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亚|瓜皮嫩狗

文摘   2024-12-31 22:31   浙江  

“清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这句诗不禁长久地在心里吟唱,像瓜皮嫩狗一样的先人已经隐入尘烟了,他们的后代还得在这片美丽的新安大地上绵延生息。




“新安文化”文学创作大赛作品选登

瓜皮嫩狗

作者|徐建亚


1

坪山大桥落成那天恰逢天高云淡,心里一高兴就决计回去看看。到得冷山坞口,就听到身后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答应着扭转身,从路边一栋二层砖房的窗户里探出一个男子的头来。砖房里外都没有粉刷。在坪山,这样简陋的房子也不大多见了。我说,你是家狗吧?他笑着点了点头,说总算没有把我的名字忘了。又说也真叫怪,无缘无故的,我每一年间总会有一两次想起你小时候的模样呢!

我止不住一愣。心想这个家狗,还蛮会说话的呢。

家狗是瓜皮嫩狗的儿子,比我大四五岁。他小时候倒是长得机灵,壮壮实实,很可爱的样子。可等到上学,露馅了,好像很不适应读书。有的人干脆说他脑子不太好使,有的说脑子好不好使还讲不定,但大舌头却摆在那里,讲话时嘴里总像含了一块肉骨头。

家狗在学校里本来就评价不高,偏偏又脾气不大好,与同学动了好几回拳脚。老师给双方打板子,家狗却不服气,说老师拉偏架,背上书包就走出了教室,说受不了窝囊气,不读书了,干农活去了!

后来学校里果然就没了家狗的身影。当时上学路上,每看到家狗锄禾日当午的情景,我总要替他感到惋惜。

家狗走下楼来,机敏地跨上一辆电动车,说这几天在公路段打零工,正要去村老年食堂买几个包子,要不要把你带一程?

家狗话说得落落大方,也不大听得出大舌头了。但我还是婉言谢绝,答非所问地问你爹呢?身子骨还硬朗吧?家狗一下子急了起来,面红耳赤的,说话就结巴了,叽里咕噜挺含糊。不过,大致意思我倒是听明白了,他说他爹还硬朗得起来吗?光绪末年生的,13岁时剪掉的大辫子,要活到现在,116岁了!

我瞅了他一眼,好久不见,家狗的脑袋瓜子还是灵清着,他爹13岁那年剪的辫子,一点也没记岔 !

随着电动车“嘟嘟”一阵响,家狗爹的种种轶事叠现在了眼前。


坪山村里,小名中带个嫩字的不少,嫩狗、嫩牛、嫩牤什么的,尤其是叫嫩狗的多,总有几十个,怎么分得清呢?干脆,用家所在的地理方位加一个前缀,“前山家的嫩狗”“樟树家的嫩狗”等等。当然也有他例。有一个年岁最长的就唤作了“瓜皮嫩狗”。

为什么这么叫唤?说来可笑,却是因为这嫩狗长年累月都喜欢戴一顶西瓜皮帽。坪山村可是很偏僻的小山村啊,村边绵延着一条不知从哪个山岭长流过来的一条小溪,极少出门的山民难得看到戴一顶西瓜皮帽在村里走来走去的场景。物以稀为贵,“瓜皮嫩狗”就是这么叫出来的。

听说瓜皮嫩狗生下来时特别瘦小,他爹妈都准备放到箩筐里给扔了,最后还是亏了念经吃斋的奶奶硬抢了过来,才保了一条性命。

嫩狗到了十几岁,仍然瘦小得厉害。大家玩耍时,抓着他的胳膊一拽,可以把他举重一样举得老高。可是也到了学个吃饭手艺的年龄,爹娘先是把他送去学竹工。师傅让他站在编了一半的竹筐里递篾条。可是没递上几天,嫩狗的脚上就长满了冻疮。嫩狗的奶奶心疼,一跺脚就把孙子叫回了家,说做什么也不做竹师傅了。

后来嫩狗还学过好几门手艺,都没有学出师。只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瓜皮嫩狗后来的传奇人生。

瓜皮嫩狗七十多岁时,他儿子家狗才十几岁,属于老来得子。家狗娘大高个大脸盘大屁股,却唱得一口好戏。塬上绵延四五十里,说起坪山村唱睦剧的刘桂花,难得有几个不知道。

刘桂花是她爹在赌桌上赌输了押给瓜皮嫩狗的。一顶轿子把她接过来,几十里的山路上,她哭着唱了一路的戏,是真的唱,而且没有一句戏词是重复的。她性格外向,常常端着大瓷碗坐在我家门前的青石板上吃饭聊天。念叨得最多的是说她为了这家狗,可是吃足了大苦头,怀一个掉一个,弄得气血亏损,患上了头晕症,直到嫩狗年过花甲,才生养下家狗这一株独苗。

