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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2005年末,爸爸去世半年了。平时,我们都在外面上班,白天家里只有妈妈一个人。
晚饭后,我照例和妈妈坐在红色沙发上看电视。荧屏上,一位两袖清风的市委书记把写回忆录作为晚年生活的重要内容,想到妈妈太寂寞,我对妈妈说:“妈妈,您也可以写回忆录呀。”
“我这一辈子碌碌无为,有什么可写的?”妈妈说。
“哎,您一辈子都在争取入党,怎么没有可写的?”
妈妈看看我,没吭声儿。
第二天早上,妈妈对我说:“燕平,昨天晚上我一夜没睡着觉,几十年的事情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吃安眠药也不管事。”
“事情多?好哇!回忆录就怕素材少。”
“可是,我只写过总结,不会……”妈妈为难了。
“这样吧,您来说我来写,咱们试试。”为了让妈妈不再寂寞,我自告奋勇。
从此,每天晚上,妈妈讲,我记录。
突然一天,妈妈对我说:“燕平,你说怪不怪,自从1953年夏天,我得知我母亲跳河自尽后,就开始经常做着同一个梦,五十多年了,这个吓人的梦一直跟着我,严重的时候,我还会从梦中惊醒。可是,自从和你写书以后,这个梦就再也不做了”
作为临床心理工作者,对梦有着职业的敏感,随即,我和妈妈展开了关于梦的对话。
关于梦的对话
女儿:妈妈,您做的梦是——
妈妈: 嗯,我总是梦见自己回到龙潭老家,可当我一脚踏进门去的时候,马上就意识到我妈已经死了,这时,正屋的墙角猛然冒出一股黑烟,黑烟疯狂地尖叫着向我旋过来,索命一样, 我吓得腿都软了,一步也跑不动。等我醒过来,汗水已经湿透了衬衣。我摸着通通跳的心默默哀求:“妈妈,您别吓唬我了,洪能没有忘记您,洪能没有忘记您。”
女儿:好家伙,您这个梦一做做了五十年, 您知道吗,从精神分析的角度讲,一个人连续做着同一个梦,这个梦是非常有意义的。
妈妈:可是,从咱们写书开始,这个梦为什么就再也不出现了呢?
女儿:那,这个梦就更有心理学的意义了。
妈妈:怎么?这梦还和心理学沾上边儿啦?
女儿:对,心理学认为,梦是内心压抑的凝缩和移植。
妈妈:你说的什么?
女儿:这个玩意儿,一句两句是讲不清楚。
妈妈:反正现在也没事,那你就慢点儿讲!
女儿:妈妈,当您得知您母亲在土改中跳河自尽后,您丝毫不犹豫,立刻向党组织表明了态度,坚决和 “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的母亲划清界限,这是当时您真实意思的表达吗?
