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在高速路上
王光福
汽车一上高速路,速度明显高了起来。发动机转动的声音小了,轮胎与地面摩擦的阻力小了,车身也似乎轻了许多,像是要飞。
春节过后,我只出过几次门,都是为了赶饭局。多数时候都赖在家里读书写作,实在是少有的独乐时段。除了几个亲戚家的孩子受大人之托来看我和妻子,朋友们、同事们都忙着走亲访友的众乐,也无暇联系我——他们会不会在酒宴上谈到我呢?我想或许会吧,因为我不但经常在中午和晚上吃饭的时候打喷嚏,并且还在刷朋友圈的时候时时想起他们。我看书看累了、写作写闷了、刷手机刷腻了,就会闭上眼睛遐想加瞎想一番。
这时脑子欻欻欻欻轻松运转,快得过高速公路上飞旋的车轮。有时行驶在明亮的阳光下,有时钻进了灯光璀璨的隧道中,有时满眼青山绿水,有时触目皆是枯枝败叶……不管怎样,遇到的似乎都是熟悉的朋友和同事。真是睁眼五分钟,闭眼五百里,闭眼的快乐倒比睁眼来得多、来得快、来得强、来得兴奋刺激。
去年有两条高速公路交叉从淄川通过,这我是知道的。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抱着手机刷半天视频号,什么样的新闻也瞒不过我。现在的航拍技术那样先进便捷,想拍什么就拍什么,想怎么拍就怎么拍,想发送到哪就发送到哪,一部手机在手,也就秀才不出门遍知天下事、遍观天下景、遍尝天下食、遍通天下情……何况我的文史知识和写作能力虽说赶不上写《聊斋志异》的老乡蒲松龄,比起《儒林外史》中吴敬梓讽刺的那些连苏东坡和李清照也不知道的秀才、举人,我自认为还是蛮有心理优势的。
也有明显劣势项目,就是不善旅游。多年前在多个暑假中也和单位的其他人一起游过黄山、庐山,见过洞庭、鄱阳,至于山东境内的一山一水一圣人,那就更甭说了。近三年来,我和同学姜维枫给央视和山东卫视写了三部纪录片,分别是《脉动泰山》《三孔春秋》和《大河奔腾》。虽然算不上稔熟于心,对泰山、曲阜和黄河也自认比别人多些了解、深些理解了。
然而这些地方都是别人给我买好票我只管拿着身份证硬着头皮坐飞机和火车去的,并且去的都是远方、都是人人向往的有诗的地方。而对于本乡本土,也就是身旁三十里五十里之内的许多风景名胜,因为不通飞机火车,没人给我买票,也不需要身份证,倒是没有去过,虽然时时也有想去的念头。我没有车,又不当官可以征用下属的私家车,也就只好慢慢等机会了。所以对我来说是骑鹤上扬州较易,而出门看郊景较难。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在“行万里路”上,我确实赶不上徐霞客,甚至都赶不上只出过一次省的蒲松龄看得真切、走得仔细。但在“读万卷书上”,我应该胜得过大多数古人,我家藏的几千本图书若是变成论卷的木刻印刷的线装书,应该早超过数十万卷了。中国现当代的作品先不说,那些欧美作家的作品,就算是莎士比亚、拉伯雷、塞万提斯这样的鼎鼎大名,我们的古人也没有一个知道的。更何况西方的那些著名画家,如提香、达芬奇、鲁本斯、伦勃朗等,古人们——连古人们创造的那些范进、马二们——更是做梦也不曾见到他们笔下那缤纷的色彩和流动的神情。
