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平村的二槐树
徐传国 图/文
前些天,东崮山村的大槐树着了火。里外烧得厉害,幸运的是树没死。这让我想起了两平村的二槐树,听说是叫雷劈了,也是着了火,竟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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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大都在后晌看电影。在福陶俱乐部前的四清路上看,还到周边几个村里看。跑好几个村子,一块电影看好几遍,台词都看熟了。待要白天看电影,得到颜神。不仅是看白天的电影,看的还是新电影。上西岭顶,穿过两平,到了秋谷,翻过峨眉山,过工人医院,先到了文化宫,再到人民剧场,哪里的时间恰巧,就在那里看上一场。从福山一路下步走来不算什么,算事的大都是逃学来看的。
那天中午,我们四个,两大二小,骑着两辆自行车去颜神看电影。苏文东带着我,跑在前头。
刚过二槐树,车子突然跳上了路边的炉渣堆上,噔噔几下,人就甩了出去。我注意到,好多人围着我,我的胳膊、腿上有血,肉里还搀着沙子,感觉不得劲,就拨拉开人群想走开;坐在两平村卫生所的院子里的石墩上,看着穿白大褂的人往伤口上擦红红的二百二,竟没有一点疼的感觉;知道要上坡,我伸手想帮着推车子,车子就在前面,手却总是够不着;坐在二槐树下,歇了好长时间,起身要走的时候,脑子里突然亮了,我问:“咋着,咱待回去!不是上颜神看电影昂?”
从二槐树沿公路到村西的卫生室,再从村里走青州古道回到二槐树那里,这一圈下来要好几个小时,在我脑子里留下的只有这四个场景,加起来也不过几秒钟,剩下的就这么失忆了。到现在,也没有想起骑另一辆车的那两人到底是谁!
那年,我15岁,知道了什么叫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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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车祸的原因,一是骑得太快。在颜神干活,骑自行车赶班的福山人,一到西岭顶立即骗上车子,一路下排立马飞到秋谷,据说最快的还不到四分钟。苏文东不在颜神干活,飞车的技术就差多了。骑到二槐树那里,迎面来了三个女青年,她们一人一辆自行车,并排着几乎占满了路。为了躲她们,我们的车子窜上了维护路面用的炉渣堆。我被甩了出去,摔成了脑震荡。在床上躺了个把月,一直不敢向窗户那边看。那边有光,一看见光就晕。
苏文东摔得不厉害。前些年见到他,我们都没提及车祸的事,恐怕是都忘了。如果东崮山的大槐树不着火,至今我也想不起两平的二槐树,也就记不起那次车祸了。
迎面来的那三个女人,我记得清晰,是福山商店的售货员,其中一个是卖学习用品的。有一次,我从她那里买了一个圆规,回去发现那腿歪了,要求退,她不退。我一直在柜台前等了一个下午,快要下班的时候,她终于靠不过我,给退了。这或许是被甩了出去,都失忆了,还记得是她的原因吧。多年过去,我在了七中,她送儿子上学,我一眼就认出了她。
走两平村,过中心街,顺坡上到山顶,会看见左右两个山包形成的垭口,二槐树就在垭口的右边,粗得四五个成人才能抱得过来。树是空空的,听说,里面有条大长虫,后晌会出来咬人。每次走两平,就想起那根长虫,想象着它的样子和长度。那天,折腾了几个小时后,坐在二槐树的根上,身子被风吹着,脑子像树一样,空空的,已经顾不得蛇不蛇的了。没有了之前的记忆和之后的想象,当时唯有木木樗樗的感觉,却极其舒坦,于是,对二槐树就多了些好感。后来,还常常回忆着那种无忧无虑的感觉,在忙碌中,寻找一点舒坦。
最后一次坐在古道旁二槐树下,竟是因为这次车祸。之后,竟再也没有留意过二槐树,也没有走近它。知道二槐树烧了,每每走过那里,才总要远远地看一眼那垭口。
没有了二槐树,那垭口显得十分难看。如若有人在垭口那里写生,让我看见,定会告诉他要画上一棵高高大大的槐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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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东崮山,很想去看看二槐树的垭口。开车走万福路,在福山西岭顶十字路口左转,上了去两平的老路。先是见到了一位清洁工,问及二槐树的情况,老人说:那年烧了,又长出了两棵新树。从某种意义上说,二槐树还活着!这让我十分惊喜。
远远看去,垭口还在,北面的山体已经挖去一大块,附近建了厂房,垭口前面整成了一块偌大的平地。还真有两棵长在一块的槐树,似乎离二槐树的位置远了一点。看树的粗细,树龄也有三、四十年了,这要过多少年才能长成二槐树的样子呢?
