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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出“三阴”重霾的女人
文/昔月(德国)
Ca、PT2、PN2a(4/16)、VO、RO(am Resektat)、GIII、Triple negative,这一连串的字母与数字组合,难道就是我梁欣的催命符和判决书吗?
她怎么也想不到,那座在体内休眠了十多年的活火山终于爆发了,而且把她烧得体无完肤……
一、疑惑
2009年1月29日,春节后的第四天,在家淋浴的梁欣突然摸到右腋下有个花生米粒儿大的小疙瘩,心里顿时一惊,一股不祥之感笼罩心头,莫非……抗争了这么多年,到头来都是些无用功吗?
在国内生活时,她曾跑过多家医院,最后在一家女职工最多的国企医院,使用刚从国外引进的红外热像仪检查才得以确诊——乳腺囊性增生已瘤化。于是,她服用了大量的三苯氧胺,还喝过绿色核桃皮熬制的苦汤,吞过全蝎磨碎的粉面子等等,渐渐有了好转。
可现在…… 难道真应了那位医生的预测:这种病会癌变的!
来德国七八年了,她至少做过三次复查,症状虽然还在,但没有发展的迹象。离上次检查还不到两年,怎么就偷偷地生出一粒“花生米”呢?
梁欣走出浴室,换好衣服后便呆呆地坐在床边。怔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来到客厅,从书架上拿出了一封信。
那是德国F城普查中心寄来的,信上说50-69岁的女性,每两年都有一次接受乳房X光检查的合法权。梁欣马上年满53了,当然享有这一权利。
丈夫赶紧打了预约电话,时间定在下月的16日。还有半个多月,就会知道结果,梁欣那忐忑不安的心渐渐地平静下来。
接着,她开始上网查阅资料,在文山字海里解读着各种可能,并把自己认为很重要的信息和数据摘录到了日记本上。
二、普检
普检的日子到了,梁心由丈夫陪同,比预约时间提前了半个多小时,来到了市中心那家普检大楼。偌大的候诊室里,各种肤色的半百以上女性都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候着。
德国的公立医疗保险,是一人投保全家受益;德国政府还根据年龄的不同,有多种免费普检和接种疫苗的待遇。来自中国大陆的梁欣,没给德国创造任何价值,就因为扯上了婚姻关系,成了一个受益者。
她怕自己的德语表述不清楚,还提前在家里查好了字典,找出几个与乳腺病相关的重要词汇,以便和医生沟通。
轮到她了。先走进一个小小的更衣室,脱完上衣,便坐在窄窄的靠墙长凳上等待。
一位年轻漂亮的女护士把她请进了机房。一台两米多高的白色钼靶机立在她的眼前,梁欣对它并不陌生,之前在医院做过这种检查。她礼貌地对护士说道:“我在淋浴时发现了一个小疙瘩,就在这儿,是淋巴结还是……。”她边说边抬起自己的右臂,用左手指给护士看。护士微笑着说道:“没关系,机器会自动识别的。请您站好别动,放松。”
配合护士的指令,机器对她的双乳进行了正面和侧面的多次扫描。她心想,德国的医疗设备可是全球最好的,F城是德国排名第五的大城市,这家普检中心也算是该市最大的,肯定不会出现什么差错。
没过几天,梁欣就收到了来自普检中心的检测报告:“您于2009年2月16日接受了乳腺X光检查,我们很高兴地通知您,尚未发现乳腺癌的证据。”
太好啦,正常!她兴奋地把报告单递给了丈夫:“你看,我没事啦!”
丈夫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又来个德国男人式的安慰吻:“太好了,下个月我们就可以出游啦!”
她与第二任丈夫相差整整一轮,她属猴,他也属猴;她是双鱼座,他也是双鱼座。两人的出生日都在三月初,中间仅隔一天,所以两人就选中间那天一起庆生,不偏不倚也不重复。
她不止一次地遐想:来自东方的雌猴,有幸找到了西方的雄猴,可以一起蹦蹦跳跳地登山玩耍;从太平洋游来的母鱼,遇到了大西洋的公鱼,也可以一起欢欢快快地水里畅游。如此这般能上能下,后半生必定圆满幸福。
这次他们去的是隶属于西班牙的马略卡岛。在该岛租了五天的车,东南西北中游了个遍。尽管天气还达不到海水游泳的温度,但在礁石上遥望碧蓝的大海,在路边观赏热带植物,在港口寻找可口的美食,也让两人心满意足。
三、就医
梁欣与老公度过了一个美好的生日游。除了右乳偶尔如同小针扎了一下外,身体并没有其它的不适。那种针刺感瞬间就消逝了,也没引起她太多的注意。
一天晚上,淋浴的她又不自觉地把左手伸向了右腋:怎么?“花生米”变大了!这不痛不痒的东西,是淋巴结的单纯肿大?还是......不祥预感再次袭来,那令女人最讨厌的三个字又钻进了梁欣的脑子里,怎么也挥之不去。
难道,上个月的普检结果不对?!不行,得去医院再好好检查检查!梁欣马上告诉了丈夫,丈夫立马给家庭医生打去了预约电话。
德国看病得提前预约,这与我们国内大不相同。除非急诊,病人不能直接去医院,得先到家庭医生那里说明情况,只有拿到他们开出的转诊单才能到专科诊所或大医院就诊。这一来二去的,会浪费不少时间,也是众多患者所诟病的。
4月16日,梁欣来看家庭医生,医生给她做了心肺检查,并让护士验了血,然后开了一张转诊单,建议她到妇科诊所做进一步的检查。当然,还得先预约。
在等待的日子里,梁欣已明显地感到右乳的“针扎”次数增多了,并伴随着隐隐的坠胀。
5月7日,梁欣在丈夫的陪同下来到附近不远的一家妇科诊所。接诊的是位六十开外的妇科女医生,长得人高马大,大半的头发已灰白,黑色的眼仁,不像日耳曼人。
梁欣把自己的普检报告递给了她,她看了一眼就让梁欣到更衣室脱衣检查。她的那双大手在梁欣的双乳上上下左右地摸捏着,又检查了两侧的腋窝。之后,严肃地说道:“你右乳下面有肿瘤,腋下也有,赶快去医院确诊。”
穿好衣服,坐在就诊桌前,梁欣指着普检报告问:“这里怎么说正常啊!”