转眼间到了20世纪80年代初,瓜皮嫩狗不知从哪儿搞来一台手摇轧面机,我们那一条源几百户人家都到他家轧面。瓜皮嫩狗的这台轧面机可说是我们坪山村的第一台新式机器,也不用手擀,只要把拌好的面团放进去,摇着摇着齐溜溜的面条就出来了。去轧面虽然得花上几分钱,但比手擀面终究方便得多,村里人忙不过来时,都愿意去机器上轧面来应应急,大家都说嫩狗有办法。

在我家,轧面本来是派给我姐的活。有一天我姐轧面回来,气呼呼地说再也不去嫩狗家轧面了。我娘问她怎么啦,我姐脾气倔,不肯说。后来我才知道,我姐和嫩狗吵了一架,还差点打了起来。原来我姐每次去轧面,都是从粉桶里盛一勺面粉,大致就是三斤,分量当然不会那么精确,但肯定相差无几,有时候平一点,有时候足一点。那时轧面的价钱是一斤2分钱,我姐每次都带三枚2分硬币,我姐觉得这很公平。可是这闹掰的一次,在拌粉时,嫩狗就问,多少斤粉?我姐说,差不多三斤吧,多一点点也有可能。嫩狗说,那可不是多一点点。我姐就和他争论平时分量不够的时候也付的是6分钱,何况还是一个村的。还没争出个分晓,嫩狗已把拌好的面团放到压面机里,动手摇了几圈,就可以出面条了。正这时,嫩狗却对我姐说,哎,外面有人在叫你,你出去看看。我姐跑到门外,没有人呀,转身回屋,嫩狗把面条齐齐整整地摆放在木提兜里往我姐面前一递,怪腔怪调地说,喏,三斤面条!我姐本来倒没注意,提着木提兜就出了门。可走不多远,我姐想起瓜皮嫩狗说话时的怪腔怪调,突然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一回去探望究竟,见嫩狗正拿起轧面机台子上的一抽面条往厨房里走。眼尖的我姐马上大嚷,说你这抽面条是我家的!说着就伸手去抢嫩狗手中那一抽面条。争来夺去好一阵,嫩狗才松开手来,说这个小鬼丫头!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要多,什么样的人物没有见着过?不叫你长点教训,你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

瓜皮嫩狗一顿数落,气得我姐哭着跑回了家。

嫩狗撅着嘴巴冷笑。他当然不会想到二十几年后,他数落过的小鬼丫头,我姐,也成了坪山村说得着的人物。


2

之后有一天好像是立夏吧,田里的活太多,忙不过来,我娘就让我去轧一斤面来。这便使我第一次走进嫩狗家,见到了不仅戴一顶瓜皮帽而且穿着一身黑长衫的嫩狗。

虽然嫩狗平常在村巷里走动不多,但有关嫩狗的传奇故事,我们却没少听闻。尤其是关于嫩狗的赌博故事,说得很玄,说他的赌博技术怎么怎么厉害,还化用了一句俗语“没有嫩狗趟不过去的河”。

嫩狗到底是凭什么做到凡赌必赢的呢?

还是我三叔给我点破的,三叔说,这个嫩狗呀,聪明得很,机灵得很。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他掌握一个原则,从不跟陌生人赌,也不在自己村里赌。所以不管他在赌桌上耍了一些什么花招,出了什么老千,也没有讨村里人恨。

怎么可能!听三叔这么说,我当时差不多叫了起来。

三叔没理睬我的大惊小怪,照样慢条斯理。三叔可是我们坪山村最早出现的高中毕业生。三叔说有什么可能不可能的呀,世界上的事,从来都没有个一定之规。比方嫩狗,一个差一点夭折的小屁孩,却成了个远近闻名的传奇人物,谁能想得到?

我不屑道,赌博再加上土匪,有什么好说的?

