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胡应麟，兰溪人，字元瑞。以诗游王元美先生所，先生遇之甚至，尝言曰：“诸前我而作者，涵洪并纤，与亭毒并，吾故推献吉（李梦阳），然不能讳其滓：绝尘行空，卿云烂兮，吾故推昌榖（徐祯卿），然不能讳其轻；刻羽雕叶、含陈而新，吾故推子业（高叔嗣），然不能讳其促；鞭风驭霆，以险为绝，吾故推子相（宗臣），然不能讳其疏；融而超之，于鳞（李攀龙）庶几哉，犹时时见孤诺焉。后我而作者，其在此子矣夫！”又游汪伯玉先生所，先生亟称之，曰：“成都（杨慎）博而不核，奔山（王世贞）核而未精，博而核、核而精，莫如元瑞。”然应麟好书多病，无意仕进。既举于乡，公车北上，卧病淮泗间。既南还，请于元美先生曰：“某且忧死，幸以后死之托，及某生时见之，何如?”先生许之，因为之传。其略曰：“胡元瑞者，尝自号少室山人，父副使僖。元瑞九齡时，从里社师习经生业，而心厌之，悉胠副使篋，得《古文尚书》《周易》《国风》《雅》《颂》《檀弓》、左氏、庄、列、屈原、两司马、杜甫诸家言读之，遂能为歌诗。会副使北上，抉与俱。是时，南海黎惟敬（黎民表）、欧桢伯（欧大任）、梁思伯（梁孜），吴郡周公瑕（周天球），吴兴徐子与（徐中行），嘉禾戚希仲（戚元佐）、沈纯甫（沈思孝），永嘉康裕卿（康从理），先后抵燕，见元瑞诗，咸折节请交欢。至于琳宫梵宇高会雅集，元瑞齿坐末坐，片语一出，无不恍然自失也：“使用古隶事夺席，吾曹无坐处矣。”临淮李小侯惟寅（李言恭）者慕之甚，使客篡而致之为上客，旬日不听出，惟寅由是亦以诗名。俄得清贏疾，卧金华山中。会大司空朱公衡过兰溪，发使迹元瑞，泊舟待，待三日。元瑞感其意，为长歌六百言以赠，公以示学使者滕（伯轮）曰：“天下奇才也！”由是再为千人冠。已得荐乡书，然元瑞意殊不在一第。其所游从，皆天下贤豪长者，而所当心独余兄弟。敬美过副使所，谓曰：“吾于诗独畏于鳞耳，已矣，今庶几得足下。足下幸与家中丞同世，胡不一及门?”时余方谢客昙阳观，闻元瑞来，启关，与为十日饮。间出其所著诗，余得而序焉，所以属元瑞甚重。而用是颇有龂龂者，余二人俱弗顾。元瑞又归卧山中六载所，而始上公车。至都下，遇张助甫（张九一），两人相得甚。而大司马张肖甫（张佳胤）方抚浙，亦以上客客之。时伯玉与大将军戚元敬（威继光）皆至湖上，置酒大会，游士皆集，咸莫敢当元瑞。已而与伯玉偕过余弇中，甚乐也。然元瑞性孤介，时苦吟沉思，不甚与客相当。独嗜藏书，先后所购经、史、子、诸集四万余卷，手抄集录凡十之三。筑室曰二酉山房，而余为《记》。旦夕坐卧其间，翛如也。所著有诗八十卷、文四十卷、《诗藪》十八卷、《笔丛》四十八卷，行于世；他论著未行世者，有《六经疑义》二卷、《诸子折衷》四卷、《史蕞》十卷、《皇明诗统》四十卷、《皇明律范》十二卷、《拟古乐府》二卷、《古韵考》一卷、《二西山堂书目》六卷、《交游纪略》二卷、《兜玄国志》十卷、《酉阳续俎》十卷、《隆万新闻》四卷、《杂闻》六卷、《骆侍御忠孝辩》一卷、《补刘氏山栖志》十六卷；搜辑诸书，有《群祖心印》十卷、《方外遐音》十卷、《澄怀录》一卷、《抱膝编》十卷、《真赏编》十卷、《会心语》四卷。元瑞于他文无所不工，顾不以自多，而所好独诗，彼固有所深造也。元瑞才高而气雄，其诗鸿鬯瑰丽，迥绝无前，稍假以年，将与日而化矣。至勒成一家言，若所谓《诗薮》者，其刻精则董狐氏、韩非子也。”盖应麟之重以弇州，而弇州亦雅自重之。