“正常?!我只相信我的手,我已经摸过成千上万人的乳房,比机器还准呢!”妇科医生非常自信地说道。
难道机器真的搞错啦?或是人为的张冠李戴?梁欣陷入了无解的困惑。
拿着妇科医生的转诊单,梁欣和丈夫来到了不远处的那家大医院。还好,预约的时间在一周后。
5月14日,梁欣和丈夫再次来到那家医院。问诊的是位中年男医生,他说为了确诊病情,必须做穿刺活检。
梁欣被领到一间诊室,等了好一会儿,该医生与一名女护士进来了。护士在梁欣的右乳上进行了消毒和麻醉,由医生把两根针扎了进去,并抽出了里面的液体。虽然痛感不强,但那又长又粗的针头确实令人害怕。谁让咱得病了,但愿这是“定海神针”,能做出一个正确判断,梁欣心里想着。
随后,该医生拨通了普检中心的电话,让梁欣夫妇明天去取CD盘。此时的德国,各医疗机构间还没有联网,不能互享患者的数据。
第二天,梁欣随丈夫再次来到了那家普检中心,等了两个多小时才见到该中心的负责人,原来正是在梁欣报告单上签字的女医生。还没等梁欣夫妇开口,她就冷漠地质问:“谁让你们来的?为什么不提前电话预约就来找我?还这么着急!”
“医院昨天给你们打过电话了,让我们今天来取复制好的光盘。”梁欣的丈夫解释道。可这位个子矮小、长相有点猥琐的老女人还是满脸的不高兴,好像我们专门来找茬或向她借债的。
梁欣的丈夫简要地向她诉说了妻子最近看医生的情况,然后坦诚地问到:“妇科医生用手都摸到了肿块,而你们给出的报告为什么是‘正常’的呢?”
该医生不冷不热地回答:“那是机器的问题,没有百分之百的准确。”随即让人把复制好的CD交给了梁欣的丈夫。梁欣的丈夫还想多问几句,却被她粗鲁地阻止,还示意他们赶快走人。
梁欣本来就是一个敢说敢做的女性,何况这个诊断报告又涉及到自己的生死存亡,哪能忍受这般的傲慢和无礼,便大声喝到:“你们的报告是错的,你的眼睛有问题,不配当医生!”
梁欣的丈夫满脸怒气,转身就走了,梁欣也只好跟着他走出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办公室。
在德国,梁欣还是第一次遇到过这么不友好的医生,哪管说句“对不起”,如果患者是白人,是她的亲朋好友,还会这个态度吗?梁欣越想越生气,后悔没上去抽这个女人两记大耳光!她的丈夫也想不通,为什么这个女人对我们复制CD那么反感?简直就是一头不可理喻的“蠢母牛”!
当天下午,夫妇俩就把取回来的CD交给了医院。医生的一句话如同百斤秤砣又砸在了两人的心头:“你们看,这边上的阴影就是肿块儿,可惜他们没看到!”
德国医生向来不对患者隐瞒病情,更别提什么善意的谎言了,这与国内也不一样。实事求是是好事,患者本来就有知情权,但也有“副作用”,被诊断出重病的患者因胆小或敏感而胆战心惊,继而影响治疗。
这位医生的直言不讳,让梁欣夫妇俩彻底明白了真相。“为什么他们就没看到,太不可思议了!”梁欣丈夫的脸上写满了怨恨。
表面上看,梁欣的情绪比她的丈夫平静些,但心中也充满了怒火:这就是一起不负责任的人为误判,普检报告单上签字的女医生不是眼盲就是心瞎!梁欣甚至怀疑她就是一个种族歧视者,发现普检单上的名字是亚裔连看也没看就签了字,复查者根本没有核对也随着签了字。
没几天,梁欣就收到了活检报告——乳腺癌!那三个最不愿看到的大字频频在她的眼前闪来晃去,既坐实了普检中心的失误,也嘲笑她本人的后觉后知。
此时的梁欣并没有怎么惊慌,她已从网上的字里行间和个人的体感中嗅到了恐怖的信息,只不过最坏的预感得到了证实而已——埋藏在体内的那座活火山,终于在她更年期时喷发了!
事已至此,梁欣不得不认倒霉,并寄希望于这次手术。她何尝不知道,坏情绪会加重病情,也会影响手术的效果。
四、手术
梁欣的手术定于6月3号,之前又做了一次核磁共振,主刀医生还进行了一次术前约谈,把手术方案大致描述了一番。
梁欣不怕动手术,就怕再遇到一个像普检中心那样的二百五医生,直接断送了她的性命,岂不是更冤了。于是,她悄悄地与丈夫商量:是不是给医生送个红包啊?丈夫大吃一惊:“什么?你的意思是给医生送钱?这可是贿赂啊,在德国是违法的!”梁欣也不好过多地解释,她忽然意识到国内流行的患者给医生送“红包”,在这里根本就行不通。那,只好再碰运气了。
护士把梁欣推进了手术室,她心里一直默默地祈祷着。一经麻醉,便啥也不知道了。
术后的梁欣渐渐地清醒了,她用左手轻轻地触摸着自己的右胸,土灰色的脸庞有了一丝笑容:还好,我的乳房保住了!