三叔点上了一支烟,目光中显得复杂起来。好久,三叔说嫩狗到底是怎么当上土匪的没人说得清楚,不过那个年代,能活下去赚口饭吃就是本事呀。况且新安这块地方民风剽悍,造反的,自古就出了好几回。

我点点头,我听说过方腊的故事。

三叔吐出一口烟圈,说总之嫩狗干上的是土匪,但在当地也不讨人恨,而且,嫩狗在队伍里也只是一个小喽啰,说是因为嫩狗生得小巧玲珑,一进队伍就让二当家的选中,当了个小跟班。

无巧不成书,没多久,抗日战争的炮火就在浙江大地上烧了起来。本来,嫩狗所在的这支土匪队伍奉行“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规矩,不在当地干坏事。等抗战的烽火一烧,这支土匪部队还真到浙赣线上同鬼子打了好几仗。当然,仗的规模打得都不大,县志上也没有太多记录。但到底引起了新四军游击队的注意。听说土匪队伍的大头目还和新四军的一个大首长交往了一段时间。土匪大头目本来准备率部投奔的,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而让人给搅黄,这支土匪队伍反而让忠义救国军给收编了。后来土匪头子在反顽斗争中被打死,土匪队伍被解散,嫩狗也就跑回了家,出现在村里人面前的嫩狗,已经不是往日那个尖头把子,而是变成了一个戴一顶瓜皮帽的奇怪角色。


瓜皮嫩狗在坪山村的“知名度”应该说不低,尤其是在过去那个没有电视没有手机的年代,娱乐活动少之又少,夏天天热,老老少少若想听点长知识的新鲜事,只有汇集到大晒场,一边乘凉,一边听人吹牛讲故事。每遇这种时刻,几个会扯闲话的老倌海聊了一番《三国》《水浒》之后,总有人会说到嫩狗如何如何这个话题上来。说是有一次,嫩狗从老寨子里下山,腰里塞得鼓鼓囊囊,在村里的大祠堂给他奶奶做百岁生日,村里人都来贺喜。有两个老辈人就和嫩狗开玩笑,说,嫩狗啊,你腰里鼓鼓囊囊的,不会是别着一根驳壳枪吧?也该掏出来给我们开开眼嘛,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嫩狗哼了一声,将身子一扭,掏出驳壳,对着村前面屏障似的高山“啪啪啪”就放了三枪!族里人不料想嫩狗会来上这么一手,吓得好多人都躲到桌子底下瑟瑟发抖。

这以后村里人再也不敢和嫩狗随便开玩笑。人家腰里掖着的可是真家伙!万一惹他不耐烦了,不要说脑袋上赏一颗花生米,就是屁股上来那么一颗,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嫩狗的形象不经意间就陡然高大了许多,村里那几个油头小光棍,动不动就拿着嫩狗说事。尤其过后不久,村里一个外号叫兰和尚的竹师傅,不知怎么就成了嫩狗的忠实拥趸。如若让他听到有人说嫩狗的破话,这个兰和尚一定就会猛地抽出锋利雪亮的劈篾刀,说嫩狗是老子的大恩人!谁要是再敢造孽三千瞎编嫩狗,老子同他不客气!

兰和尚是个忠厚人。见他这般模样,有一回就有好事者顺水推舟,说嫩狗怎么就成了你的救命恩人呢?快说说,让我们也跟着开开眼界!兰和尚开始还不愿说,后来让人催急了,也就不再扭捏,把嫩狗如何成他恩人的前因后果仔细地说道一番。

兰和尚说他被嫩狗救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腊月的年关,兰和尚从老城做完工回家,天那个冷呀,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冷霜,走不多久,脚上的草鞋就成了冰坷垃,走起来沙沙作响。正走得心焦,一阵吆喝声突然传来,迎面走来的恰是一支抓兵役的队伍。兰和尚躲闪不及,让抓丁的丘八一索子就粽子一般捆了起来。

兰和尚让丘八关在一个漆黑阴冷的地窨子里。也不给吃,也不给喝,也不给话,就这么干关着,根本不把你当个人。他又冷又饿又着急,思量着可得想办法逃出去。若等天亮让丘八们把自己押进县城,想逃也不会有机会了。

兰和尚这么着一想定,就挤到一个低矮的窗洞前观察动静。看了半天,忽然远远地传来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其中一个,兰和尚觉得耳熟,扒上窗户沿一看,几十米开外的地处,一个打着松明火把、屁股后头挂着驳壳枪的,不就是嫩狗吗?兰和尚像是看到了救星,敞开喉咙立马叫了起来:说“嫩狗,嫩狗!我是兰和尚,快来救我!”

两个人本来相隔就不远,嫩狗耳朵又尖,听说是兰和尚,立马就跑了过来,问他怎么来到这里?兰和尚就把抓兵役的情形说了一遍,嫩狗说你等一下,我去找找二当家!