这些我却都知道、都见过,有的还能长久记着,并不断向人提起,显示自己的超群记忆,尽管有时也不免张冠李戴、鱼鲁亥豕。好在我心理素质强健,错了就改,改一次、两次、顶多三次,我就基本不会再在同一问题上栽跟头了。俗话说“一俊遮百丑”,我就拿定主意在读书写作这“一俊”上多下点功夫,至于“百丑”能不能遮得严实,那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不会开车当然得算一“丑”。可是高速路这样坦荡宽阔,中间有隔离带又不用会车避让,别说开车的是老司机,弄上自动驾驶,估计我也能开个三十里五十里不用心跳加速或呼吸紧张。朋友中有许多老司机,周六周日的主要任务就是开着车四处寻山觅水、野餐露营。有时凑在一起,他们也只是告诉我到过哪里了,山真高、水真绿、树真大等等。至于很多历史文化细节,他们多是不曾知道因而也就不曾留心。
偶尔也会拿出手机把拍摄的石碑或摩崖石刻指给我瞧瞧,我知道他们不是向我显摆,他们知道我看书多识字多,这是让我帮着认认石头上的草书或繁体字。多数情况下我能为他们解疑释惑,让其感到请我吃饭是物有所值。当然,偶尔也有张口结舌、目瞪口呆的时候。他们也并不笑话我,只是说:
“手机拍得不清楚,你最好亲自去看看——你真应该多出去转转,下次出去叫着你。”
今天就出来转转了,不过不是为了看风景。开车的是孩子的大舅,车上坐着我,还有孩子的妈妈和大妗子。前年的腊月二十四,是孩子大舅的六十大寿,本来应该聚餐隆重庆祝的,可是因为疫情只好从简,没有大规模聚会。去年的腊月二十四天朗气清,没有任何不宜和不适状况,我们就为其补办了前年的生日酒宴。也就是说,腊月二十四我们刚聚过,过了年还又在一起吃过饭,没有特殊情况现在是不必再聚的。特殊情况是,妻子的一位本家大娘正月初八没了,初九办公事,现在我们是一起前往妻子的老家——过去的东坪镇现在的西河镇——后角村,去奔丧吊唁。
我们是从龙泉镇拐上济潍高速的,我早就想在这条路上跑跑了。一是从短视频中看到服务区的建筑都颇具欧美风格,色彩鲜艳的尖顶房子就像古代的城堡,来来往往的车辆人群宛若活动在安徒生的童话里。二是听说这条路上的盘顶山隧道全长四千多米,是山东高速中最长的隧道;我有时问起出租车司机,他们都说确实很壮观,所以一直想去钻钻看看;我是在山区长大的,小时候就经常和伙伴们在山前山后的石洞中钻来钻去,这是落下钻洞的病根了,总喜欢像动物一样穴居岩宿。三是多年前就打听到青州边界上的庙子是驴肉集散地,一直想去看看,主要还是想去大快朵颐、饱饱口福。
我问:“盘顶山隧道是不是很长?”
“是的。”孩子舅回答。
好,那就等着钻吧,就像一只豹子跃跃欲试,这次可以过把钻洞的瘾了。记得三十多年前和同事骑自行车过黑峪隧道去太河水库游泳,由于没有灯我们只能扶正车把照直蹬,到略微弯曲的地方,一位同事的手背就碰在石壁上碰秃噜了皮,他哎哟一声我才没有碰上。好在在水库边上喝完酒伤口也晒干巴了,没有影响下水。
汽车在济潍高速向东行驶几分钟,迎面就是南北一道连绵的高山。蒲松龄在诗中称这一带山岭为淄川的东山,过山不远就是青州地界。可是车并没有向着山开去,而是一转弯向南,拐上了临临高速,这样就看不到盘顶山隧道了。我有一个学生叫周静,她现在是我的同事,有一辆白色奥迪小汽车,等开了学两个儿子大的上了初中、小的上了小学,就叫上几个朋友让她和我去——先钻山洞后吃驴肉。只不知驴喜不喜欢钻洞,若是从庙子牵一头去试试,黑峪隧道或许行,盘顶山隧道绝对不会允许。
天色阴沉,几乎就要下雨。远处的一带山影模模糊糊,都是苍灰的颜色。倘使有一个古代的诗人——比如说陆游——正好骑着毛驴、穿着他那落满尘土和洒满酒痕的征衣翻山而来,仅凭肉眼也一定发现不了乱山合沓中他那落魄失魂的样子。几粒细碎的雨点打在车窗玻璃上,我们都默默祈祷:
“千万别下雨啊,等忙完了公事再下不迟。”
