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塘河水 载我去分岁

文摘   其他   2024-02-23 02:14   德国  

无论身处世界何处,我们用华语美文守候你


悠悠塘河水  载我去分岁


文/林肃(奥地利)


我在维也纳居住几十年了,温州城的轮廓越来越模糊,可是每当经过美丽的瓦豪河谷*,就会忍不住地想起家乡的那条母亲河,思念就会像塘河水一样泛滥起来,小时候的情景就如电影似的,栩栩如生地重现在眼前……



天还漆黑,我被叫醒了,草草地洗了把脸。父母亲带着我们弟兄三个,匆忙出门了。高耸的路灯,把人行道上梧桐树上未落尽的树叶影子投射到地面,模模糊糊的像是一个个小坑。我们就捡亮的地方落脚,生怕踩进坑里去。


昨天夜里,我有些兴奋,梦里都是坐塘河的轮船,去父亲的平阳老家分岁过年的事,迷迷糊糊没睡好。我睡眼惺忪,喉咙有些发干,脑子像被灌了浆糊,身子软绵绵的,似乎还蜷缩在被窝的温暖里,一下子还不适应清冷裸露的街头。


冬天的早晨寒意很深,一阵冷风吹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我把脖子佝缩到衣领里,用嘴巴里的热气哈着手。待气喘吁吁赶到小南门轮船码头,身上已冒出热汗。


这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某旧历年腊月的最后一天。我们要赶乘塘河头班轮船到瑞安,然后渡过飞云江,到对岸再换坐轮船到平阳。虽然总共只有六七十公里的路程,但分成了好几段,一路上马不停蹄,需要十来个小时,才能在天黑之前(冬天黑得早,不到五点就暗了),赶到平阳祖母家。


在外工作、居住的姑妈姑父与表弟表妹们,也都要这天赶到。一大家二十来口人在除夕夜团聚,喝分岁酒,吃年夜饭——从我有记忆起,几乎年年如此,这是过年的重头戏。老人满心喜悦地看着儿孙满堂,年轻人对未来有了新的期盼,全家男女老少团聚,互敬互爱,共叙天伦之乐。吃了这顿饭,孩子们欢呼着又长了一岁。



小南门的轮船码头,此时已经喧闹起来。


候船室外的包点铺里,灶上的蒸笼升腾着热汽;油锅里煎炸的油饼、油条,上下翻滚着,缕缕淡蓝色的轻烟升起,然后隐没在灯光上方的黑暗里。空气里弥漫着炸油、肉汤与葱蒜的混合香气——赶路人的嗅觉都特别灵敏,特别是对各种食物的气味——我深深地呼吸了几口,顿时精神起来。


隔壁面食店里的老板娘,趁着客人不多,手脚利落地包着馄饨,她用一根竹签刮了坨馅儿,粘到薄如油纸的馄饨皮中央,几个手指头把柔软的馄饨皮往中间一翻一捏,眨眼间就变成了一个个微型的肉包袱,整整齐齐地匍匐在案板上。透过薄如油纸的馄饨皮,可以隐约地看见里面粉红色的肉馅,如同一个个正在孕育期的生命。这些整装待发的肉包袱,似乎也急切地等待着跳入沸腾的热水锅里,开启一次舌头上的旅行。


另一面的南货店,门已经半开。地上放着一个个箩筐,上面的畚畿里,装满干荔枝、龙眼、红枣、金丝蜜枣、核桃之类干货;面朝街路的柜台上,大口瓶里装着瓜子、橄榄、杨梅干、落壳生等。柜台朝里一侧,是一摞摞的礼品盒,那些礼品盒长二十多公分,高五六公分,用硬纸板做成,外面蒙着色彩鲜艳的花纹纸,最上面贴着一张图片,通常是“样板戏”宣传画或者“最高指示”。没有礼品纸盒之前,礼物都是用草纸包裹着,方方正正,上面用一张红纸覆盖,书写着一个繁体“禮”字或者“南北果品,四时佳肴”之类字眼,温州人称之为“纸蓬包”。由于礼品纸盒比纸蓬包洋气,包装也更方便,也就渐渐取代了旧式的纸蓬包。


旧式纸蓬包(来自网络)