过不多久,嫩狗果然又跑了过来,冲管押壮丁的丘八咬了咬耳朵,就把兰和尚放了出来。

嫩狗把兰和尚送到村口,把一块光洋塞进了他衣兜,说我就不留你吃饭了。这里是块是非之地,还是早点离开的好!

兰和尚眼睛都潮乎乎了,朝嫩狗连鞠了好几个躬,转身就走。嫩狗说得对呀,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兰和尚一路小跑地翻山越岭。尽管肚子饿得翻江倒海地乱叫,也不敢有些许的懈怠。可是屋漏偏遇连阴雨啊,蒙眬中仿佛已经可以看得到家门口那条小溪的时候,偏偏又和一队押解兵夫的队伍撞了个正着。

兰和尚又一次被抓了壮丁。先是走路,后来是被五花大绑着押上了一辆货车。

迷糊中兰和尚感觉车子开了好久,已经到了另外一个地界。想到家里的老婆孩子,兰和尚止不住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用他那粗厚的西山话“娘啊娘啊”地乱叫。正哭喊着,突然有人踹了他一脚,还用西山话骂了他一句。熟悉的乡音让他抬起头来,天哪,竟然又是嫩狗!兰和尚哭着叫道,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你让我又撞着救星了呀!嫩狗嫩狗!救救我呀!我都快走到家了,又让人抓了丁呀!

看他一个劲地把头往地上磕,嫩狗当胸就给了他一拳,说看你这怂样!都讨过老婆的人了,一点骨头也不长!起来,我再去找二当家!

过不多久,嫩狗果然又从二当家的那里讨来了旨令,而且还从二当家的那里讨来了一只红袖箍作“派司”。凭着这个“派司”,兰和尚总算磕磕绊绊回到了家……


说罢大概,三叔抬脚就走,说这几天涨大水,去看看刚栽下的豆苗有没有被水浸没了。

三叔高大的个子已经佝偻了,走路显得一瘸一拐地,我这才想起娘交给我的任务还没完成呢!


走进嫩狗的家门,还是让我吃了一惊,坪山村是一个水库移民村,山民勤快得很,村前屋后常见的是“黝黝桑柘繁,芃芃麻麦盛”的景象,我平时看到都是后来统一建设的两间正歇山顶民房,门口一个晒坦,而嫩狗家的,是很老的房子了,长有青苔的木门口还摆了一盆盆的花。此时已是傍晚,西斜的阳光正穿过马头墙照进老屋天井狭长漆黑的院落中。一个戴瓜皮帽的老人正坐在藤椅上,脸上满是皱纹和黑斑,细瘦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边眼镜,还留有一绺长长的胡须,仿佛书中的某种人物。一听到我的脚步声,他问了一句,你是谁家的囡?我心里有点害怕,估计了一下他的年纪,就套个近乎说,维山,你知道吗?他是我爷爷。他哦了一声,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说。他接过我手里的木提兜,开始拌粉,轧面皮,像是完成一幅字画一样,动作娴熟,最后他把轧出来的面条整齐地摆放在我的木提兜里,说声好了,向你爷爷问声好!

走出嫩狗的家门,我才想起忘了付2分的面钱,而嫩狗居然也没有要!我心想,这个嫩狗,怎么被姐姐说得那么不好的呢?                                       


3

后来我才知道,嫩狗和我们家还真算得是有一点交情的呢。嫩狗和我爷爷的亲弟弟金狗是同年,按现在的话说,就是发小了。

我爷爷是个本分的读书人,可是这个叫金狗的弟弟却不入调,从小和嫩狗玩在一起,还都好上了赌博这一口,爷爷怎么说他也不听。有一次,我爷爷就把金狗和嫩狗叫到一起臭骂了一顿。开初,嫩狗并不争辩,好像似有所悟的样子。可临到末尾,嫩狗却轻轻地来了一句说:“你读了一肚子的死书,有用吗?”我爷爷一向持“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信条,见嫩狗这么顶他,只好说一声“竖子不可教”,气哼哼地一走了之。

过不多久,小爷爷金狗果然就出了事。而且就为的赌博,赌输了,为赌资说不合拢打了起来,打得头破血流的。金狗没脸面回家,说是跑出门当兵去了。自此再也没有音讯。为此,我爷爷对嫩狗耿耿于怀,认为是嫩狗把小爷爷给带坏了。两个人即使在路上当面碰到,也形同路人,再也不说一句话。

