么结束得悲壮。冬天早点到来,今年就早点结束,进入新一轮的循环。
以前我也这样,少年识不得愁,总想轰轰烈烈,在春天义无反顾。也喜欢夏天的张扬,青春在夏天嚣张跋扈。最不喜欢秋天,冷欲言又止,躲躲藏藏,盼望着冬天快点来临,冷就冷得彻底凛冽,自恃一身正气,终能和它们大干一场。所谓的南墙,只是个影子,不是撞碎了就是拆掉。可是,谁的人生,能轻而易举地就躲过一场秋啊!经历过就懂得。
几年前深秋的杭州,西湖边偶遇一池残荷。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它的那一刹那,我能迅速地想到几个词,“惊鸿一瞥”,“一眼万年”,“爱如初见”。一见钟情能用的词语我全用在这没有感情的冬天了,残荷也没有感情。太喜欢了,我开始感谢缘份。西湖十景,美不胜收,但这次我感觉在这池残荷面前都逊色了。“曲院风荷”,是夏天的荷,有花香的池塘,旅游的旺季已经过了,游人很少,喜欢荷花的人不来了。有几个摄影的支起长镜头,写生的学生在画板上描摹,只有我,是纯纯地欣赏。近乎痴迷,就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同样一动不动的它,整整一个下午。还想起了一个人,苏东坡。
人生逢秋,被贬到杭州做通判,世间清冷,他如残荷。即使这样,他仍写出“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是在心底里怎样的喜欢才能“浓妆淡抹总相宜”?这喜欢,有人认为是对西湖美景的喜欢,我却固执地认为他喜欢的是一个人,那个从他诗词里读出落寞不合时宜的王朝云。懂得,是心有灵犀的升华,人世喧哗里,只有一人。“朝云知我”就够了,《蝶恋花》只有她能唱一次哭一次,“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也只有她在他悲秋时又伤春。所以,朝云成为了他的灵感缪斯,在西湖上,苏轼的长短句里有了柳永的味道,豪放旷达里掺进了丝丝柔情,不易觉察。西湖上的美景也因他而越来越诗情画意,“苏堤春晓”,“三潭印月”等西湖十景里,随处可见的是他灵感迸发的影子。
他如残荷,却不是无情之人。“十年生死两茫茫”是对爱妻的不舍,王弗是他的春天,是琴瑟之合,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而朝云是他人生秋天里的解语花,是他人生至暗时刻里的光,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所以,朝云去世后,苏轼一生不复听《蝶恋花》。
或许,当一个人身上的光环退去,如残荷般处于清冷之境时,那个陪在身边的人才是最应该珍惜的,因为无所图,因为真正的喜欢与欣赏。
又想去杭州了,西湖里的残荷还等着我。若有灵犀,我们见面时还会有一场秋雨,嘀嘀嗒嗒,搅动西湖的弦,开出一朵又一朵的解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