青春期的她,曾为自己丰满的乳房含羞过,尽量穿着宽松的大衣服加以掩饰,连走路都含着胸。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母亲和妹妹都很正常,周围的同龄女孩也不“显山”,为何自己却乳峰高耸?生了孩子后,才发现大乳的优越性,里面装满了纯天然的有机“矿泉水”,可以随时随地地输送给自己的宝贝,省去了许多人工喂养的麻烦,也成了人们羡慕的妈妈。女儿一岁半时才断奶,她想了好多办法才止住那营养水不再外溢。也许正是那时候的人工堵截造成了乳道淤积,给未来埋下了隐患;如果可以生二胎的话,没准儿那些堆积物就会自然而然地清理掉,可惜啊......再后来,人们的思想观念转变了,就好比封建社会流行的女人裹小脚突然被勒令禁止,大脚女人可以昂首挺胸地走在街上一样,梁欣也不再有意地遮遮掩掩了。今天,多亏自己有双大号乳房,要不然怎能做保乳手术呢。
病房里就她一人,另张床空着。洁白的墙壁,洁白的被褥,淡黄色的实木地板。她望着滴答滴答的输液吊瓶,数着1、2、3、4、5…… 又睡了过去。
当她再次醒来时,已到傍晚。她小心翼翼地坐了起来。
床头柜上有个小托盘,里面摆好了晚餐:一块奶酪、两大片面包、半个火柴盒大的果酱,还有一盒酸奶。唉?还有一束鲜花,肯定是丈夫送来的,他现在去哪了?
梁欣慢慢地站起身来,想去趟卫生间,然后回来再吃饭。她用左手取下了输液瓶,刚要抬步,发现还得摘下挂在床边的引流袋。就在她再次抬步时,发现了还有一个引流袋,又顺手摘了下来。
两个引流袋里,都有三分之一的血脓沉淀物。她索性把它们都挂在了能移动的输液架上。当她再次抬脚,差点被拉了个趔趄——啊?!还有一个!
瞬间,梁欣崩溃了,好像无意中触碰了一根高压线,瘫倒在了床上……
五、回忆
丈夫进屋了,不一会儿女儿和女婿从外地也匆匆赶来了。梁欣打起精神,笑着面对他们。她不能表现出痛苦和沮丧,因为她是一个既要面子又爱逞强的女人。
生于东北林区工人家庭的她,是家中五个兄弟姐妹中的老大,野性十足,最爱打抱不平。
小妹上小学时,受到班级一男同学的霸凌,造成眼睛红肿流血,她二话不说跑到学校,对准那坏小子就是一顿猛踢,连前来劝阻的老师也拉不住。一次,她发现自己的小刀竟被邻家的女孩偷走,不但一把夺了回来还把人家胖揍了一顿;就当母亲举起拳头打她的那刻,前来告状的女孩妈伸手去拉,她转身就给那女人一个大嘴巴!
因为这些糗事,她不知遭受过多少次父母的教训,尤其那个当过兵、脾气暴躁的父亲,不是踢屁股就是揪耳朵。长大后,她的性格越来越像父亲,刚正不阿,见火就着,但很少叫苦流泪。
丈夫满脸愁绪,女儿忍着不哭,女婿低着头不知该说什么。梁欣喝着女儿亲自煲的粥,她的满足感大过了病痛。
五年前,她把自己的独生女接到了德国,如今就要大学毕业了,还找到一个相貌和才华都出类拔萃的男孩,并于去年领了结婚证。她非常满意,最重要的家庭任务也算完成了。
十五年前,她成了单身母亲。对于那位早已出轨的丈夫,没有采取报复手段,而是冷静地选择了和平分手。这绝不是她软弱无能,也不是有什么把柄握在前夫手里,而是死要面子,不想为此而两败俱伤。他出轨就出轨吧,虽然两人是同一始发站出发的,但去往的目的地不一样,男人是能赚钱的剧团艺人,而梁欣是个既不会打扮也不擅长歌舞的书虫,中途转车换道不可避免。再说,梁欣在科研单位工作,需要时间和精力充电或补氧,哪能泼妇似地陷入家庭内战呢。她用家里的积蓄为丈夫购房,并劝他在自己起草的协议书上签了字,一起到街道办事处办理了离婚手续,还去饭店吃了一顿告别饺子。她的这些举动,让知情的朋友很难理解:这个东北女人,原来就是个大“傻帽”!
离婚后,她把父母从外地接到了自己单位分配的住房里,以平息因为自己的决策导致父母失去老窝的怨气。
没想到,所在单位的贸易公司,因为多种原因面临破产,梁欣不得不重新选择岗位。这时的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抉择:停薪留职去非洲!
在非洲,她与朋友签署了一份“西非总代理”的贸易合同,很可惜,她所带来的产品由于过不了人家英国版的商检关而落空。
想不到,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非洲有欧洲。一位交谊甚深的德国女友给她大开绿灯,去德国成了她命运航道的重大转折。
又经历两次生意项目的失败,已三进两出德国的她,终于不想再孤军奋战了,便嫁给了一位知冷知热、体贴入微的日耳曼核领域工程师。
六、重霾
几天后,梁欣看到了病理诊断报告。那一连串的符号,好似一大把飞镖朝她无情抛来,直插心脏!
Ca、PT2、PN2a(4/16)、VO、RO(am Resektat)、GIII、Triple negative,解读成汉字:癌症、原发肿瘤2期、淋巴结转移2级(清除的16个淋巴结里有4个恶性)、无血管侵犯,手术边缘没有残留(已切除)、三期、三阴。也就是说,梁欣得的是浸润型导管癌,已转移到了淋巴,属于中晚期。
可这“三阴”啥意思呢?梁欣一边翻着德汉词典一边往下看,原来是雌激素受体(ER)、孕激素受体(PR)和原癌基因Her-2均为阴性。
她听说过乙肝患者在血液检测中会出现“大三阳”,代表着病毒感染严重,转为“小三阳”则意味着有所好转,如果全部转阴就等于痊愈了。而乳腺癌里的“三阴”,是不是也代表着好指标呢?上网查看中文资料后,梁欣如同跌进了北极圈的冰窟窿,浑身上下拔凉拔凉的。
“三阴”,竟是乳腺癌里最坏的检测指标,它属于特殊的乳腺癌亚型,发病率低,平均只有15%,但恶性程度却最高,比其它类型乳腺癌愈后都要差,而且更容易复发。
如果雌激素和孕激素受体是阳性,患者可以进行内分泌治疗,有现成的药物;如果Her-2是阳性,还可以采取靶向治疗。而梁欣偏偏得的是“三阴”型乳腺癌,口服药物还没有研制出来,靶向治疗因为找不到靶点也没用,只能依赖于化疗和放疗。
普检结果的误判,预约时间的等待,让她失去了最佳的治疗时间。现在确诊的是“三期”和“三阴”,无疑雪上加霜!如果能提前三个月手术,也不至于病入膏肓!
