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大清早,母亲在小区里碰到一位大爷拎着一条大鱼走来,便问,这么大的鱼哪买的?大爷笑呵呵地说,江边“捡”的。母亲疑惑地问:捡的?江边还有鱼捡啊。大爷说,对面江边买的,很便宜。
父亲爱吃鱼,母亲回来后一直念叨着,不知道在哪个江边,下次我也去买。我说,下次我带你去。
周末晚上,打电话父亲,没接。又打母亲,也没接。一看八点多了,心想或许睡了吧。半个多小时后,两人都回了过来,刚好我走开没听见,第三次父亲打来才接到。我问睡了吗?父亲说,剧院看戏呢,你打来电话没听见。问,有事吗?我说,要不要吃鱼,明天周末我去江边买。父亲说,你妈想去买,不知道在哪。我说,明天七点钟,我来带她去买。父亲说好。
我是个贪睡的人,第二天一大早,迷迷糊糊还在梦乡中呢,就被手机震动声吵醒了。一看是母亲,震了好几次了,忙接了。电话一通,母亲那个大嗓门就喊过来,买鱼还去不去的?我一看时间,六点半都不到,就说,不是说好七点的嘛!母亲说,你爸一大早就催我了,我已经走到大桥头了,你过来到桥头带我就行。我心里一边嘟囔着一边慢吞吞地坐起来,闭眼发了会呆,先让自己从睡梦中捞出来醒一会,才慢慢地把眼睁开。
等我到了桥头,已经六点五十了。母亲一上车,我就责怪道,不是说过七点钟嘛,我会到楼下来接的,六点半正好睡呢。母亲从住的小区到桥头要走十来分钟的路。母亲说,都是你爸呢,一大早就催我了,说好去了好去了。我心想,唉,老人就是醒得早。而我除了晚睡晚起像年轻人,其它事情好像也慢慢接近老年人了。
母亲又说,我上次去找过,走到了大桥头,看见有渔船从桥下开过去,大概就是打渔的船,但是年纪大了,这脚力劲不行了,想想还要走回来,就半途折回来了。我说,你打个车嘛。母亲说,打个车十来块钱,那还不如到菜场买了。母亲的节俭是出了名的,哪个菜场什么菜什么芥都问得一清二楚,哪里便宜往哪赶。
母亲又说,这几年脚力不行了,要是早个几年,这点路根本不在话下。是啊,以前母亲从老家来城里,除了中间这段乘公交车,从村里到镇上车站,再从城里车站到我住的地方,两头都是走路,有时候甚至扛着大包小包的农产品,连力都不歇一个。这些年,因为父亲的两次住院,经母亲的精心陪护,都从生命边缘回来了,但也让母亲一下子憔悴了。一次是干活从山上滚下来,迷糊了好几天,母亲从上海弟弟那赶回来,日夜守在边上,一个多月后便慢慢康复了。而这一次被查出是食道CA。开始的时候也不知道什么病,只感觉喉咙痛,母亲陪着他到耳鼻咽喉科反反复复查了好多次,也没查出什么问题来。后来还是母亲提醒他,要不换个科查查吧。到了消化科一拍片,医生看了一眼片子就说,叫家属来。这个时候才告诉我们,我赶过去得知是晚期后,背着父亲把噩耗告诉母亲,还没说完眼泪“哗”一下涌出来,怎么也止不住。三年前,父亲从那场大难中挺过来,大家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没想到日子正好过一点,却又查出这毛病来。
接下来,母亲没日没夜地在医院里守着,又是送饭,又是端屎,从没有过半句怨言。而父亲还是那个爆脾气,动不动就朝着母亲吼过去,说她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开始还埋着他,后来他自己也明白怎么一回事的时候,便更加烦躁,时不时地发火。骂得凶的时候,母亲也受不了,就一个人偷偷地抹眼泪。我们也习惯了,两人就这么嗑嗑碰碰一辈子。以前拌嘴的时候,母亲还总是回他几句,现在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下,母亲便处处让着他,把自己变成哑巴,随他说去,只要把气泄了,能好一点,那也情愿。
