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是以一天、一周为限,倘若一月、一年、半辈子呢?时间是最考验人的利器,熬得住清苦的人才能将寂寞和枯燥化成盐,融入云淡风轻、平淡了然的日常生活。
“新安文化”文学创作大赛作品选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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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异乡过的第一个年是在林场。林场在一个四面环水不通公路的孤岛上。这种感觉很奇怪,说不上孤单,也谈不上感伤,更多的是一种感觉身处一艘大船,随波自流、随遇而安的味道。
陪我过年,实际上也就是一起值班的,是施工员老朱,一个在林场熬了快40年临近退休的老同志。老朱个头不高且精瘦,颧骨突出,眼大有神,脸膛黝黑中透点红亮,一看就是常年户外作业留下的印记。按林场惯例,每个节假日职工都要轮流值班,春节赶上我们一老一少搭档,也是一种缘分。
林场的餐食比较简单,早几日食堂阿姨回村过年前做了不少米羹、菜粿和苞芦粿,放在冰箱里备用,热下就好吃。烤火盆上搭个铁架,上面摆两个炖锅或铁盆,里面滚点杀猪菜、青菜豆腐或萝卜片,搁几个菜粿或苞芦粿,烤得酥脆,直冒热气,一顿饭就吃得别有滋味。
林场的除夕夜,我生平第一次没有看春晚,不是没有电视,也不是没有网络。说出来有点丢人,是喝了点酒醉倒了。
酒是在承包户老毛家喝的。岛上零星散落着几户橘园承包户,有些住的时日久了,岛上也变成了另一个家。老毛夫妻常年在橘园劳作,闺女读大学,这次接到岛上过年。夫妻俩手脚勤快,每年还要养一头猪、几只鸡鸭作伴,屋后还开辟一畦菜地,种点辣椒、青菜、萝卜、黄瓜、甜果、西瓜等时令果蔬,基本上能实现肉菜自由,日子倒也过得悠闲自在。
老毛夫妻忙活半天,土猪肉、土鸡、剁椒鱼、农家豆腐整了一大桌,待放过一大挂鞭炮,我们在“新年快乐”的碰杯中开始了晚餐。杨梅酒是老毛自酿的,放了点冰糖,搁置了两年,甜味冲淡了土烧的浓度,麻痹了舌尖的味蕾,我在老毛不断地劝酒中稀里糊涂喝了三杯,感觉脑瓜晕乎,舌头发硬,话也说不条直了。老朱一反常态,平日酒量大,那晚只不紧不慢抿了一小杯,说是最近肠胃发炎。
我回去倒头便睡。待一觉醒来,已近晌午,老朱已经开船在外面巡逻一圈回来了。“喝点粥,肠胃舒服点。”老朱给我盛了一大碗早上熬的粥。我问老朱昨晚为啥那么收敛。老朱点了一支烟,慢悠悠地说:“林场就咱俩人,还得值班,都喝高了发生紧急情况怎么办。”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本来应该你喝的,我酒量也不行,喝了到现在还难受。”老朱说:“你一个外地人,大老远来林场工作,第一年就值班,心里也怪想家的,喝点酒醉了也好。我不喝点也说不过去,不然老毛还以为嫌他酒菜不好,这是礼数。”吃完饭,老朱用牙签剃了一下牙缝里的肉末,不紧不慢地说:“昨晚吃完饭,我放了两个红包在老毛灶台,各两百元,图个吉利。”我竖起大拇指,由衷说:“还是老师傅想得周全,回头我把两百给你。”
下午,我跟老朱开船到林区巡逻,重点是几处有坟头的地方,逢年过节时常会有村民来祭拜先人,要严防火星。老朱说:“现在农村管得严,上坟禁止烧纸钱和放鞭炮,已经很少发生火灾了,但是以前每年林区都要发生两三起。”接着老朱给我讲了一个20多年前他刚参加工作那年春节值班的故事。那时老朱还是三十出头牛一样壮实的后生。老场长从家里带了一碗猪头肉和一盒油炸花生米,等着除夕夜下酒。当时林场职工多,有四个人值班。好不容易熬到除夕夜,刚上好的热菜还没吃几口,有个承包户就慌里慌张跑来报告,说坳上坞着火了。老场长赶忙跑到二楼往坳上坞方向一看,果然已经起了明火,浓烟四处飘散。