妈妈:当然是,我要跟地主家庭划清界限,我要跟自尽的母亲划清界限,我恨不得把心都剖开让党看看。
女儿:可是,这些日子里您讲述的是:您母亲命很苦,少时丧父母,出嫁没两年前夫又病死,再出嫁,就嫁给了同样贫穷的 ‘跑跑裁缝’——您的父亲。您父亲每天上门给人家做衣服,母亲在家也不得闲,打猪草、搓麻绳、织白水带,每天忙到深更半夜,连做月子都是自己下河洗的尿布。苦熬苦挣,等到您父母亲攒下钱买了店铺,生活富裕了,又怕金圆券贬值,就把做布匹生意挣下的钱买了土地。租给两个舅舅种,收成好收点租子,收成不好就不收了。
妈妈:是啊。
女儿:这时,您父亲因为您母亲没有儿子就娶了小。从此,您父亲和年轻漂亮的小妈同床共枕,而您母亲,眼泪只能往肚里咽。
妈妈:是,我母亲生了三个孩子,就活下我一个,我母亲经常说“洪能,要不是为你,八百回我都死过了。”
女儿:嗯,您是您母亲唯一的念想。
妈妈:是。
女儿:您母亲掏肝掏肺地疼您,她不停地搓麻绳纳鞋底,就是为了您一辈子不用自己做鞋。
妈妈:是,在我们那里,女孩子大了都要自己做鞋子。可我长到18岁,一双鞋也没做过。
女儿:您不同意嫁给姑父的儿子,您母亲暗中支持您,虽然姑父早年帮衬过你们家;您要以上大学为由逃避包办婚姻,您父亲说没钱供您去上学,您母亲却告诉您她用自己卖白水带的钱私下里买了几亩地,言下之意她是有能力帮助您的;还有您要参军,您父亲百般阻挠,而最需要您的母亲二话没说,把二十块银元缝在你棉袄里。
妈妈:嗯,其实,从心里讲她应该才是最不希望我离开的那个人。
女儿:您母亲对您的宠爱,对您的期望,您从小就心里明白。您不止一次地对您母亲说,等您出去了,过好了,就把您母亲接出去。
妈妈:嗯。我真是那么想的。我永远忘不了我母亲一边掉眼泪一边给我要进门的小妈缝新婚的被褥。
女儿:您和母亲的情感一向很深!可是您参了军,调到北京,结婚生女,为什么没把一心牵挂的母亲接过来呢。
妈妈:从四川到北京那么远,又要走船又要坐车的,她一个大字不认识的农村妇女怎么出得来。再说,
女儿:再说什么?
妈妈:我,怕把地主成分的妈妈带到部队对我会有影响。
女儿:对,那时候,成分对一个人的影响是挺重要的。
妈妈:我参军3年后,感觉组织上很重视自己,在女兵中队我是我们那批兵里第一个当分队长的,之后组织上又调我到大队部当宣传干事,三年多,我从一个学生娃变成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干部。我和每一个中国人民一样,从心里感谢党,在为伟大的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的过程中,必须站在党和人民的立场上,否则还谈什么入党?
女儿:我理解您的心情。
妈妈:1952年四川开始土改,给我家定了地主成分,农民分了我家的地和房,最后去拿妈妈给我做的两箱子新布鞋,妈妈拦住坚决不给,就被农民抓到村公所关了起来,第二天早上才放出来。松绑后妈妈没有回家,径直投河自尽了。
女儿:是啊,面对这么残酷的现实,妈妈,当您知道这事后哭了吗?
妈妈:没哭,第二天一早,我三口两口扒拉完饭,就到教导员办公室等着,等到教导员来上班,我毅然决然地表示,要和妈妈划清界限!
女儿:跟那么疼你爱你的妈妈划清界限,这个表示是真心的吗?
妈妈:百分之百的真心!
女儿:那么你做的那个黑旋风追着您跑的梦是从什么时间开始的呢?
妈妈:就是从我跟教导员表态以后。
女儿:您在梦里叫着:“妈妈,洪能不能忘记您,洪能没有忘记您。”这是不是您的真心话?
妈妈:妈妈那么宠爱我,这话——这话不应该是假的。
女儿:那您对组织表态是真心的呢?还是您对母亲的表态是真心的?
妈妈:对组织的表态肯定是真心。
女儿:那对母亲呢?
妈妈:现在想起来,应该也不是假的。
女儿:也是真心的,对吧?
妈妈:对。
女儿:问题就出在这里。1953年,在您的心里出现了两个‘真心’,一个是对党的真心,一个是对母亲的真心。对党的真心想都不用想;而对母亲的真心想都不敢想。是不是?
妈妈:应该是。可我为什么只意识到一个“真心呢”?
女儿:问得好,因为一个真心是在您的意识里,而另外一个真心在您的潜意识里。
妈妈:意识?潜意识?什么意思?
女儿:我给您解释下,人的意识层面,由意识、前意识、潜意识组成的。意识就是人的心理能量活动的浮于表面的东西,比如人对时间、地点、人物的定向能力。
妈妈:那潜意识呢?