我爷爷常年好像总在做一件事,就是趴在书桌前,在一张张黄色毛边纸上写着什么,幼时的我曾去偷窥过几眼,爷爷的毛笔小楷工整俊秀,完全上得了字帖。可是,家里的日子一塌糊涂。奶奶给爷爷生养了四个儿子,十几个孙子孙女,几十口人挤在六十平方米的泥房里,逢上大雨天,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常常要把床挪来挪去,地上放了一个个搪瓷脸盆。雨下得大的时候,过不了一刻,我娘就要端起脸盆去倒水。人穷嘴多,争吵就多。那情景,想起来就惨。

每逢这种糟心的场面,爷爷总是默默地待在昏暗逼仄的楼梯间里唉声叹气,墙脚还放着一个尿桶,每次从楼梯上下,都会闻到这冲人的气味。奶奶在村里以好脾气出名,对爷爷却没有了这个耐性,总是一边谩骂着爷爷对家里斗无一粒米的场景不闻不问,一边哭她的命苦。爷爷满脸愁容,唉声叹气,身子佝偻得像一张弓。

哭着哭着,奶奶便絮叨起她年轻时的好日子。她原本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衣食不愁,有一回上街,遇到了年轻时相貌堂堂、言语幽默的我爷爷。那时,爷爷凭着写得一手好字,在县城的集市上摆了一个写字画画的书摊,生意很好,我奶奶被书摊上的各种新鲜玩意儿吸引,便和我爷爷聊天,聊着聊着就义无反顾地走进了爷爷家的老屋。

每逢奶奶哭嚎,爷爷的头就垂得老低。

后来有一次,大概是我爷爷临终前几天吧,我正在瞅奶奶纳鞋底,却见她清癯的脸上突然又落下了几行泪来。我知道她担心病中的爷爷,急忙扯块毛巾给她擦脸,劝她说奶奶,爷爷的毛病一定会好起来的,你就不要太难过了。奶奶摇了摇头,忽然把我拖到跟前说,萍儿,我给你讲个爷爷大难不死的故事好不好?

虽然弄不明白奶奶到底会讲点什么,听故事毕竟是件好差事,我使劲地点了点头。

奶奶见状,指了指窗前一片大溪滩说,那块地方叫寿坑坞,你知道吧?

我说知道,溪里头有好多小鱼,溪滩上有马兰头,好肥好肥,我和姐姐可喜欢到那里去挑马兰头了。

奶奶说是啊,那里的马兰头长得很旺。你可知道那里当过刑场么?

我说刑场?杀人的地方?怎么可能呢?

奶奶说可不就是当了!刚解放的时候,那里枪毙了好几个人。你爷爷和嫩狗,差点就在那里送命!

我的脸一下子就拉长了。有一阵子,村里的干部老是要我爹去做修桥铺路的公差。没工分,还要自带干粮。问爹凭什么?爹说是帮爷爷去赔罪。爷爷解放前在县城一家县党部书记开办的钱粮柜做过账房先生。县党部书记后来抓进了监狱,爷爷也戴上了一顶什么“分子”的帽子。

我瞅着奶奶,看她瘪了瘪嘴。奶奶说,当时这一带被拉去枪毙的一共有十个,由一队挎着步枪的民兵押送到河滩。

随着“吧吧吧”的枪声,有八个立时倒了下去。

第九枪轮到打嫩狗。民兵刚拉开枪栓,一匹快马陡然驰了过来。一边驰一边喊,刀下留人!刀下留人!民兵队长抬头一望,却是县委王团长的警卫员,专门驰来宣布县里的紧急命令的。警卫员穿着黄军装,黑鞋白袜,腿上打着绑腿,显得非常气派干练。也没下马,掏出命令就大声宣读:嫩狗抗日有功,经研究决定将功抵过,给予特赦!

警卫员也是北方侉子,读起命令来一脸肃杀。执刑的民兵哪里见过这种场面?队长说了声“坚决服从命令”,手下民兵三下五除二,就把捆绑嫩狗的绳子解了开来。

嫩狗高喊着“共产党万岁!”“我没死我没死!”,疯子一样地往村里狂奔。看嫩狗跑了,我爷爷也不知哪根筋搭牢了,口中念念有词,挣扎着疯疯癫癫蹦来跳去。执刑的民兵还没理出个头绪,一阵狂风突然遮天蔽日地吹来,河滩的石子乱飞乱滚,伸手不见五指。民兵朝天呯呯放了两枪,也就捂着脸膛落荒而去。

