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顶围子矗立在村南边的群山之巅。村就是现在的昆仑镇马棚村。
那天,我正光着脊梁在山坡上割草,道道汗水从头发根儿渗出,就像暴雨之后的山泉从树根上渗出一般。我抬起胳膊擦擦汗,因为没有衣袖,脸上的汗水就和胳膊上的汗水黏糊在了一起。眼睛很杀得慌,胳膊上有几道被拉拉秧拉出的伤口,汗水带着盐味很杀菌,绝对不会发炎,可是也很杀得慌。左手还攥着一把草,右手提着一把镰刀,我甩一甩头,再甩一甩镰刀,汗水甩到锋利锃亮的雪刃上,一道暗影飞快闪过。
我急忙抬头,一只鹞鹰从大顶围子上俯冲而下,飞向不远处的一片小树林。我呆呆地踮脚站着,忘了割草,也忘了擦汗,看着鹞鹰隐没的那个地方,就像看着一只海鸟一头栽进海水中。那时我还没有见过大海,对于海鸟的名字知道得也十分有限,大概也就四种:海燕、海鸥、海鸭、企鹅。不用说,这也是从村里哥哥姐姐们的嘴里听说的,因为他们每次领我登上大顶围子的时候,总会走出那个围墙上的石拱门,对着碧蓝的天空下同样碧蓝而波浪起伏的山脉,双手合拢举到面前,大声喊道:“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我盯着那里看了半天,没看到任何动静,也没听到任何动静。那只鹞鹰是一头撞死了,还是逮住兔子或山鸡从小树林的另一边飞走了,我实在闹不明白。我还得弯腰割草,割满一大提篮,中午扛回去到饲养处过称,按斤两折算工分,好帮大人为养家糊口出把力。直到现在,我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上,还各有四五道、两三道隐隐的伤痕,那都是少年时代割驴草伤的。那些驴们一向都是素食者,可不知哪个肯定吃过我的血液。
生产队里喂着五六头驴,农忙的时候往场里驮庄稼,往地里驮粪,秋后就给家家户户驮炭,好生炉子取暖过冬。煤井在磁村,离村有十里路远。有一次我随父亲到磁村去赶集,跟在驮炭的驴队后边走了好久。赶驴人喊“yi”,驴们就靠左走,喊“wao”,驴们就往右走,实在有趣。至于往前和停住喊啥,我当时肯定问过并且也试过,说不定还一起大笑过,可惜现在一点儿也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到大顶围子上去割驴草喂它们的情景。
比大顶围子还南的山区,有一片开阔而平坦的地面,大概有几百亩吧?说不定也就几十亩,小时候眼睛小,看任何东西都比实际物体大不少。这片草地叫校场,相传就是古代的练兵场或演武场,至于哪个朝代,没人说得清。我家的祖坟就在草地的边缘,每年都跟着父亲或叔叔去上好几次坟。夏秋多雨季节,若是运气好,偶尔能从草丛中捡到肥大的蘑菇。据说这样的蘑菇生长在一条腐烂的草线上,叫做“线莪子”,顺着踪迹找去,就能捡到好多——我怎么不记得捡到很多线莪子了呢?大概那些年月,山上的草们都被人们割光了,缺少腐殖质,蘑菇也很少生长了吧?