看来,我命不久将休矣......
既来之则安之,梁欣忽然想起了这句常挂在嘴边的安慰话,那就听天由命吧。我也没啥可挂念的了,德国老公有个儿子离家不远,自己的女儿找了个可以放心托付的好男孩儿,父母有弟弟和妹妹照顾,自己既不欠外债也没有内债,活着我幸,走了我命,一切的一切都无所谓了。
挂在床边的三个引流袋被相继取下。当护士把胸部的绷带一层层撤下换药时,梁欣惊呆了,还在肿胀的右乳鼓鼓的,术线缝合得好像一朵边缘残破的黑玫瑰,右侧还系着近一尺长的黑线绳,仿佛一条闭合的拉链。
德国的保乳术太厉害了,竟然像拼积木块儿似的,把她那带乳头的乳晕先切了下来,待把病灶连同腋下的淋巴清除干净后又给镶了回去。梁欣一阵激动:我没有失去女性特征,我的保乳术非常成功!本来右乳比左乳大一圈,现在被割去了一条肉,就当遭罪做了个整型吧。仅凭这,我也得争取多活它几年!
一周后,梁欣出院啦!
七、化疗
化疗前,还得在胸前的肩胛骨下安装一个半个火柴盒大小的化疗泵,泵管直达心脏,那是在术后的第十天。接下来,该医院对梁欣进行了为期三个月的化疗,每月两次。
第一次化疗在7月23日,也就是术后的第二十天。
当护士把药物直接从化疗泵上注入血管时,梁欣没什么感觉。她环顾诊室内另外几名患者,都没有戴手套,唯独自己戴着一双很大很重、冒着冷气的冰手套,那股凉意迅速地袭遍了她的全身,直刺每个毛孔。
该医院实施的是个体化联合治疗方案,她被注射的化学药物是最多的,同时有三种。戴上冰手套,能有效地降低对手指末梢神经的损害。
梁欣忍受着,甚至用家乡的冰雪鼓励自己:不就是戴双冰手套吗?当年在祖国最东北的林区生活时,哪个人冬天不戴手套?哪只手不被严寒咬得伸不直握不住?而现在,只不过双手冰冰凉而已,在温暖的房间里,算得了什么!
她闭上了眼睛,不再注视那嘀嗒嘀嗒的药液,至于什么阿霉素、环磷洗胺、多西他赛等等,任它流吧。她似乎感觉到,体内的细胞正在相互大战着,好细胞为了战胜坏细胞,奋勇杀敌,一批批倒下了,一批批又冲了上来,打得坏细胞丢盔卸甲到处逃窜。她为那些不幸牺牲的好细胞道歉和默哀......
近三个小时,梁欣目送了好几位患者出去,又迎来好几位患者进来,才结束自己的疗程。
丈夫开车把她送回了家,她感觉还行,冰冷的手也渐渐恢复了热度。她拿起书架上的资料,继续研究自己的病情,看着看着,眼睛花了,伴随着头晕和恶心。她知道,这是副作用开始了,不得不躺在床上。
丈夫从冰箱里拿出准备好的升白针。小小的玻璃瓶里仅有6毫升的药量,这可是瑞士产的、售价1700多欧元的救命药啊!享受公立医保的她仅交了10欧元。1欧元相当于人民币10元,1700欧元就是1.7万元,6支就是10万多人民币。如果在国内使用这种进口药物,不知要贵上多少倍。她很庆幸,在德国发现了这种病,要在国内,还不得倾家荡产啊!
每次化疗后的24小时之内都得注射一支。丈夫要给她注射,可他的手却在发抖。算了,还是自己来吧!梁欣倚在床头,掀开内衣,把针扎在了肚皮上。
第二次化疗在二十天后,和上次一样戴上了冰冷的手套,近三个小时的煎熬。回家后的反映比第一次严重些,又及时地注射了一剂升白针。
她的头发开始大把大把地脱落,有三分之一无影无踪了。
医生给她开了单子,可以到指定的商店购买假发,只需交10欧元,其余的由医疗保险交纳。梁欣打算待体力恢复一些,再到市里去取。
八、采访
那天,正在屋里看书的梁欣,听到了门铃声,不一会儿进来两位陌生人,一位年轻男士和一位中年女士,男的胸前挂着专业相机。
丈夫马上两边介绍:这两位是报社的,这位是我的妻子。梁欣莫名其妙地与两人握了下手,那男人咔嚓嚓对准梁欣就是一阵拍摄。
女士坐下来与梁欣交谈,原来是询问她的病情和就诊经历的。梁欣磕磕巴巴地用德语表述着,丈夫在一旁解释和补充着,那位女士还时不时地记录着。
等客人走后,梁欣问丈夫:他们怎么知道我得了病?怎么突然就来咱家了?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呢?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你看我这个样子,他们竟然拍了好多照片。
丈夫安慰道:“对不起,是我找的报社,我就是想让他们报道此事……”
梁欣何尝不知道,她得了这个病,最担心的是她的丈夫。除了女儿女婿和亲家母外,她不敢告诉国内年迈的父母,也没有告诉弟弟和妹妹,连最好的闺蜜和同学都没有透露半句。可她万万没想到,丈夫会背着自己给报社写信,并招来了记者到家采访。
她又想起了那次随丈夫去普检中心取CD的不快经历,那个女负责人的恶劣态度极大地伤害了他俩的自尊心,丈夫当晚就给那女人写了一封电子邮件,责怪她的无礼行为,但没有得到回复。
当医院的主治医看了片子,脱口说出是普检中心没有发现肿块;当活检报告出来,证明妻子真的得了恶性肿瘤,梁欣的丈夫忍无可忍,便给报社写了一封检举信,目的就是为了给遭罪的妻子讨回一个公道。但他并不知道报社能否当作新闻前来采访,也就没有提前告诉妻子。
梁欣不止一次看到丈夫默默地流泪,还多次听到他打电话向亲朋好友述说这个倒霉事件的经过。他的哥哥、表姐及儿子都到家里看望过梁欣,给予了极大的同情和鼓励。尽管她的丈夫做不出可口的饭菜,但还是经常下厨,几乎包揽了所有家务。