黑煞风整刮了一个小时。天空再度变亮时,溪滩上除了我爷爷,早已杳无一人。

至于王团长为何命令警卫员快马救嫰狗的来龙去脉,奶奶说她也搞不清楚,是后来三叔帮我解的疑。三叔说这事村里头传出了好多版本。传得最多最广泛的一种是说,很早以前,有一个花子到村里要饭,齐巧叫蛇咬了,困倒在村口的土地庙里,狼狈不堪。嫩狗的奶奶于心不忍,就叫嫩狗把这花子背到家中,要嫩狗每天到深山老林采蛇药,拿回来捣碎,搁纱布上粘成药饼,又敷又洗又排毒,整治了七八天,才保住了一条腿。

花子离去后再无音讯。谁也没想到,他原来是一个地下党同志乔装打扮的,后来在部队里当上了团长。团长发现嫩狗的名字让排进了行刑名单,立马去查了案卷,觉得可杀可不杀,于是就以嫩狗所在的土匪队伍打过日本鬼子这一条,下达了对于嫩狗的赦免令……

我看了看三叔,说,叔啊,怪不得我小时候到嫩狗家轧面条,嫩狗没收我2分钱的加工费。原来他和爷爷是一块绑上杀场的过命之交啊!

三叔说又是小孩子胡说,这种事还有什么好张扬的!

我嘟着嘴,心想三叔这个人,就是那么一根筋,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4

在桥头桥尾拍了几张照,就盘算着该去找那个儿时的伙伴去聊聊天。下一周有个主题班会活动,讲点山区精准扶贫的有趣故事,让孩子们写一篇小作文,应该还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信步间,就见村里的老妇女主任银香,正迎面走来。银香虽然早已卸任,但能说会道的风采不减当年,像城里人一样戴一顶洋气的银色贝雷帽,但凡有人到村里踏青游玩,她就会主动搭讪,把村里的近情远景兴致勃勃地向大家述说。

看到我,她又张口夸赞我家祖宗的坟头冒了青烟,说看这世道变的,别的不说,村里以前抬不起头来的两户人家,偏偏户户出了人才!

我不置可否,我知道她指的是最近在坪山村爆出的两条新闻,一条是关于我姐,一个小小教书匠,竟然评上了全国优秀教师,拿到手的工资比个县长还要高!还有一条就是家狗,一个连话也讲不清楚的粗汉,评上了西山县的“优秀创业家”,从市长手里接过来的金灿灿的奖牌有碗口那么大,几十只金戒指也打不出来。银香说萍儿呀,你姐的优秀事迹在电视上播放时,村里还有人说这个全国优秀可能是和你姐同名同姓,我马上反驳他们,我说三岁看到老,你姐从小就是个乖乖囡。名字可以相同,电视上的相貌也好随便造造的?有的人眼界浅,吃不到葡萄总说葡萄是酸的,你不必同他们计较!

我不想吭声。想起当年我娘被银香拉拽着去做结扎的场景,真不知道此刻她自己心里是不是也有点酸。

银香倒是不在乎我的淡漠,说罢我姐突然就把话题转向了家狗,说家狗家里那些鸡毛蒜皮的事,你总该听说了吧?

我老大不解。小时候我看到过银香训斥嫩狗时的模样。她这会突然说起家狗家的鸡毛蒜皮事,是不是家狗又有什么把柄让她给抓住了?

我故意举重若轻,我说家狗家的鸡毛蒜皮,我没听说,也不想听说。你问这个,什么意思呀?

银香说我能有什么意思?听我们家老二说你写文章了,回家就喜欢找老人打听那些陈年巴古的事,也就随口荡了一声。你不想听,那我就不讲了呗!

我连忙改口,说你妇女主任讲的故事我还能不想听?你头上戴的这种贝雷帽,出新款啦,下次回坪山,我给你老主任送一顶!

银香说看你嘴甜的,同你娘一个模子出来的。


银香的故事是从家狗办喜事开始说起的。

坪山村地处偏僻,小伙子三十好几打光棍不在少数。所以家狗娶媳妇的消息一传出来,立马就成了当地的一大新闻,新娘子进门那天,连隔壁几个村的小孩子都跑过来讨喜糖吃,想看看新娘长什么样。

新娘长得非但不丑,还很漂亮,细眉细眼的,手指纤细,把每个孩子的裤兜都塞得满满。

喜事由嫩狗一手操办,人们都很好奇,这门亲事到底是怎么谈成的?有说是从很远的地方买过来的,有说是二婚头,还有的更怀疑是不是脑髓长得不那么足。

过不多久,人们看出来了,这新媳妇不会干农活,整年都在外面工厂里打工,结婚两年,呆在家里还不到十天。而且每每回家,总是像走亲戚似的穿得很时髦,还经常坐在镜子面前抹呀涂的,把全身弄得香喷喷的。