后弇州疾革，应麟走娄中，弇州曰：“吾忍死以待子。子来，吾无憾矣。吾续集且成，子留，为我较而行之。”应麟因留弇中月余而别。既别，而弇州殁矣。应麟既失弇州，遂入白榆社。白榆社者，汪司马所自名社也。后司马殁，而应麟愈重，诸词客裏粮入婺者踵相接，皆以事弇州、伯玉者事之，莫敢异同词。如是又十余年，万历壬寅卒。初，应麟艰子，晚乃举三丈夫子，幼而孤，并无术业。所谓二酉山房者，亦数易主矣，藏书俱散佚。论曰：金华陈生者为余言，元瑞故尝客其家，每漏过子夜，犹飒然有声，怪而窥之，见出古玩累累，以次陈几上，徐就取一物摩挲之，竟，复取一物，回环殆遍乃寝，以为常。又与市中儿及方技家语不少厌，接之各有意，至经生侪偶中，虽宴会旅立，终日不与交一语，或以刺至门，辄称疾，避匿不肯见也。其托尚如此。赞曰：元瑞清真，恰闻席珍。藻奋云汉，学富天下。脱屣公车，著书河濒。提衡风雅，复忧乎嶙峋！
（摘自吴之器编撰《婺书》卷四《文苑传》）
【译】本朝的胡应麟，是兰溪人，字元瑞。他凭借诗歌游走于王元美（王世贞）先生门下，先生非常看重他，曾经说过：“在我之前的作者中，涵盖广泛且细致入微，与养育万物并存，我因此推崇李梦阳（献吉），然而不能掩饰他的瑕疵；超脱尘世如行空，犹如绚烂的卿云，我因此推崇徐祯卿（昌榖），然而不能掩饰他的轻浮；雕琢文字如刻羽雕叶，既包含传统又有新意，我因此推崇高叔嗣（子业），然而不能掩饰他的短促；驾驭风雷，以险峻为绝妙，我因此推崇宗臣（子相），然而不能掩饰他的疏漏；能够融合并超越这些的，或许只有李攀龙（于鳞）了，但他还时常显得孤傲。在我之后的作者中，大概就要数这个人了！”胡应麟又到汪伯玉（汪道昆）先生那里游历，汪先生也极力称赞他，说：“杨慎（成都）博学但不精确，王世贞（奔山）精确但不够精深，既博学又精确、既精确又精深的，没有比得上元瑞的。”然而胡应麟酷爱读书却常生病，没有意愿追求仕途。他在乡里被举荐后，乘官车北上，却在淮泗之间病倒了。他南归后，向王世贞请求说：“我快要病死了，幸好能在我死后，将我的著作托付给您，在我还活着的时候看到它出版，怎么样？”王世贞答应了他，于是为他写了传记。传记的大致内容是：“胡元瑞，曾自号少室山人，他的父亲是副使胡僖。胡元瑞九岁时，跟从乡里老师学习经书，但心里却很厌恶，于是把副使的箱子全部打开，找到《古文尚书》《周易》《国风》《雅》《颂》《檀弓》、左传、庄子、列子、屈原、司马迁和司马相如、杜甫等人的著作阅读，于是就能写诗了。恰逢副使北上，就带着他一起去。当时，南海的黎民表（黎惟敬）、欧大任（欧桢伯）、梁孜（梁思伯），吴郡的周天球（周公瑕），吴兴的徐中行（徐子与），嘉禾的戚元佐（戚希仲）、沈思孝（沈纯甫），永嘉的康从理（康裕卿），先后抵达京城，看到胡元瑞的诗，都放下身段请求结交。至于在寺庙的高雅聚会中，胡元瑞虽然坐在末座，但一开口说话，众人都恍然大悟自愧不如，说：‘如果用古书中的典故来争夺席位，我们这些人都没有坐的地方了。’临淮的李言恭（李小侯惟寅）非常仰慕他，派使者把他请来做上宾，十天不让他出门，惟寅因此也以诗歌闻名。不久胡应麟得了清瘦的病，卧居在金华山中。恰逢大司空朱衡路过兰溪，派使者寻找胡元瑞，停船等待，等了三天。胡元瑞被他的诚意感动，写了一首六百字的长歌赠送给他，朱衡把诗拿给学使滕伯轮看，说：‘这是天下的奇才啊！’从此胡应麟再次成为众人之首。后来他获得了乡试的推荐，但胡应麟的心意根本不在考中进士上。