他不但是个好丈夫,也是世界上最好的继父。为了迎接女儿的到来,他不仅支付了上万欧元的担保金,还支付了语言学校的所有费用。女儿到达德国最初的那三年,每月都能拿到政府给的154欧元的儿童金,他又添上150欧。女儿到了25周岁,没有了这笔儿童金,他就自己每月支付300欧的生活费给继女。
梁欣每每想起这些就心存感激。她感激自己的后半生终于找到一位好伴侣,她感激德国有这么好的福利条款,连自己的女儿也能受益。如果子女上了大学,儿童金竟然可以拿到25岁,听起来这名字很不符实。来德国上大学的外籍留学生也不要学费。尽管德国也有种族歧视,不乏缺德之人,有这样和那样的矛盾,但总体说来还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国度。
8月25日,采访梁欣的文章登在了法兰克福新报的第16版。她那面部带着忧伤、头发稀少难看的图片赫然嵌在了文字里。
占据半版的文字,有四个乳腺癌患者的采访,其中之一是梁欣的,标题为《医生没看到的肿瘤》(Ärzte übersehen Tumor)。文章只陈述了事实,大意是:患者确实被误诊了,在医院的组织切片时得到了证实;患者正在接受化疗,她和丈夫的心情都不好,无法理解过去几个月里所发生的变故;普检机构负责人声称报告单是两人签署的,X片上都没有发现异常,因为机器也不会百分之百的准确。
整篇报道的宗旨就是给女性提个醒:乳腺癌早期普查很重要,但在筛查过程中难免有漏检,比如这位来自中国的患者。
梁欣的丈夫看完报纸,对那位被采访的医生更加生气,因为她在公开撒谎,是她自己没有仔细看片子才造成的误诊,还强词夺理地赖机器。梁欣恨的牙根直痒,那个误判的女医生仍在为自己不负责任的行为找借口,如果那台冰冷的机器会说话,一定会把她的谎言戳穿!
又过了大约三周,丈夫跟她说,ZDF电视台的人也要采访你,还能上电视呢。上电视?!开什么玩笑!我都成丑八怪了,德语也不流利,你可千万千万别答应啊!
丈夫不得不推辞。梁欣知道,丈夫憋着一肚子火,就是想把事情弄得人人皆知,让那个瞪眼说瞎话的女医生身败名裂。可梁欣早就认怂了,绝不是出于她自己的本意,而是再也折腾不起了。四次化疗,已经要了她半条命,天天晕晕乎乎的,右脚大拇指甲变成了黑色,右臂也有些水肿,左肩下的那个化疗泵简直就是翻身的障碍物,夜夜难以入眠。可化疗还有两次呢!
认命吧,梁欣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也是在五十出头的时候住院被医生治坏的,本来是阑尾发炎,也没有穿孔,可那位水平很差的医生竟然在手术时把肠子碰破。由于没有及时采取引流措施,导致其母差点丧命。后来因为肠瘘不得不截掉一尺多长的肠子。梁欣为此状告过当地那家医院,好不容易才被认定为医疗差错,并获得了一定的经济赔偿。她曾咨询过一位省城的外科医生,一句“哪个手术刀下没有屈死鬼啊”,让梁欣思忖良久。
医生也是人,难免有误诊的时候,但她还是很纠结,医生的有些误诊就等于无意间杀人,尤其是他们的一时疏忽给患者造成了严重后果,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无所谓吗?即使把人治死了,也可以说成患者病情太重回天无力,而手术单上那些让患者家属签字的条条款款也成了这个职业的保护伞,法律往往难咎其责。可对于患者本人和家属来说,却是一场难以承受的噩梦。
再换个角度想一想,也不难理解,当医生的也需要学习和掌握技能,需要实践和积累经验,哪能没有失败和失误呢?如果不是主观特意搞错就要为其错误买单,那还有谁敢当医生?也许未来会改变这一状况,当有智能的机器人充当人类的医生时,很可能就不会发生误诊和漏诊了,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赶上。
算了,那个女人就是自己命里的克星,老天早晚会惩罚她的。梁欣的恨意渐渐地减少了。其他医生的精心诊治和一些护士的热心护理,医疗保险公司为她所支付的巨额费用,也无意中消减了她的愤懑情绪。
九、放疗
梁欣终于熬过了六次化疗。术后的第五个月,也就是11月9日,开始接受放射治疗。这是F市的另一家医院,离她家约30公里。每周五天,一共六周,也就是30次。尽管交通很方便,梁欣也不敢自己去医院做放疗,因为体力严重透支,丈夫也不放心。
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丈夫给医疗保险部门打去了电话,说明情况后,被告知可以乘坐出租车,来回车费由医疗保险公司支付。梁欣又一阵激动,还有这等好事!德国不愧为发达国家,福利比比皆是。
整整六周,每天上午九点出租司机准时来接,送到医院化疗结束后,梁欣再给司机打电话,人家再来送她回家,风雨无阻,期间还捎带过一名顺路的老太太。
开始放疗的时候,梁欣并没有什么反应,也就20分钟。右乳放射治疗60 Gy(戈瑞),右锁骨下46 Gy。她望着放疗室里的蓝色带有白云和天使的天花板,任思绪自由飘荡。
过了二周,她的胸部和右乳的皮肤开始发红,身体也愈加虚弱。再后来,皮肤开始脱皮,惨不忍睹,她每天都在一点儿点儿地揭下那些即将脱落的黑皮屑。望着褥单上的这些脏物,梁欣又开始浮想联翩,就当这些皮屑是癌细胞吧,一层层地剥去,代表着胜利,代表着新生!