本想从垭口下去到村里看看,谁想路堵了。向西,从村中穿过,沿荆山山腰去了颜神的后乐桥。向东,与八陡、苏家沟来的古道相连,一块去了西河、东平,一直奔了青州。这条路就是传说中的青州古道。有人误以为从五龙村到谓头河的那条青石板路是青州古道,其实那是张平山修的往淄川运煤的路。我决定顺公路绕道进村,再返回古道。
旧村改造,村子的房子差不多都拆了,没有盖起新的,没有了昔日的村景,甚是荒凉。来到古道上,遇着一宋姓大姐,七十多岁,正和老伴在葫芦架下闲聊。我问,上面那两棵槐树是雷劈的二槐树发的芽?她没说是或不是,先说:“不是雷劈的。那年,我去上班,走到半路地,听见有人在后面喊呼:二槐树着火了。那火一连烧了好几天,也没有人救,谁救啊?那个空子,两平缺水,得上艾蒿峪那井里打水喝。来回端一盆水去倒上,管啥用!不是雷劈的,有的猜摸着是不是谁放了火?你想,谁和一棵树有仇!是树自家着了。”
二槐树烧死后,在附近长出的两棵新树
着火的那年是1986年,她32岁。宋大姐记得清楚。
宋大姐的娘家在福山,是商店附近的宋家。为闺女霎,往秋谷送过窑货,贪图近面,就从二槐树这里走。在二槐树底下喝口水,喘口气,歇一歇,然后顺着青石板路,一直推到秋谷,有时也往恶峪那边的酸厂送硫酸坛子。嫁到两平,婆家在垭口下盖了房子,出门就是古道。她在福陶干活,按天来回走二槐树四遍,对树有了感情,说起树的死,都眼泪扑簌了。她说,二槐树这个地方,赶班的,推车的,上坡的,过路的,都喜欢坐下来歇歇,成了村外的一个中心。
垭口的北面,一个叫李玉沛的人,是福山人,腿有点毛病,用破板烂木搭建了一间房子。在那里收铜碛,也还顺便租赁白公事用的东西,盖棺材用的罩子等。有人家出殡,到二槐树那里停下来,主事的人招呼着拜了,送殡人就回去了。接着“八大金刚”将灵柩从二槐树下一气送到林上。那些有家,或讲排场的人家,会有大场面,叫了些小孩,打着小白旗送殡。宋大姐的老伴,面朝着垭口,手脚比划着说。
我想象着那个场面,就像电影里的一个长镜头。主家的人静静地跪在棺木前,站在凳子上的长子或者顶得上长子的人给逝者指路,嘱咐亡者向西天大路走。只听大总一声“起灵!”呜呜声立即变成了嚎啕声。站在二槐树下看出殡的,尤其是年长的,也落了泪。目送着灵柩去了林上,女人们这才互相搀扶着回了家……每每这时的二槐树,如若初春,落下几串干瘪的槐当啷;如是初冬,飘下几片发黄的叶子……
后来,二槐树底下有过一个卖水的,叫苏守义,也福山人。不管东来西去,还是西回东还的人,走到树下,渴了,就买上一杯槐当啷水,坐下来说话,拉呱。好不热闹。
再后来,那里也就留不住人了。是树烧了,也是赶上了各人忙各人的时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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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槐树的对面,曾有一石碑。宋大姐见过,但不记得,其实也没记,碑上写了什么。有传说,那是赵班玺和翟三虎立的两平界碑。赵班玺和翟三虎以两平村为界,说了两平村名的由来。只是故事的时间和事件,以及史料背景,都乱了套,极不可信,哪来的碑呢?不知是谁编造的这个故事,却也忘了把二槐树写上。
关于村名,我还真的读到过“因为村里有二坪而叫了两平”的说法,只是忘了在哪本书或者文章里了。村中有一小岭,过去的民宅多建在“两边平坦处”,以此取名“两平”。四川省凉山就有个二坪村,村名是根据三个平台而取的。第一个平台,因田多,叫田坪;处在半山腰的平台叫了二坪;接近山顶的地方称之三坪。“坪”即“平地”,我们的“两平”或许早前叫“两坪”?不得而知。
两平有二槐树,会不会有大槐树?村西有个大庙,后来变成了学校,再后来学校没了。他们都没记得大庙里有过槐树。村里还有个庙,叫小庙,是供养土地爷爷的。小庙里倒是有槐树,却是很小。现在小庙没了,树也没了。我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二槐树是最大的,没有大槐树。宋大姐两口子也这样说。
现在,村子里倒是还有两棵活着的槐树,但都不及二槐树大。大点的那棵,估计两个成人联手可抱过来,看上去还不到二槐树的一半。
看来,两平的名字是个谜,有无大槐树,也成了一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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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二槐树往东走里数路,就是我的家乡福山。
偌大个福山怎没记得有大槐树?一棵也没有。我打电话给家宏老弟,他也从未记得有过大槐树。
山东人,大都是从洪洞县城北面广济寺旁的一汉槐下登上征程的移民。当年,背井离乡,一路回首,直到仅能看见大槐树和大槐树上的老鸹窝。“问我祖先来何处?山西洪桐大槐树。问我老家在哪里?大槐树下老鸹窝。”后来,移民们建村立庄时,多在村子的显要位置种上数棵槐树,以表达对故土、祖先的怀念。
福山的庙宇那么多,通着西河、八陡、两平,也在青州古道上,该有大槐树的,也是烧了不成?
我去了福山,专门为福山有没有大槐树拜见了八十多岁的苏明云先生。他说,二槐树那根露在外面,磨得锃亮。像两平的二槐树大小的树,在福山不曾见过。小时候,他经常到二槐树那里捡炭。托着炭的毛驴一走一嘚乎,掉些炭下来,他和一把连子就捡来烧火用。福山的庙多,但都是柏树。从醭场往上走走,倒是有一棵槐树,小,算不上是大槐树,早就没了。
小时候,苏明云跟着奶奶上颜神走姑家。在二槐树那里,遇到一些当兵的,背着枪,押着两个五花大绑、带着铐子的人。他从亲戚家往回走,路过荆山那里的石家林时,看见那伙当兵的坐在条石上休息,有说有笑,没有了头午紧张的样子。回到家,听说,上午在福山枪毙了两个人。原来他在二槐树遇到的就是那枪毙人的人。
枪毙人都要去犯人的原籍,那俩都是福山人,出身都不好。那时,福山考上清华大学的有两个人,有一个就是那次被毙的。
离开福山,我再次去了垭口,又见了从二槐树根上长出的那两棵槐树。二槐树还在,虽无语,树下的事,定是记得清楚。我写的这点事,还算不上皮毛。
2024年6月19日写于日升恒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