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秋了,地瓜干放到泥棚上,木头梯子就像柳木车,母亲都是说:“你看看,你看看你,就是属柳木车的!东架东流,西架西咣当!就木有个人样。”一听这个话,就赶紧地坐好,要不耳朵生疼,母亲拧耳朵那是绝顶的真功夫。
我踩着这个吱吱扭扭的梯子,要上到第四蹬,站第三蹬母亲在泥棚口边够不到我递上去的半提篮地瓜干。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我曾数次害怕自己一脚踩不实落,会一个后仰从梯子上跌落,摔个屁股蹲或者磕破头,都是重伤。母亲可不觉得有啥危险,她伸出手,大事喊:“你磨蹭啥呢?赶紧上!”不容我有半点犹豫,想起后来遇到很多事情,我从不退缩,可能是爬梯子时候就养成习惯。
爹好酒,他十一岁就喝酒,那时候爷爷自己来家酿酒,阔绰的很,从尝尝到贪杯,其实很容易。每年往泥棚上储存地瓜干,就是为了换酒喝,占了大半个泥棚的地瓜干冒尖一垛,隔三差五的母亲一扛梯子,就是要去泥棚上装地瓜干,我站在第四蹬梯子上,死死拽住一小口袋地瓜干,顺着梯子往下滑,脚打探着下一蹬梯子,半天捞摸不到,虚了一额头汗水,终于打探到了一蹬,心“啪”一声落下去,脚踩到了真实的地面,仰头看着母亲探脚从泥棚口下梯子,赶紧死命扶住梯子,怕它溜了,更主要的是担心母亲。
我最喜欢看着小姑爬梯子上泥棚,小姑喜欢小孩子,给我们讲故事、说书、熥花生吃,我就喜欢吃热乎乎的炕头席下熥熟的花生。小姑很瘦,大不了我多少,她爬梯子上去泥棚,抓一把花生往地上扔,我们几个小孩子抢着去拾,就和看隔壁效爷爷家娶儿媳妇扬喜糖,一把糖扔人堆里,大家一哄而上抢糖,我们抢花生比抢糖热闹得多,也快乐的多。
泥棚成了我抵达不了的远方,是九岁之前,九岁后梯子扛不动,就哄着弟弟一起抬,进屋门口要调换无数次方向,有时梯子碰了柜桌的角、灶台上的锅盖子、以及所有碍眼碍事的家伙什,还得谨慎小心不能碰伤任何东西,不然母亲看见了就知晓我上过泥棚,再挨一顿打,没有账算。
秋收了后,母亲找了匠人,她要吊顶,把泥棚砸了。村上的匠人都老了,寻了好几个,都不敢做爬上爬下的活,好歹问着一个愿意给拾掇拾掇,母亲高兴起来,她走了一趟远路,赶集买回来些稀罕菜,准备伺候匠人。母亲还买了四盒香烟,匠人们都喜欢抽烟,浓浓的烟油味才能彰显出匠人的手艺,这是不成文的东西。
匠人是我小学同学,我有了年岁没见他,乍一看还不敢认,他除了两鬓斑白,头顶还白发苍苍,时间薅住谁也不温柔。他端坐在泥棚里的檩条上,就像一只猫,从一根檩条锯到另一根,檩条轰然倒下,是谁站在梯子上,是谁在窗前一闪,继而一晃眼,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