站在大顶围子的南围墙上,视野宽展,就能瞭望到这片辽阔之地。若是醉酒状态下,风吹草低,说不定竟能看到万马嘶鸣、刀枪厮杀的影像。村里早就没了驴,虽然叫马棚,却从来没人养过马,因为不再耕地,也没了牛。牲口都没了,自然就不需要割草喂,这里的野草便经过休养生息,逐渐茂密起来了。有热爱自然风光的驴友,到此大喜,就给它取了个美丽的名字:空中大草原。我从手机短视频上看到,近年来到此观光露营的人委实不少。只是我还想提点建议:游完了空中大草原,不妨迂道再到大顶围子上看看。
大顶围子太高——方圆数十里内,没有比它更高的山了——再加山顶上栽种了柏树,并生长着各种灌木,树林里土壤贫瘠,草长得并不丰茂。可是正因为高而且远,到此割草的人也就少,往往还能凑合割到一些。有时候来得太早——不是早晨的“早”,而是早春的“早”——正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时候,其他草还没有长成形,比如毛驴最爱吃的脖嘎啦——我也不知是哪几个字——就只是星星点点散落着,还拿不到手里去。碧绿可采的只有几墩蓑毛衣——我同样不知是哪几个字——又细又滑,一不小心,镰头就会滑到手指头上。这样的草驴也不爱吃,我往往也就停下手来,在围子顶上疯半天拉倒。
疯的内容大致如下:
先是歌唱。围子顶一侧的不远处是一道横亘的乌黑的大崖头,崖头底下叫老鸹峪。崖头上布满孔穴,估计得有几十个。孔穴里住着老鸹,起飞的时候呱呱叫着,乌泱泱一片遮天蔽日,少说也有几百只。此时,不知这些老鸹是天生耳聋,还是故意无视我的存在,任我唱歌、唱戏唱哑了喉咙,它们也一动不动立在那里,仿佛就是一群铁鸟,在与岩石比赛着谁更坚硬。
接着就是翻跟头练武。村里晚上也放电影,基本上就是《智取威虎山》《沙家浜》和《奇袭白虎团》这些老一套。我不但跟大人们学会了唱,还经常模仿戏中人物的打斗和翻腾场面。有时为了争地方,银幕下偶尔也发生真正的打斗,若是看到强壮的人一脚或一拳将瘦弱者打倒,我也会热血沸腾,跃跃欲试。无奈力气太小,帮不得任何一方。于是趁机在四无人烟的松树林中,哼哼哈哈,操练一番自己发明的舞蹈式武术。就算摔倒磕去一块皮,没人看见,也不丢人。
还有就是掀着石头找子弹壳。围墙建于何年何代,从来没人告诉过我。这里曾经发生过激烈战斗,流过血、死过人,却是确凿无疑的。围子顶下边的卧虎山和鞍子岭上,就有两座鬼子的炮楼,等我能爬上爬下去找子弹壳的时候,这两座炮楼都只剩下半截了。炮楼遗址里的子弹壳肯定是鬼子留下的,而围子顶的围墙上留下的子弹壳,我就不知道是谁的了——那时碰巧了还能找到几枚,现在大概早就绝迹了,不过那金黄闪亮的颜色,倒还一直记得。
唱累了,翻累了,掀累了,躺在地上想喝水。围子顶上干巴巴的,数亩之内没有任何水源,就拽着藤蔓植物溜到西边山峪——北岭台后——的一道大堰底下的一块大岩石上去喝水。大岩石上有一眼泉水,常年不干,那时没有塑料桶,农人们上坡带着坛坛罐罐,磕磕碰碰很不方便,在附近地里干活的男女老少,就都常到这里来喝水。由于是高山泉水,自然甘冽异常,清爽宜人。
水面有一道暗影掠过,不知道是以前那只鹞鹰还是另外一只,又展翅俯冲下谷底,飞到邻村——岭子公社槲林村——的地界上去了。谷底没有任何动静,它的眼睛和耳朵比我强一万倍,肯定看到了好吃的东西。
彼时,全村都没有表,早饭和晚饭好掌握时间,天亮天黑谁都能看清。可是中午的吃饭时间,就不好把握了。好在还有大顶围子。朝北那几十米高的一面绝壁,满是嶙峋奇崛的大青石,数里之外也看得见它的反光,那窝鹞鹰就应该住在上边。每当太阳升到天空正当中时,反光隐去,石壁上就会出现一片清凉的阴影。这时候,全村人就都知道该吃晌午饭了。
我左胳膊挎着提篮,右手拿着镰刀,搐搐溜溜走下大顶围子去饲养处。快到家的时候,看到母亲坐在家门口那棵大枣树底下,一边纳鞋底,一边朝路口张望,见我远远走来,就扭头回家去了。“欻啦——”饭棚里冒出几缕油烟。
这都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现在想起来还历历在目,只觉大顶围子是那样高大,高大到任何梦境都装不下它。
【作者简介】:王光福(1962— ),男,山东淄博人,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国古代文学教授。学术专著及参编著作有《齐文化丛书》《新译聊斋志异选》《淄博文化通览》《千家诗一字一诗解》《聊斋题咏赏解》《跟蒲松龄诗去旅行》等。在《红楼梦学刊》《蒲松龄研究》等发表学术论文数十篇。在《时代文学》《香港文艺》等发表创作及评论百余篇。撰稿电视纪录片《脉动泰山》《三孔春秋》《大河奔腾》,在中央电视台及山东卫视多次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