江南多河流。小南门,河轮夹河轮。小南门是温州热闹的去处,乡下人坐船进城,这里便是第一站。河边平时一溜停泊着各种船儿,货上货下,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好似一幅江南版的上河图。有一首童谣曰:“娒娒,你仙能(听话),阿妠(娘)为你做媒人,哈纽宕(嫁哪里),小南门。果子店,两对门,地瓜娘(公婆)屋里煮馄饨。”


此刻,小南门轮船埠头停泊着一列列的轮船,前面那艘带动力的叫轮船头,后面带有几节拖轮。这些轮船,就是去往瑞安、茶山、藤桥等地的。父母亲因为早就把礼品和过年货准备好,就直接买票上船了。船舱里已经有些人,靠窗户两侧的空位已所剩不多,我们赶紧找位置坐下,才松了一口气。然后从袋子里取出水壶,拿出头天已切成片的松糕、桃糕等,吃起了早餐。袋子里面还有糖果、落壳生和瓜子等零食,用以打发船舱里的时光。


渐渐地,船舱里面拥挤了起来,三教九流,各色人物坐满了舱内。兜售食品、水果的小贩,此时也穿行于船舱之中,叫卖声不绝于耳。一个头戴绿色军帽的中年人,手提那个年代常见的黑色人造革拉链包,拖着长声吆喝着:“老鼠药——,苍蝇药——,蛟蚺药(蟑螂药)——,不会腌,不会臭,也不会烂。用着是个宝,勿用也浪费勿着。一角一包,两角三包。哎,老司伯,你要三包,请收好。”一位身穿对襟黑衫的壮汉,看上去有些功夫,裸露着汗毛密集的手臂,抱手作揖,底气十足地喊道:“老弟我不会唱,不会说,只有祖传的跌打伤膏药,请各位朋友带归(家)备用。有效果,就多多宣传。冇效果,赔你三。机会千万不要错过。”有人掏出了钱,也有人闭上眼睛充耳不闻,不相信这些湖海卖膏药。这时,还不断有人气喘吁吁地进来,人们互相挤靠着,尽量空出座位。船舱里的嘈杂声,渐渐成了一片……


塘河上的小轮船(来自网络)



船舱就像一个浓缩了人生的大舞台,众生百态,每个人脸上似乎都写满了故事。虽然以我十来岁的稚嫩目光,还不能够看清楚社会,也无从揣摩人们的心态,但我朦胧地知道,船上装满了快乐与艰辛,也承载着对未来的美好期冀与渴望。


许多年过去了,船上的许多细节,我记得已不是很清晰,但是船舱中间板凳上的那个盲人,敲着牛筋琴、唱着温州鼓词的声音,一直还在脑海里回荡。温州鼓词从清朝起流传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用温州方言表演,演唱用的主要乐器有牛筋琴、扁鼓、三板、小抱月等。上世纪二十年代,形成了南北两派。南派流行于平阳、瑞安一带,风格委婉细腻;北派流行于鹿城、永嘉一带,风格挺拔刚健。传统曲目有《双珠江》、《十美图》、《八美图》、《十二红》等。还有很多曲目,是从京剧越剧黄梅戏等其他剧种改编过来的。温州鼓词演唱的《水浒传》、《三国演义》、《西厢记》等,在民间非常受欢迎(海外那些许多上了年纪的老华侨,至今还会每日听上几段温州鼓词录音,就像酒徒人须臾离不开浓郁沉醉的老酒)。


唱温州鼓词的盲人,此刻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唱三叹,昂扬顿挫,仿佛不是在唱古时候的故事,而是在咏叹自己的人生。牛筋琴在他的敲击下,发出了呜咽声。船舱里安静了下来,不时响起“叮”的声音,有人往盲人前面的碗里投着铅角子(硬币)。由于温州鼓词的节奏比较单一,文白相间,里面的有些古诗文,我听不太懂,脑子发懵,觉得累,便走出船舱,坐到了舱背上。


轮船突突地响着,像一列小火车蜿蜒在河流上,沿着塘河一路驶去。蒙着“马口铁”(白铁皮)的平坦舱背,放满了箩筐和各种物件,也坐着不少人。舱背露天,虽然不遮风,但冬日的太阳照在身上,不觉得冷。这时,塘河那熟悉而又特殊的气味,大约是富氧而略带着腥味,已经充满了鼻腔。我用嗅觉极力分辨着,是水浮莲,水边草,还是其它水中生物?成年后,我虽然远离家乡,但是一旦回到塘河边上,留在记忆深处的这种气味,瞬间就会被激活。