父亲其实也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他也知道母亲的好。我说,如果换过来,妈病在床上,你能如此陪她么?每问此时,父亲便会像个孩子似地笑,坦白地说,我做不到。
父亲面对现实慢慢地平静了心态,在母亲的精心陪伴下身体在慢慢地恢复,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地多了起来。
在我带上母亲的路上,父亲又打电话追过来,等确认母亲上了我的车才放心。母亲放下手机说,他已经有点犯糊涂了,我出来这会,已经打了四五个电话了。母亲又说,唉,上年纪这脚力真不如以前了,要是早几年,这点路根本不算什么。我说,妈,爸要是想吃鱼,你说一下,我起来去买就行了。母亲自顾自地说着,你爸说这江里的鱼好,他老是说起以前在城里读书的时候看见住在船上的打渔人,那时的水那个清啊,可以看见江里的鱼。你爸说,现在兰江的水也清了,鱼啊虾的吃得放心,菜市场上那些多是养殖的,不鲜美。
父亲是新中国同龄人,1949年生,后来上了兰一中,是村里第一个上重点中学的,可一年之后就遇上了“文化大革命”,学校停课以后,外面兵荒马乱的,奶奶再没让父亲离开过家,一直到“文革”结束。父亲每回说起这段历史就会对母亲重复那句话,要不是“文革”我也不会娶你了。母亲是外婆家的老大,为了几个弟弟妹妹,小学没毕业就休学了,认识的字不到一箩筐。每次父亲这么说,自知理亏,一言不吭地站在一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到了兰江边,那里已经人来人往很热闹了。这是一个自发形成的江边鱼市,一大早渔民们就把晨捕的船儿停在码头边上,晨练的人们经过时,就顺便把江鲜捎回了家。等到差不多上班时间,基本上就散市了。但每天的情况不一样,要看渔民们的收获和购买的人数。我已经有好几次因为起得晚,而错过早市了。但经验告诉我一般七点半之前都还会有。
我和母亲抵达的时候是七点还差两分。我快步走过去,一瞧三位船老大都所剩无几了,一位还剩一袋虾,一位还剩两条鱼,另一位还剩泥鳅与虾。我们先走到有鱼的边上,一条是扁鱼,一条是没有头的鲢鱼。扁鱼太小,看上去一斤都不到。我指着鲢鱼问,多少钱?船老大说,十块。母亲嘟囔着,这么贵。我上次买回去的一条连头才五块钱,母亲在心里一对比觉得贵。但是我知道这条比上次那条大,我赶紧说,买了。然后又走回到另一边去,这时候最边上的虾也没了,中间的这个前面脸盆里的虾也没有了。我急忙问,虾呢,还有吗?船老大敲敲身后的筒说,呶,还有两盆。母亲问,多少一斤?船老大拎出一只网袋说,我们不称,二十块钱一袋,要不要?我赶紧拿出手机准备扫码,说,要要要!母亲还在说,这么小,没有上次的大。
我们正在装虾的时候,又有人走过来,把最后剩下的一袋虾也买走了。等我们回身时,那边最后一条扁鱼也被人买走了。其他再有人走过来问时,船老大牛气哄哄地回答,没了没了,明天再来。
我们离开时,还看见不断地有晨练结束的市民往这边走来。我心下舒了一口气,还好下手快,要不然又白跑一趟。低头看一下时间是七点零二分。这时候母亲的电话又响了,是父亲。母亲一手拎着鱼一手接电话,说,买到了,就回来了。
回去的路上,母亲还一边嘟囔着,是不是买贵了?他们怎么称也不称,你也不还还价就买了。我说,要不下手快,我们就买不到了。心下想,还是父亲有先见之明,要不是他催得这么早,按我的计划七点出来就跑空了。
车经过大桥的时候,望着窗外涛涛的江水,又看看母亲手中的鱼,心想,这人生就像涛涛的江水,每个人都深陷其中,被裹挟着、推搡着,一往无前而不能复还,但总有一些逆流而上的鱼儿被打捞上岸,却不知上岸之时也是终结之日。所以做为一条鱼,到底还是离不开水的,那么我们呢,除了亲情,到底还有什么是离不开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