她还写下了一段话激励自己:
本该你的,不该你的,早已命中注定;
欠债得还,因果报应,此理千古永恒;
不劳而获,不择而食,岂能安稳太平;
人生苦短,执迷不悟,神必警告严惩;
此劫难逃,悔之无用,何不勇敢抗争;
修心炼狱,脱胎换骨,未来柳暗花明。
十、冲喜
女儿和女婿虽然在中国驻德国领事馆领了结婚证,但这只是官方的认可,民间的婚礼还是要办的,尤其是亲家方面,为了他们的独生子可谓煞费苦心,所学的专业都与家族企业密切相关,至于婚礼那也一定要办得排排场场,风风光光。
梁欣见过亲家两口子,那是前年他们夫妇到德国旅游的时候。亲家公中等身材,说话铿锵有力,有条不紊。亲家母长相年轻,比梁欣大三岁,曾是一家大厂的人事处处长,刚刚退休。梁欣与他们交谈甚欢,彼此对孩子的婚事都没意见。
万万料不到,亲家公也到了癌症晚期,手术那天竟然是梁欣乳腺癌的确诊日。
那是5月23日,星期六,女儿和女婿回家过周末,梁欣没什么可瞒的,就把自己的活检报告递给了他们。看到结果,两人默默无语,表情酸楚。就在这时,女婿的手机响了,说了一会儿,就把手机递给了岳母:“我妈的电话,有事儿跟你说。”
梁欣接过电话,亲家母低声道:“你离他俩远点儿,我有话跟你单独说。”
“好。”梁欣来到了阳台,继续说道:“怎么啦?孩子说给你们打了好多次电话,就是不接,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爸爸现在在北京的肿瘤医院住院呢,已经做完了手术,是喉癌晚期,声带全被切除了,不能说话……你知道就行了,不要告诉孩子!”亲家母的声音低沉而嘶哑。
放下电话,梁欣一阵发懵:怎么这么巧啊?我刚刚确诊癌症,亲家公居然因为喉癌手术了,还丧失了语言能力。他可是一家企业的老总,还是一位有魄力又能说会道的人,今后可怎么办呢?
女儿走过来问:“妈,啥事儿啊,你跑到外面接电话。”
梁欣想了想说道:“你婆婆不让我告诉你们,可是我也不好隐瞒啊!你公公现在就在北京医院,喉癌晚期,已经做完了手术,不能说话了。”
女儿听完,忍不住泪流满面;“这也太吓人了,你刚刚确诊,他怎么也是晚期啊! 两个坏消息还一起来,一个妈一个爸……”
女儿转身进屋了,边哭边把刚知道的消息告诉了女婿。女婿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给他俩打电话老是不接,既然这样,着急也没用。”他劝完妻子,又跟岳母表示:“妈,你也别上火了,我们都要想得开,慢慢治,都会好的。”
梁欣最后一次放疗是12月18号。第四天,即22号,就和丈夫、女儿、女婿飞往了中国,参加12月26日在武汉举办的婚礼。
尽管冒着生命危险,一路很辛苦,但梁欣一直兴奋着。她可以亲眼看到女儿披上婚纱,见证孩子的婚礼,再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女婿的奶奶和姥姥特别期待孙子的这次婚礼。老人说,农历2010是“无春年”,不宜结婚。他们还特别迷信民间“冲喜”的说法,既然孩子的父亲和岳母都疾病缠身,孩子很快就毕业了,那就赶快办吧,借助孩子的喜事冲走晦气。
在一家豪华的五星大酒店里,面对众多的亲朋好友,带着假发的梁欣不停地寒暄着,还要不断地给丈夫翻译。由于处于高度的兴奋状态,她一点也感觉不到疲倦,还在婚礼现场发言,祝福孩子百年好合,两家亲情永久长存!
现场除了丈夫、女儿女婿、亲家和两位老人外,其它人都不知道梁欣的病情,连特意赶到武汉的前夫和大弟也没有发现梁欣有什么异常。
开始,亲家母还担心梁欣与前夫见面是不是很尴尬,可看到彼此有说有笑才放下心来。
梁欣的前夫是和大弟乘坐一趟飞机来的,代表远在北方的娘家人,大弟还一口一个姐夫地叫着。梁欣坐在前夫与现任丈夫之间,不得不担当起口语翻译。
前夫对老外说:“我听女儿说,你对她妈妈非常好,对待她也像自己亲生的女儿一样,我很高兴,在此表示非常的感谢!”说着一杯酒一饮而尽。
梁欣翻译成德语告诉了身边的德国丈夫。他不失时机地答到:“对不起,我不会说中国话,但我感到中国人特别友好,你也是。欢迎有机会去德国……”
酒桌上的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还热烈鼓掌。亲家二姑走到梁欣身边耳语道:“你们可真行,离婚了还这么友好,想当初我也想离开孩子他爸,就怕苦了孩子而不敢……”
后来,梁欣告诉亲家人,虽然她和前夫分手了,但没有撕破脸皮,属于协议离婚,不仅仅因为女儿,还有上辈的情分,因为两家曾是前后院的老邻居。
那一晚,亲家公喝多了,谁也劝不住。他从这桌走到那桌,眼里饱含着热泪,不停地碰杯干杯,甚至抱拳拍胸,请大家多喝喜酒。
梁欣望着他,心里既高兴又难过,这位叱咤商场的人物,即使不能说话,也要为儿子举办这场盛大的婚礼,浓浓的父爱只能用双手和喜悦的面部表情来表达。
梁欣和亲家母扶着他,不停地劝说不要再喝了,可他却一直手舞足蹈,还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用笔歪歪扭扭地写到:今天,我儿子结婚,老领导和朋友们都来了,我太高兴啦!