塘河古称南塘河,明清称七铺塘河,人工疏浚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承载着穿越古今的繁华盛景和动人故事。紧挨塘河而建的石板路,便是七铺河路。历经日晒雨淋的石板路面,油光闪亮,如果走得太急,脚还会打滑。沿岸民居的屋檐下,挂晒着酱油肉、鰻鱼鲞、酱油鸡鸭等年货。老门台贴上了新春联。大门上倒贴的福字隐约可见。偶尔还会传来炮焰声,“砰——,啪!”到处都充满年的气息,就如冬日里的缕缕阳光,穿透冷风,温暖地摩挲在皮肤上。


其实,不管你在世界哪个角落,只要到了分岁这个日子,年的影子就会从家乡走来,从记忆深处走来。亲人们不管相隔多远,都会感觉到彼此就在身边,祝福的声音此起彼落。



轮船像一个巨大的犁头,耕犁着清澈的河流。犁出的波浪,一波接着一波,向着两岸轻盈荡去,眼看着就要漫上河埠头的石阶,河边的洗衣妇就会后退一步,把头发往后拢一拢,趁机伸腰抬头望一下远处。当轮船遇到满载的小船,便会减速,怠速前进。那些小船吃力地载着货物,两侧船舷差一点就被河水漫过,真的是为他们捏紧一把汗。


轮船通过低矮的桥洞时,我不由自主地缩紧脖子,赶紧低下脑袋,生怕额头撞上桥面。其实担心是多余的,离桥面还有好几尺呢。不知是谁说的,水是塘河的血液,桥是塘河的筋骨。那么,坐船的人,大约就是流动于血液与筋骨之间的最具有蓬勃活力的生命细胞吧。


前面是一个矮小狭窄的石头桥,轮船似乎就要撞上桥墩,我的心揪紧起来,赶快闭上眼睛。轮船引擎的轰鸣声,在桥洞里被反射回来,骤然更响。震耳欲聋的声音中,还能感受到古老的桥身轻微地颤抖。待声音平缓了,眼睛再睁开时,船尾的浪花,已经把桥冲出去了好远。我长舒了一口气。


轮船沿途经过吴桥、三板桥、丽田、梧田,绕过一个漂亮的山包,就是南白象、帆游,然后是河口塘、塘下、莘塍、九里,一直到了瑞安东门埠头,全程约八十华里。轮船周而复始,就像一条长长的传输带,将城乡串接了起来。


今日塘河之气象


轮船每到一个埠头,人们上上下下,碰到熟人大声热情地打着招呼。小贩也会趁着停靠的几分钟时间,上船叫卖着槐豆芽、橄榄、柑桔、荸荠、甘蔗各种食品水果。还有白象松糕、莘塍五香豆腐干、瑞安双炊糕等,都是当地有名的风味。虽然这些食物在脑海里,已成褪了色的记忆,但是味蕾却像轮船埠头上坚实的石头缆桩,顽固地拴住了那些终生难忘的味道。


中午时分,轮船抵达了瑞安东门码头。我们要走路几十分钟,穿过整个瑞安县城,来到飞云江边,坐轮渡过江,然后再坐上去平阳的轮船。由于总惦记着家人团聚的一刻,并不觉得路上的周折与漫长。去平阳的船,与上午的船是一样的,不过一般只有两节。


又经过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轮船停靠在了平阳城关的码头。当我们穿过大街小巷,来到西门后祥街的祖母家时,已是下午近五点钟的光景,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姑妈们欢喜地高喊着:“温州娒儿到呗!” 


这时,炉灶里的柴火正旺。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桌中央烧炭的紫铜火锅,已冒出腾腾热气。瓷杯里斟满了自酿的黄酒,荡漾着琥珀色。只等着全家老少入席了。


桌子上方的白炽灯泡,已经换上了高瓦数,在蒸汽升腾的笼罩中,发出了橙黄色的明亮光芒。温馨的冬夜。分岁开始了。


(根据记忆,写于2021年腊月,改于2023年5月**)


*注一:蜿蜒的多瑙河,从德国发源,流经奥地利的梅尔克(Melk)至克雷姆斯(Krems)时,两岸排列着郁郁葱葱的葡萄园,举目皆是古老的城堡与中世纪遗址,风景秀丽,如诗如画。这段三十多公里长的优美河流,就是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的著名的瓦豪河谷(Wachau),距离维也纳只有几十公里。


