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市这个词，是个很奇妙的概念。
市，顾名思义，是市场，是售卖货物的地方，比如说早市、夜市、超市、集市，再比如东木头市、西羊市、梆子市、竹笆市，有卖用品的，有卖牲畜的，售卖比较明确的东西，卖啥就叫啥市。
唯独人市，千万不敢这么理解。现在可不是万恶的旧社会，穷人要卖儿卖女换口粮食，现在可是文明进步的新社会，拐卖人口，那是严重的违法犯罪，前不久，就枪毙了一个人贩子。
因而，所谓的人市，并不是贩卖人口的地方，而是活生生的人，自行售卖劳动力的地方。
人不能买卖，劳动力却是可以的。每一个打工人，其实都是劳动力的出售者，不过是卖出的劳动力形式不同，有脑力的有体力的还有脑力加体力的，再就是出卖的场所和时限不同，有人在办公室里签订了长期的买卖合同，有人一直跟着相对固定的包工头不用自己操心今天在哪里搬砖明天又会是什么地方，但也有人就喜欢那种零零散散地一锤子买卖，卖一次，成一单。
正因为有最后一种人群的存在，便也就有了人市。
我对人市最早的概念，来自于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孙少平决定离开双水村那个小山沟到“大城市”去闯天下，人生的第一桶金，就是在黄原城的那个桥头，和一群揽工汉挤在一起，等着雇主伸来橄榄枝。
包产到户后释放出大量农村剩余劳动力，农民进城找活干。西安啥时候有了人市，大概也是差不多的时候吧。
二
据说，西安的人市有不少的存在，东南西北都有，最为有名的，是文艺路的人市。
不过，我最为熟悉的，还是太白立交桥底下的人市。
因为曾住在左近，还因为打过交道。
最近，偶然又从那里路过，发现人市居然还在。从立交的西南角，蜿蜒到立交的东北角，只差一个角，就可以形成一个完美的闭环。
在从人市的人群中穿过的时候，一幅幅场景自然而然地便跃入了眼帘，当天有的，当天没有曾经有的，便勾勒出一幅幅空间连贯却又独立平行的画面。
人市，大部分时间并不是想象中的那种喧嚣。
大概早上八九点的时候，一辆辆电动车从四面八方云集而来，一声声尖锐的刹车声，会给街心公园里唱戏和广场舞的音乐里加入些特别的元素——您们那岁月静好，我们这扛着刷刷来了。
很多人的电动车上，都会绑着一把滚轴刷刷或者大小榔头，籍此表明自己刷墙油漆工砸墙好劳力的身份，但也有很多人，只是在电动车的车头上挂一个不知道从那踅摸来的硬纸板板，上面或红或黑、或俊或丑、或直或扭的写几个大字——水电工、油漆工、瓦工，这是表明身份的；也有写着刷墙、铺砖、水电、砸墙等字样的，这是表明可以干的活路的，或者还有全能型人才，水电、油漆样样都行。就那么大个纸板板，样样都行的，那字自然就个个都小了。
反正，是不见有写“搬砖”的。
或者，那些啥牌牌都没有啥工具都没带就袖着一双手的，是连搬砖在内的什么活都能干的。
三
如果不是运气巧合，路过的人，很难看到雇主寻找劳力的场景。大部分时候，人市，都是有人无市，那几个角上乌泱泱的一群人，便显得十分闲散。
闲散但并不无聊。不出多长时间，象棋摊摊，挖坑摊摊，便都纷纷开张了。有几回，我甚至还看到了媳妇跳井和狼吃娃的游戏。我原以为，这东西早已失传很久。象棋摊一般多在东南角，挖坑摊多在桥底下或东北角，相对而言，西南角就有些落寞了。
如果要问西安“最接地气”的挖坑摊在哪，答案一定是人市，必须是人市。随便在地上铺开张报纸，或者把某人大一点的纸板板摘下来放在地上，四个人围城一圈，有圪蹴着的，有把纸板板垫在屁股下面坐着的，还有居高临下就坐在电动车座椅上的。在各种各样的姿势中，一张张扑克飞舞着甩到了“水电工”“油漆工”的脸面上，一阵阵气势十足的疾风，甚至可以掀起一张张就放在地上的零碎票子。
你未必知道这些上人市的“刷刷”“榔头”们手艺到底咋样，却十分有机会见识他们的腿功和腰功着实厉害，一场挖坑开场，不但参战者可以一个特别的姿势持之以恒，连围观者也可以一站或一蹲数个时辰。
你以为这些人就是普通人展示身体功夫的天花板，那是因为你没有看到还有水平更高的高手。比如，不想凑挖坑下棋热闹的又无所事事却闲出了瞌睡的，大概会在电动车上打盹。最常见的，是屁股坐在电动车座椅上，头趴在车头上，不常见却也能见到的，居然是头枕在座椅上，腿架在车头上，腰腹悬空，车不倒，人酣睡。
这才是高手，在天桥下揽活简直是浪费了人才。
四
有没有活，饭总是要吃。
中午时分，天桥底下的“刷刷”“榔头”们，也要开始考虑午饭的问题了，如果还没挣到钱，很少会进到馆子里面的。包子、夹馍、炒面、干拌面……各种吃食的味道，便混淆在熙熙攘攘的空间里。
这时候，我总觉得，雁鸣湖的民工餐不在这里开个分摊，真是可惜了。
大概是为了省钱，他们甚至连收费的餐盒都不会要，包子夹馍还好，随便拿手里就吃了，炒面拌面也就只装在塑料袋里，放在电动车的座椅上，立在哪里吃，狼吞虎咽，大嚼四方，能量补充，元气回复。
也许这种能量元气，就在后半天发挥作用呢。
突然就走来一个人或者停下一辆车，说有什么什么活需要几个人。这时候，不管是正挖坑的还是正吃饭的，便瞬间放下了眼前的苟且，呼啦啦一下子围了上去，不知情的还以为是要打架。
千万不要以为人市上的劳力会更便宜，那天我就听到一个雇主用无比震惊的声音加语气在喊，“啥，两千，你这是抢钱吧！”
有雇主来的时候，远少于“刷刷”“榔头”们挖坑睡觉刷手机的时候，就算有雇主来，雇主所需要的干活的人的数量，更远少于天桥下的人群。因而，我一度十分怀疑他们是如何养活自己进而养活一家老小的，继而纳闷他们为什么不去跟个包工头，相对稳定地去干工地。也许，他们图的就是三天不开张，开张管八天，一锤子买卖就是一锤子收益，现场干活现场结账，不用担心被拖欠工钱。
至于活干的怎么样，值不值那个价钱，会不会因为质量和价格问题发生冲突，那就只有谁雇谁知道了。
反正，天桥下的这人市，这么多年都一直在。朝阳东出的时候，聚集起来，夕阳西下的时候，又悄没声息地散去，不知道是散在了城中村，还是郊区县。有活没活的，有收成没收成的，反正又过去了一天。
明天，又是明天的聚集明天的挖坑，活吗，等着来就是了，雇主吗，总有需要这一锤子买卖游击队的干活。
文字 | 桴 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