这也是梁欣见到亲家公的最后一面。他于2011年春节前夕,因癌症复发抢救无效而离世。早在一年前,梁欣的女儿和女婿就毕业了,两人所学的专业在德国都能找到不错的工作,但因为家族企业需要打理,便毅然决然地回国继承父业去了。
十一、吃素
梁欣艰难地闯过了西医治疗癌症的“三道”关卡——手术、化疗、放疗。2010年1月下旬又去了一家疗养院修养三周,还听从医生的建议,自费购买了不在医疗保险范围内的防治骨质疏松的特效针剂,终于满血复活了。她的头发也慢慢地长长了,非常奇怪,直发竟然变成了大卷发,这让梁欣有点小兴奋:不错啊,德国烫发很贵,这下可省钱啦!
她阅读了从国内带回来的好几本关于乳腺癌和饮食疗法方面的书,又在网上查阅了大量资料,对自己的病情有了更深的了解:家族上两代女性没人得过这种病,排除了遗传因素。多年的乳腺增生是根源,更年期是诱因,性情急躁加速了癌细胞生长,不当的饮食结构才是致病的最大元凶。既然“三阴”型乳腺癌还没有药物可治,那就试试饮食疗法——吃素吧。
她曾写过一篇散文《走遍天下吃无敌》,大意是自己的适应能力很强,从来没有水土不服的现象,什么食物都不忌口,属于特别好养活的那种女人。跟德国人结婚后,不漂亮也不难看的她,脸色油光锃亮,体重年年飙升,术前达到了63公斤。1.6米的个头,已经没有腰围了。
再婚时,她只有53公斤。自从遇到了德国先生,天天吃面包、配奶酪、就香肠、抹果酱,六七年后的她,硬生生地多出了10公斤的赘肉。
痛定思痛,她终于意识到这是自己管不住嘴、爱吃贪吃造成的。曾几何时,她尝着不同的奶酪,品着各种香肠,啃着大块牛排和烤肉,那叫一个来者不拒,贪得无厌!
梁欣除了不爱喝牛奶外,特别喜欢吃奶酪,丈夫也换着花样给她买,什么软的硬的方的圆的、什么德国的法国的荷兰的。看到德国的乳腺癌数据后,她震惊了:平均每八个女人就有一个罹患乳腺癌!再查看一下西方其它几个高度发达国家的数据,乳腺癌的发病率都很高。难道真的跟她们一日三餐顿顿离不开奶制品有着密切关系?
有人已经发现和证实了奶制品有着许多副作用,如出生在美国农场主家庭的坎贝尔教授,还有台湾的著名医师姜淑惠等人,他们的书籍正受热捧。梁欣觉得他们说的很有道理,也认定是某些利益集团和相关产业为了获取更多的利润,有意夸大了奶制品的营养价值。过多地食用不仅不能增强骨质,还会加大女性得乳腺癌的风险,尽管好多人不承认,但梁欣对此却深信不疑。
当她在电视上看到被宰杀的老牛会流眼泪,刚出生的公牛犊吃不到属于自己的口粮而被人类活活抛弃时,心里就特别难受。难道就没有报应?为什么现代人的富贵病越来越多了?我所遭受的痛苦也是一种天谴吧?
悬崖勒马,亡羊补牢,就从吃素开始!梁欣戒掉了所有乳制品,连鸡鸭牛羊猪肉也通通地放弃了,下决心以身试“法”——找到一个适于自己生存的救命良法!
开始的头半年,梁欣的伙食是蛋鱼素,还担心自己会营养不良。可每次煎鱼,从小就不吃鱼的丈夫都会大敞门和窗,还有海洋严重污染的报告也刺痛了梁欣的神经,便决定不再吃鱼。至于鸡蛋,因当时爆出一起有机蛋造假的丑闻,也被她从食谱里删除了。
纯素到底怎么吃,既不缺乏营养还能饿死癌细胞呢?她慢慢地总结出自己的饮食法:吃杂、吃生、吃野;吃当季的、吃当地的,吃有机的,吃新鲜的;还要多吃豆腐、干果和发酵类食物。
她坚持买全麦面包,用杂米和豆类混合煮饭,把从前炒煎的烹饪方式改成了以炖煮为主;能生吃的尽量生吃,比如圆葱、甜椒和球生菜等。德国的豆腐虽然口感不如中国的好,但营养丰富,花样也不少,加上各种干果,成了她每天获取蛋白质的最好食材;为了补充维生素B12,她还经常用生菜蘸大酱,去亚洲超市买纳豆和腐乳。本来就热爱植物的她,每天外出散步时都在寻找能吃的野菜,什么蒲公英、荠荠菜、野韭菜、苋菜、马齿苋、野芥菜、刺菜、苦苣菜等等,都在她的品尝范围内。
这样坚持了一年多,体重下降到了49公斤。人不但没垮,精神状态和体质都恢复得不错。
当她再去妇科诊所检查时,才知道那位医生也得了乳腺癌,虽不严重,也在接受化疗。梁欣大吃一惊:真的是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理发技术再高超,还是难以修好自己的项上人头。是不是跟她过多地食用奶制品有关呢?梁欣告诉她自己已经吃素了,感觉还不错,可这位医生非常不赞同,说奶制品一定得多吃,有营养还补钙。
十二、肩伤
医生曾建议梁欣保留左肩下的化疗泵至少三年,因为她的“三阴”型乳腺癌复发率很高,而且没有口服的药物。带着化疗泵,梁欣每三个月都要去医院清洗一次,这倒没问题,但它影响左臂的功能,尤其夜晚翻身很别扭,梁欣烦透了。既然现在没有复发的症状,那就拿掉吧。
2012年的2月10日,梁欣在医院做了一次摘除化疗泵的手术。那东西已在她的体内驻扎了两年零七个半月,被肌肉死死地包住了。虽然是局部麻醉,感觉不到手术部位的疼痛,但医生切开肩部,一点点往外拉拽时,梁欣的左肩不停地抖动,折腾好半天才被拆了下来。医生用手术钳夹着给梁欣看,那是一团血淋淋的肉块儿带着半尺多长的管子。
“留作纪念吗?”男医生笑着问道。
“不不不,太吓人了,我可不要!”梁欣赶紧扭头并闭上了双眼。
化疗泵没了,但那个部位却成了“漏肩风”,梁欣经常感觉凉飕飕的,尤其是冬天或坐在带有空调的室内和车里。后经核磁共振检查,一根筋被严重地撕裂了。
梁欣心想,破碎的花瓶再粘合也难免有疤,何况人的肉体。自己大难不死,已是不幸中的万幸,这点后遗症不算什么,它可以时时提醒自己——好了伤疤莫忘疼。
2014年的6月,是值得庆祝的时间点,梁欣的手术已满五年。好多中晚期、尤其“三阴”型乳腺癌患者难以跨越的鸿沟,被她幸运地闯了过来。也就是说,梁欣基本上打赢了这场艰难的抗癌战,从死神手里挣脱出来了!