他所交往的人都是天下的贤士豪杰和德高望重的人，而他心里特别看重的只有我们兄弟。敬美（王世懋）到副使那里拜访，对他说：‘我在诗歌上只佩服李攀龙（于鳞）罢了，现在算了，差不多要算上你了。你幸好和家兄（王世贞）同在一个时代，为什么不去拜访他呢？’当时我正在昙阳观谢客，听说胡元瑞来了，就打开关门，和他一起畅饮了十天。期间他拿出自己写的诗，我得到后为它写了序，因此非常看重胡元瑞。也因此有些人颇有微词，但我们两个人都不顾及。胡元瑞又回到山中卧床六年左右，然后才乘官车北上。到了京城，遇到张九一（张助甫），两人非常投契。而大司马张佳胤（张肖甫）正巡抚浙江，也以上宾之礼对待他。当时汪伯玉和大将军戚继光（戚元敬）都到西湖上，设酒宴大会宾客，游历的士人都聚集在一起，但都不敢与胡元瑞相比。不久胡元瑞和汪伯玉一起到我太仓的家中拜访，非常快乐。然而胡元瑞性格孤傲耿直，时常苦吟沉思，不怎么和客人应酬。他唯独嗜好藏书，先后购买的经、史、子、集各类书籍有四万多卷，亲手抄写集录的占了十分之三。他建造了一间房子叫二酉山房，我为他写了《记》。他日夜坐卧在其中，自在逍遥。他所著的有诗歌八十卷、文章四十卷、《诗薮》十八卷、《笔丛》四十八卷，流传于世；其他没有流传于世的著作有《六经疑义》二卷、《诸子折衷》四卷、《史蕞》十卷、《皇明诗统》四十卷、《皇明律范》十二卷、《拟古乐府》二卷、《古韵考》一卷、《二西山堂书目》六卷、《交游纪略》二卷、《兜玄国志》十卷、《酉阳续俎》十卷、《隆万新闻》四卷、《杂闻》六卷、《骆侍御忠孝辩》一卷、《补刘氏山栖志》十六卷；他搜集编辑的书有《群祖心印》十卷、《方外遐音》十卷、《澄怀录》一卷、《抱膝编》十卷、《真赏编》十卷、《会心语》四卷。胡应麟在其他文体上也都无所不精，但他并不因此自满，而他所特别喜好的只有诗歌，他在这方面确实有深厚的造诣。胡应麟才情高而气势雄浑，他的诗歌宏大流畅、瑰丽多彩，远远超过前人，如果再给他一些时间，他的诗歌将会更加炉火纯青。至于他自成一家之言的著作，比如《诗薮》，其刻画的精妙就如同董狐、韩非子一样。”王世贞非常看重胡应麟，而胡应麟也一向受到王世贞的看重。后来王世贞病重，胡应麟赶到太仓，王世贞说：“我强忍着不死就是为了等你。你来了，我就没有遗憾了。我的续集快要完成了，你留下来，替我校对发行。”胡应麟因此在太仓住了一个多月才告别。告别之后，王世贞就去世了。胡应麟失去了王世贞后，就加入了白榆社。白榆社是汪司马自己命名的诗社。后来汪司马去世，而胡应麟名声更重，各地文人带着干粮到金华来拜访他的人接连不断，都以侍奉王世贞、汪道昆的礼节侍奉他，没有人敢有不同的说法。这样又过了十多年，万历三十年（壬寅年）胡应麟去世。当初，胡应麟遭遇丧子之痛，晚年才有了三个儿子，但不幸都幼年丧父，且都没有学问。他所说的二酉山房，也几次易主，藏书都已散失。评论说：金华的陈某对我说，胡应麟曾经客居他家，每当夜深人静时，还常常听到飒飒有声，他觉得很奇怪就偷看，只见胡应麟拿出很多古玩，依次陈列在桌上，慢慢地拿起一件摩挲，看完后再拿一件，如此循环往复几乎看遍才睡觉，这是他的常态。他又与市井中的孩童及方术之士说话而不觉厌烦，接待他们各有深意，但到了经生学士这类人中，即使在宴会或旅途中站在一起，也整天不和他们说一句话，如果有人拿着名帖到门上拜访，他总是称病，躲避不肯相见。他的志趣就是如此。赞语说：胡应麟清高纯真，博闻多识如同席上珍宝。文辞奋发如同银河，学问遍及天下。他放弃科举，在河边著书立说。主持文坛风雅，又为困顿失意而忧虑！