别人倒没说什么,家狗娘不舒服了。

家狗娘本来很勤劳,哪天没去田地里忙活就会觉得全身不舒服。我小时候见她又好奇又害怕,一是听说她会唱戏,一是她有一些老观念。有一年三十夜,她家年夜饭已经在桌上摆好,我挎着菜篮子从她门口经过,也就是出于眼馋吧,远远地看了一眼菜的样式,偏偏就叫她看到了,为此,她就反复和我娘说她家那年运气怎么怎么不好,气得我娘捶胸叹气好半天。

这时候的家狗娘已经到了更年期,头晕病时常发作,烦躁得很。这天家狗媳妇坐在窗前涂香水,家狗娘就喊头晕,说天地老爷啊,都什么气味呀?把我的脑袋熏炸了呀!

家狗娘喊着喊着就叫家狗管管媳妇,别在家里害老人。家狗从小被爹打得多,和娘亲一点,见娘这么说,挥起大拳头就把媳妇打得坐到地上,还放出一句狠话,说,从今天起,也别出门打工了,老老实实待在家里,老子早就应该当爹了!看媳妇低头哭泣,家狗洋洋自得,心想到底是力大为王,媳妇这下总该服帖了,

嫩狗却不赞同娘儿俩的做法,他觉得一定得让媳妇死心塌地地觉得这个家好。每逢娘儿俩下地干活,嫩狗总会另外做几道好菜,把儿媳妇叫过来一起吃。村里人都说,嫩狗是攒了一些钱的。有一回,家狗娘回来,刚好撞见嫩狗和媳妇在面对面喝酒说笑,大发雷霆,小饭桌也掀翻了。

妇女主任说,家狗娘当然是把村里流传的一则笑话当真了。妇女主任说笑话大致是说嫩狗老牛想吃嫩草的意思。据说是村里的弱智女孩兰兰说给家狗娘听的。兰兰没上过学,每天的活就是拔猪草。而那时,嫩狗包揽了大队里放牛的活,一群孩子总喜欢跟在牛背后去拔猪草。有一天可能是天气不好,只有兰兰一个孩子去拔猪草。嫩狗把牛赶到山岗,看牛儿们已经专注着吃草,就坐下来想抽一根旱烟。抽着抽着,就听兰兰哎呦哎呦地乱叫,说是肚子痛。嫩狗说,兰兰,你肚子痛?哦,我想起来了一个办法。兰兰说你有办法?你有什么办法呀?家狗说,喏,你的肚皮和我的肚皮贴一下,就不会痛了。听到这个笑话的人后来反复问兰兰,那后来呢。兰兰说,后来她篮子也没管就跑回了家,把嫩狗的话一五一十地同娘说了一番,兰兰娘骂了一句,天杀的嫩狗!从此每天下地干活,都把兰兰拴在身边……

说到这里,妇女主任打住了话头,等待我发问。可我偏不问。我琢磨妇女主任同我讲这些到底有什么别的含义。不管怎么说,嫩狗也是和爷爷一块上过杀场的人。

见我不搭茬,银香到底忍俊不住。不当妇女主任,她少有说话的机会了呀。她转头说,其实这种编碎话的,也就是吃饱了撑的,我们当干部的也听得多了。我想,嫩狗油嘴滑舌不假,但在村里,还从没听说过他有什么拈花惹草的反映,何况他都多大了?七老八十了,还闹得动那种事?可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们干部心里有一杆秤,老百姓也能同干部一样大度?这不,嫩狗这么一句话,传到了家狗娘的耳朵里,那可就闯了祸啰!

妇女主任说着伸开巴掌就在我膀子上乱敲,敲得我骨头酥痛。看到我呲牙咧嘴,才把手停下来抚弄抚弄她的贝雷帽,继续起她的陈芝麻烂谷。

妇女主任说家狗娘想越看越觉得这个媳妇是个风骚货。有机会就到儿子跟前煽风点火。不用说,家狗又连夜把媳妇揍了一顿。第二天,当人们看到家狗媳妇胳膊上一绺绺的血痕,心都有点悬着,不知道这场戏该如何收场。

很快赶上抢收抢种时期,家狗一早被娘叫起来去犁田,正在拼命牵扯着牛绳,觉得牛不听话时,村里的哑巴跑过来报信,他拼命打着手势,总算让家狗听懂了,好像是指他媳妇挎着皮包坐在一辆自行车后面不见了。家狗赶紧跑回家,看到隔壁的大叔大婶围在自家门口,纷纷说得赶紧去把媳妇追回来!