一晃,又七八年过去了,梁欣除了左肩不太舒服外,其它零部件没啥问题,不缺钙,也不缺乏维生素B12,只是血糖有些偏高。近两年,通过减少碳水化合物的摄入,也恢复到了理想状态。当然,脸部的皱纹明显增多,眼眸也不再明亮,偶尔还会腰腿发酸。这是自然老化的结果,哪个年近七十岁的女人不这样呢?喜欢素面朝天的她根本就不在乎,活一天赚一天,把未来的每个日子都当成老天的额外恩赐与奖赏。
十三、后记
谁都有出生的那年,但可不一定都有再生的那年。梁欣却有,那就是2009。
从那年起,她经历了一场生死劫,身体由红灯转为黄灯,继而变回了绿灯,并为此而改变了自己的饮食结构,成为一个素食主义者。
素食后,梁欣又实现了精神上的飞跃。她开始信佛了,觉得人活着就是一种修行,皮囊与灵魂应该合二而一,身体好比硬件,精神就是软件,两者需要合理搭配才行。什么名利和地位,那只不过是贴在身上的漂亮标签,人们不该为得到这些可有可无的东西而卑躬屈膝,甚至毁了自己的健康。
她开始关注生态和环保。2011年,与丈夫一起注册了当地的环保义工,在居住小区有了自己的分担区,坚持捡垃圾直至今日。
她还喜欢上了中医,尤其对阴阳平衡说很感兴趣。只有中医学才能真正地诠释人体内的阴阳关系,用动态的辩证法找出病因所在。而西医的阴与阳,只是判断身体某一时点的数字,因不同的组织类型有着不同的解读。如,乙肝的“三阳”不好,乳腺癌却是“三阴”不好。再如,新冠“阳”了可怕,转为“阴”便好。它与我们中医所说的阴阳有着关联,但不是一回事。看病,得参照西医的检测指标;治病,该用我们老祖宗的方法,把阴阳调到平衡状态。西医可治“有型”的病,“无形”的病最好中医调理和精神舒缓。
从2005年就开始写作的梁欣,虽然术后停歇了三年多,但在后来的十年里笔耕不辍。截止2024年,先后出版了一本散文集,两本诗歌集,还主编了一本有关欧洲外嫁女的情感文集。
“你写了那么多文章,为什么不把这段遭遇写出来呢?”好友不止一次地问她。可她何尝没写呢。
她曾写过一篇——《别了,2009》,没有发表,也没有收录到自己的文集里。后来发表过一篇文章,提起了这段“生死关”,只是蜻蜓点水般地一带而过。
不可否认,梁欣是一个乐观开朗、喜欢交友的女人,但她对自己的这个病却讳莫如深。因为她不想公开自己的个人隐私,况且还涉及到女性的敏感部位;她也不想让一些负面情绪影响到她的正念,尽管她知道抗癌成功也是一种鼓舞他人的正能量。她最讨厌祥林嫂那样的人物,见人就叨咕自己的不幸。她觉得,即便有中奖或获奖这样的好事,也不宜过分张扬,让别人心生嫉恨。
2023年年初,一位刚到六十岁的文友因乳腺癌复发去世了,可梁欣根本就不知道她也得了和自己一样的病,两人多次网上聊天都没有谈及这个话题。如果早点知道或写出自己的经历,兴许对她多多少少能有点安慰和鼓励。梁欣为此而感到后悔。
如今,整整十五年过去了,梁欣早已冲破了“三阴”笼罩下的重重雾霾,活出了生命里的第二春,某些精神上的羁绊也被慢慢地松绑了。于是,她整理了所有保留的病例档案,把那篇没有发表的文章改写成了这篇非虚构小说。
她想让华人女性都知道,乳房就是两座天然而精美的桥头堡,不但能衬托出自身的曲线美,还是爱的容器和婴儿的粮仓。普检固然重要,自检也不可缺少。即使不幸患了恶性肿瘤,也不要灰心丧气,良好的心态和注意饮食也是战胜病魔的良药。
总之,做女人,挺好;能做个身心都健康的女人,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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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昔月,出生黑龙江,现旅居德国。中华诗词学会、中国楹联学会、华人诗协会会员,曾任中欧跨文化作协副会长,现为国际华文诗人协会理事,欧洲诗友沙龙总编。大量散文、游记和诗歌散见于国内外众家纸媒、网站和微信公众号里,多次获得全球华人征文大赛奖,并获得国际华文桂冠诗人的称号。著有散文集《两乡情苑》和诗集《昔月短诗选》《往昔岁月诗已酬》,首部涉外婚姻集《远嫁欧罗巴》的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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