胡应麟一生视侯贵为浮云，要以著述成家传世。其所著书有《寓燕》《还越》《计偕》《岩栖》《卧游》《抱膝》《三洞》《两都》《华阳》《兰阴》《畸园》《邯郸》《养疴》《娄江》《白榆》《湖上》等集六十余卷，《诗薮》内外杂编二十卷，《笔丛》三十六卷，《丹铅新录》八卷，《艺林学山》八十卷，《弇州律选》六卷；他未行世者，《六经疑义》二卷、《诸子折衷》四卷、《史蕞》十卷、《婺献》十卷、《皇明诗统》三十卷、《皇明律范》十二卷、《明世说》十卷、《古韵考》一卷、《二酉山房书目》六卷、《交游纪略》二卷、《兜玄国志》十卷、《酉阳续俎》十卷、《仝姓名考》十卷；搜辑诸书，有《群祖心印》十卷、《方外遐音》十卷、《两司马录》二卷、《考盘集》十卷、《谈剑编》二卷、《采真游》二卷、《会心语》二卷；类萃诸书有《经籍会通》四十卷、《图书博考》十二卷、《诸子汇编》六十卷、《虞初统集》五百卷。
哭胡元瑞十二首
邹迪光
其一
十上公车不得官，声名益自动长安。
才华籍甚天公妒，一夜西风玉树寒。
其二
十龄先自善为诗，人道黄童尔更奇。
夙慧本从仙吏谪，修文今赴玉楼期。
其三
一自长驱占上游，几番悉甲抗弇州。
葵丘盟罢邾城败，后死何人复建旒。
其四
兰阴瀫水到门前，不断骚人问字船。
今日草玄亭上过，乱莎残萼总堪怜。
其五
月旦词林枉颉颃，藉君《诗薮》定雌黃。
洛阳纸价千斤重，遗令将来瘗北邙。
其六
纷纷挟策竞先鸣，输尔挥毫赋两京。
金马未窥身便死，令人孤愤不能平。
其七
懒向王门去曳裾，闲关长读邺侯书。
鹅经鹤史搜罗尽，便逐飙车扣玉虚。
其八
既失文星又酒星，仓皇海岳走精灵。
风流叹息今无几，只合清斋学通经。
其九
骨法虽癯意气粗，一鞭长入酒家胡。
昆吾羞涩纯钩死，痛杀高阳旧酒徒。
其十
七叶星冠夜半钟，满身玉露礼茅龙。
乘虬忽蹑烟霞去，知占华阳第几峰。
其十一
老去雄心一半枯，只留短发傍浮屠。
为嫌五浊思遗世，能入莲台九品无。
其十二
宿草悬知与墓平，几回引领望佳城。
生刍一束无由奠，枉说交情范巨卿。
（摘自邹迪光《调象庵稿》）
追忆十七子诗·兰溪胡元瑞
邹迪光
孝廉天纵，髫龄赋诗。黄童无双，管络鼓旗。
及于弱冠，文采陆离。牛耳坛场，为诗白眉。
寂寂音响，杳杳履綦。《诗薮》空留，胡能不悲！
（摘自邹迪光《石语斋集》）
闻两胡生亡
区大相
海內无多士，交游失二胡。文章才有数，磊落调元孤。
世已哀词客，人犹病酒徒。哭君余两地，寂寞向江湖。
（摘自区大相《区太史诗集》，两胡指兰溪胡应麟、豫章胡汝焕，两人相隔一年卒）
国朝儒林赞·胡应麟
费元禄
元瑞幼慧，厥怀傥斝。书研汲冢，义穷顾蔗。
董园不窥，禹阴匪暇。户外停车，花间并驾。
长安酒豪，列侯坐骂。畴揭我先，谁居己亚?
时有王公，黄金慰藉。昆阜剖玉，和氏辨价。
德积有阶，名齐王谢。
感旧篇十首·胡孝廉元瑞
谢肇淛
元瑞胸武库，其学无不殚。冥探二酉藏，旁搜百家纂。
家有连屋书，万汇皆研铲。茹华漱其芳，骋妍成秘撰。
搏刓穷意象，千古供只眼。潦倒一青衫，读书坐破产。
问奇屦若云，负笈席不暖。灰心入名理，疾雷不闻览。
惜哉天禄中，少此青镂管。闲检《笔丛》编，擗弦三扼腕。
纪哀诗二十三首其八·胡元瑞
俞安期
名德有令子，贤书若冥报。博洽匪倖居，豪吟寡卑调。
百家评最详，一线孤犹少。遗书藏若何，应长蠹鱼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