女儿:潜意识包括原始的冲动和本能,以及出生之后的多种欲望。这些欲望由于社会标准不同,得不到满足,就被压抑到潜意识之中去了。由于晚上意识的稽查作用松弛,被压抑的冲动和欲望乘机混进意识,就成为梦。但是欲望若以事实的本来面目出现,就会惊醒稽查员,又被压抑回去。因此,为了进入意识,欲望就必须改头换面,伪装和歪曲后进入梦境。
妈妈:我有点明白了,我做的梦属于潜意识里面的?
女儿:对呀,在我们意识层面展示的是理性,只是冰山一角,而潜意识,则是不被理性接纳的大量的情感和欲望,占到整个意识活动的95%。意识和潜意识很少同时出现,如果哪个人总是让它们同时出现在自己的意识中,这个人会非常痛苦,甚至崩溃。而梦,是通向潜意识的捷径,对于心理分析学家它将永远是重要的和有价值的。
妈妈:那前意识呢?
女儿:前意识居意识和潜意识之间,是指虽然此时此刻意识不到,但还可以在集中注意、认真思索或在没有干扰时回忆起来的经验。前意识在精神分析中不重要。
妈妈:噢。
女儿:妈妈,白天,意识指引您努力工作,提高政治觉悟,和您母亲划清界限。但是到了晚上,您睡觉了,意识倦怠了,潜意识就活跃起来,你因此就看见幻化作黑烟的妈妈来追您,您恐慌地边跑边喊:妈妈,您可别吓唬我,洪能没有忘记您,洪能没有忘记您!
妈妈:是这样啊。
女儿:好就好在,五十多年来,这两个“真心”一个白天活动,一个夜间活动,井水不犯河水,互不扰动。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您白天朝气蓬勃,深夜愧疚不已,却没有崩溃的原因。
妈妈:噢,原来是这样的啊。
女儿:妈妈,自打咱们开始写作,您就再也不做那个吓人的梦了。这说明什么?
妈妈:我不清楚。
女儿:您意识中的母亲和潜意识中的母亲在您的叙述中渐渐合拢了,母亲既不是反动派,也不是裹着黑烟的旋风。您母亲就是那个朴实能干、善良正直、敢作敢为的母亲。这样,您的压抑就释放了,就不用每天都自己和自己对抗了。
妈妈:啊,这么多年,终于解脱了。
女儿:对呀妈妈!哎,妈妈,我记得小时候您最爱哼唱彩色电影《洪湖赤卫队》里韩英的歌:“娘的眼泪似水淌,点点洒在儿的心上……”。当时,一听到这个歌声,我和弟弟就知道您下班快到家了。
妈妈:你还记得呀?
女儿:平常也没想,今天说您做梦的事就想起来了。
妈妈:那么,能不能说这事在你的前意识里。
女儿:可以呀妈妈!
妈妈:哎,燕平,我有个想法。我想啊,争取明年回老家看看,看看老房,看看老街,看看两个外甥女,再给老母亲修修坟。
女儿:对啊,妈妈,乘着您如今腿脚还利索,赶紧回去看看吧,圆自己一个梦!
——以往,和妈妈说起姥姥来都是“你妈妈”啥的、“你妈妈”啥的。因为,妈妈平时跟我们说起姥姥来都是“我妈”怎样、“我妈”怎样。今天,我面向西南默念一句:“姥姥,我是您的外孙女,您听见我的声音了吗?”嗨,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喊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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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孙燕平(网名燕平)。1969年入伍,当兵后一直从事医疗工作直至退休。业余爱好为文艺,创作歌曲《大山里的兵》(词作者)获解放军总政治部优秀新作奖;与他人合作撰写图书《拨亮心灯一一青年官兵心理智慧应用》获解放军出版社优秀图书奖。
投稿微信:sangyzwq--qd
总编:幸运草
编辑:幸运草
校对:燕平 聊者
制作:沧海一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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