雨没有立即下起来,心情也不是多么悲伤,却有种东西隐隐盘踞心头,气氛始终处在沉闷之中,所以很少交谈。车单调无聊地快速行驶,我就从左边车窗看山影的长镜头,像是看多少年前儿时的黑白电影,又像看多少世纪前古人长长的卷轴画。
稍近一点的山下,是一两处散落的村庄,因为修建高速,有些房子就拆了,使这卷轴不很完整,露出绽裂的痕迹,宛然被无知的画商拙手给损坏了,需要经过妙手匠人的重新装裱,才能恢复原状。路右侧的平坦之地,有一丛一丛的树林,尽管都是速生的杨树,没有古画中的树木奇崛苍劲,因为落尽了叶子枝杈挺拔分明,看去也像出自宋元人的手笔。地面上那遍野的比膝盖还高的蒿草无精打采地随风抖动,不知古人画出它们,需用怎样的笔法和墨色。
“前面是苍龙峡隧道。”孩子舅说。
“是吗?”我下意识问道。
“是。”
苍龙峡我是知道的,位于淄川区西河镇龙湾峪村附近,为旧时淄川二十四景之一,历代《县志》上都有关于它的记载,很早以前我就想去看看它的真实容颜。并且还设想过,站在峡谷中一处幽深的峭壁下放声一吼,山鸣谷应,就会回荡起苍龙吟啸之声,最少也会惊起数只野鸟格磔云霄间。
转眼车子就进了隧道,隧道两侧灯火辉煌,像是正月十五夜晚的淄川大街。我回头看看,车后还有几辆车迤逦跟随,“车如流水马如龙”,这几乎就是在你追我赶赛龙舟、耍龙灯了。
大致方位今已明白,下次再来看苍龙峡就不费事了。只是高速路上不能随便停车,看来将来若来,还得好好规划规划路径,说不定还要找个当地的文史学者——“淄川通”——陪着,免得入宝山而空手归,只打磨了眼球而心中却一无所获。
出了隧道,一会儿就到西坪下路口。下了高速路,再转个大弯从高速路下边左拐,几分钟就到东坪的后角村了。那位去世的大娘享年八十八岁。车上的四位,三位过了六十,一位接近六十。若是走下边的一般公路,回家需要较长的时间,若是走济潍高速转临临高速,不用多久就会到家。有些事情是快好,有些事情还是慢点好些。
照理说,高速公路是当代高科技的产物,是现代文明的标志。不知为什么,转悠在高速公路上,我反而觉着回到了遥远的过去,满眼都是中国古代绘画史上的经典画卷,尽管古艳生香,却都褪去了生动新鲜之色,一定不是画家眼中最初的样子。这或许和季节与心情有关。假如到了蓬勃多汁的春天我们只是来游山玩水,路的两旁就是宋朝的夏珪和唐朝的王维当初看到的样子了。那样的风景,是需要慢慢欣赏、细细品味的。
是啊,我们都希望走得慢点,品得细点,好尽享人生的《溪山清远》和《蓝田烟雨》。至于那盘顶山的隧道和那庙子的驴肉,就留着以后确实有闲暇了再去欣赏、品尝吧。反正我的视力还行,对着电脑连续写作三四个小时也不疲劳;我的咀嚼能力也还可以,吃锅饼咯吱咯吱就咸菜也是津津有味——我决定还是先将“读万卷书”的事情继续下去,再去落实“行万里路”的理想,毕竟精神的丰沛充盈最能支撑肉体绵延的长度和坚韧的力度。
2024.02.18
【作者简介】
王光福(1962— ),男,山东淄博人,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国古代文学教授。学术专著及参编著作有《齐文化丛书》《新译聊斋志异选》《淄博文化通览》《千家诗一字一诗解》《聊斋题咏赏解》《跟蒲松龄诗去旅行》等。在《红楼梦学刊》《蒲松龄研究》等发表学术论文数十篇。在《时代文学》《香港文艺》等发表创作及评论百余篇。撰稿电视纪录片《脉动泰山》《三孔春秋》《大河奔腾》,在中央电视台及山东卫视多次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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