**注二:这篇散文,是参加第二届“塘河杯”全国散文大赛的得奖作品。征文活动共收到全国各地作者稿件317篇。为了评审结果客观公正,所有来稿作品隐去作者通联信息,以编号的形式进入初评。第一轮初评共有80篇入围。再由5位国内作家和资深编辑进行综评筛选,按照作品编号进行审阅与打分,共有50篇入围终评。最后,按照终评评委对作品的评价打分排序,评出获奖奖项。





作者在本公众号发表过的主要作品:
      林肃|旅行笔记:你知道欧洲的“景德镇”吗?     
      风雨中登攀阿尔卑斯雪山
      我是一个密接

      秋天徒步三章(上篇)

     秋天徒步三章(下篇)

     我在欧洲种韭菜

   发表在《香港文学》2020年9月号:

越过了阳台的夏天

  卡伦堡山畅想曲:

卡伦堡山畅想录(一)

卡伦堡山畅想录(续)

   西班牙三部曲:

(一)蒙特塞拉特山之旅

(二)拒绝平庸的安东尼·高迪

(三)昔时的帝国风云

  疫情系列文章:

欧洲疫情笔记——口罩(一)

欧洲疫情笔记——口罩(二)

欧洲疫情笔记——口罩(三)

欧洲疫情笔记——口罩(四)

欧洲疫情笔记——口罩(五)

欧洲疫情笔记——口罩(六)

欧洲疫情笔记:做一个自由的梦

你会阅读方方日记的外文版吗?

欧洲疫情笔记——宅家讲道理

疫情笔记—— 粮草先行记

  我的1971年系列:

我的1971年(一)

我的1971年(二)

我的1971年(三)

我的1971年(四)

  其它:

手机

算术(短篇小说)

长跑达人

蒲公英(外一篇)

板油

我与我的青春诗会

虾之趣

养鸡的故事 (非虚构)

扇耳光

一个非酒徒的酒话

母亲,您的芳华永驻

过年随想

我与"央视春晚之父"黄一鹤

吃饭的事比天大


本期编辑:平平

作者简介



林肃,浙江温州人,上世纪50年代生人,80年代曾任温州广播电台专题部、记者部副主任,温州文联未来诗社秘书长等职。后考入北京广播学院攻读硕士研究生,留京中央国家机关。90年代初出国,现定居奥地利维也纳。曾任奥地利中华工商联首届常务副主席、奥中经济科技文化交流会会长等职。辍笔多年,近年重新拾笔,作品发表在香港文学、台港文学选刊、人民日报(海外版)、欧洲时报、中国日报(美国)等报刊以及各种公众号。中欧跨文化作家协会会员。



协会简介


中欧跨文化作家协会是在德国法院正式注册的写作团体。协会成员由定居在欧洲的华人作家、诗人、艺术家、德文翻译家和欧洲华文报刊写作者组成。真诚欢迎旅居欧洲并喜欢写作的你加盟我们这个团体,在异国他乡,让我们彼此用母语相互温暖,相互欣赏,携手同行!

想了解更多协会介绍、作品及会员风采?扫描上方⬆️二维码进入协会网站。



协会著作


由纽约商务出版社出版的《走近德国》一书汇集了中欧跨文化作家协会会员们多年来的散文随笔,从不同角度、不同层次反映了德国的方方面面,内容涉及到德国的教育、政治、经济、宗教、医疗保险、涉外婚姻、难民问题等等。

由世界华人周刊出版影视集团出版的本协会第二本文集,汇集了在欧洲多国居住的会员文集,除了散文,更增加了小说和诗歌等多种体裁,从更多角度反映了欧洲生活的方方面面。需要购书者请发邮件至:liuying888669@163.com

⬅️  欢迎扫描二维码关注我们

的公众号。购书?投稿?

电邮联系:

liuying888669@163.com 


本公众号编辑组成员


主编:小宇

编辑:晓露、平平、梓静



中欧跨文化作家
该公众号由中欧跨文化作家协会(CEVIA)授权注册的,专门发布该协会会员的作品,报道文坛动态以及刊登其他经授权的文学艺术作品的公众平台。欢迎大家指正。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