家狗正觉得脑子不够用,他娘骂骂咧咧的声音透过门窗传到了他的耳朵。家狗娘的嗓音很大,仿佛是对着窗外说给大家听的,她说,这个狐狸精,跑走就让她跑走,我不稀罕!嫩狗不这么认为。嫩狗说时代不同了,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样子之类的话。嫩狗一边说一边去关门窗,可是他们的争吵声还是清楚地传了出来,连着那掀了菜橱碗碟摔了一地的哗哗声音。

最终,家狗没有去追媳妇,媳妇也再没有回到坪山村。后来大家才知道,家狗和那女人也没有领过结婚证,凑凑班子,走掉也就走掉了。

后来那女人再嫁到一户山里人家,生养了好几个孩子。家狗娘儿俩对此都有点后悔,不知怎么就吵起来。可吵着吵着,家狗娘忽然大叫一声“头晕”,身子往后一倒就没有了知觉,等七手八脚送到医院,黄花菜也凉了。

刘桂花这一走,家狗就疯了一样,同他爹吵作一团,要他爹还他的娘和媳妇,闹着闹着还抡起了菜刀。嫩狗是见过世面的,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跑出门去叫来了村主任,说这日子没法过了,坚决要求和儿子分了家。

从此,往九十岁奔的嫩狗成了独身一人。不过,血缘到底斩不断啊,家是分了,但家狗后来创业,嫩狗还真的出力不少。从垒第一块砖到建成一个像模像样的养鸡场,嫩狗每天都像个苦力似的忙东忙西,全没有了以前小混混的形象,而这时的嫩狗,已经八十大几了。有一回,养鸡场丢了两只大母鸡,家狗逢人就骂。嫩狗知道了,悄悄地在各条山陇走了一通,顺着田里留下的鸡脚印,敲开了一户农家的门,啁啁啁学了几声鸡叫,两只大母鸡循声跑了出来,母鸡们都听出主人的声音了。家狗养鸡场的鸡,鸡腿上都扎了一根红绳子。嫩狗把原委一说,农户很不好意思,连连解释说鸡是自己跑到院子里来的,正准备打听出鸡主人后就给主家送回去。嫩狗连说我知道我知道,乡里乡亲的谁不知道谁呀!

养鸡场走上正轨之后,父子俩言归于好。嫩狗去世前,父子俩虽然还是各立门户,不同一只锅吃饭,但嫩狗临终时,家狗号啕大哭,说他爹这辈子过得真正不容易……

说到这里,银香忽然拍了下大腿,说,哎,还别说,嫩狗把家狗赶出家门,看起来有点绝情,其实认真想想,也真是亏了他。嫩狗同家狗分开过,让他自己去吃点苦头,他才能长大。你看看,冷山坞这一片几百亩荒山,被家狗改造成了优质橘林,橘林里套种庄稼。家狗还搞直播带货的,把方圆几十里的果农和农户都带富了。过去讲家狗笨头笨脑,我看他是最灵光。嫩狗和你爷爷是一块上过杀场的,你们家的子孙却都那么争气。要不我刚才怎么要说你们家祖坟在冒青烟呢!

妇女主任正说得兴起,家狗骑着摩托车,拎着两只芦花鸡一溜烟开了过来。银香急忙挥手大叫着说家狗家狗。我帮你做宣传,嘴巴都讲燥了,这芦花鸡是奖励我的吧?

家狗停下车,同我打了一个招呼,而后扭头冲妇女主任说,你老人家想吃芦花鸡还不是一句话,明天到鸡场来拿就是!

银香说我不收空头支票,我要现货!

家狗说我这么说你还不信?刚才我家毛头讲萍老师来了,我就赶来送两只鸡请萍老师带江州去帮我打打牌子,你的明天到鸡场来拿!

我连连摆手,我说家狗,无功不受禄!这鸡我不要!

家狗说怎么无功不受禄来?你家两位老师教书教得厉害,我毛头正在读书,求你们指点的事还少得了?我爹在世的时候就同我说过,同你爷爷可是过命之交呢!

我不再扭捏,听凭家狗把芦花鸡放进后备厢,心里想,瓜皮嫩狗这个大舌头儿子,怎么一点也不大舌头了?

“清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这句诗不禁长久地在心里吟唱,像瓜皮嫩狗一样的先人已经隐入尘烟了,他们的后代还得在这片美丽的新安大地上绵延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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