老场子扯着破锣嗓子喊了几声“紧急集合,救火”,大伙赶紧跑回房间拿了柴刀、扫帚、水壶、手电,开着挂机船往坳上坞地方赶,慌忙中还差点撞上隐没在湖里的暗礁。等到了现场,坳上坞已经火光冲天,火舌呼啦啦蹿上半山腰了。几个人现场分析了一下火情,决定到背山面劈一条隔离带。所幸山脊线上原先种了一排木荷,起到了一定的隔离作用,只需把两侧不是木荷的灌木杂草砍倒就好。怎奈那面山坡陡峭,天又完全黑下来,一个职工没注意脚下打滑滚落下去,幸好被一棵杉木挡住,只是扭伤了脚。老朱呢,血气方刚,一个人拿着手电噌噌往上爬,一直到有浓烟的地方才拼命用柴刀劈隔离带,没一会儿就被熏得直咳嗽,眼泪也呛了出来。突然背后伸出一只手,呼啦一下就把他拽了下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你个呆瓜,找死啊,你知不知道很多人救火是被烟熏死的啊!”原来老场长没看到他,担心他没经验会出事,紧赶慢赶才撵了上来,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一盏茶的工夫,附近村民陆续赶来,人多力量大,隔离带很快就劈好了,火舌左冲右突也找不到突围点,渐渐没了脾气,火势慢慢弱了下去,大伙用枝条和扫帚把零星的火苗扑灭。
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大伙才感觉肚子饿,老朱的肚子更是咕咕发出抗议。老场长一挥手,叫他们抓紧回去吃饭,他留下来再观察一下,等回头给他带点吃的。三人回到场部食堂一看,肺差点气炸,嘴里一阵咒骂。桌上的那碗猪头肉早已不见踪影,那盒花生米四下散落,其他几道菜明显也被扒拉过。不知哪个动物来打劫了!林场不时有黄鼠狼、野狗光顾,鼠患也严重,住宿二楼屋顶有隔板,晚上经常能听到老鼠吱吱的闹腾。平日食堂的饭菜都放冰箱或者用竹罩盖起来,晚边急着救火,根本没顾上这事,这顿年夜饭就这么糟蹋了!最后三人还是在冰箱里找了点咸菜、辣椒酱拌饭吃下去了。等老朱带着饭团赶到山上,跟老场长说了情况,他倒是很淡定,只说火扑灭了也没人受伤,已经是万幸了,少吃几块肉没啥大不了。
我笑着说:“这个老场长倒有点意思,这就是所谓的苦中作乐吧。”老朱拍拍我的肩膀说:“你来林场的时间不长,等有空我多给你讲讲以前的故事,那种苦辣酸甜比你看的小说还精彩。”
林场所在的地方叫茅头尖,原先是一个大山头,环绕岛屿周边的水归属新安江,后来有个很响亮的名字叫千岛湖,茅头尖脚下沉睡着一座千年古城——狮城。1959年,新安江大坝截流蓄水,29万淳安人移民江西、安徽和浙江其他市县,昔日位处浙皖交通要塞和商贸枢纽的繁华县城隐没水底,给后人留下了无限遐想。中央电视台曾经做过一期水下古城的直播节目,因为没了风暴侵蚀、烈日暴晒和人为侵扰,水流和泥沙等自然力的改变相对缓慢,水下古城的城门、城墙、牌坊等都还保存完好,仿佛“胶囊”一样被封存起来,静静沉睡,进而引发了一场到底要不要开发水下古城观光项目的广泛讨论。
初三吃罢晚饭,我和老朱沿着林间小道漫步到水边的码头,这里是船只的临时停靠点。太阳正恋恋不舍准备隐入山后,终究释放出最后的能量,只见一轮耀眼的赤红光柱直插湖底,像要窥探水下古城的秘密。俄而光柱消散,橘红的光晕染红湖面,像披上了新嫁娘的红纱巾,让原本清丽的面庞更加醉人。我看得痴迷,手机咔嚓拍个不停,可惜无法将美景尽纳方寸之间。
“有那么多人舍小家为大家移民搬迁,有那么多人满腔热血奉献青春建设库区,才有了今天这般美丽的千岛湖。”老朱盯着金光荡漾的湖面,突然莫名感慨了一句,文绉绉的,完全不同以往的说话方式。
我能理解这句话的分量。实际上,通过这大半年的工作,我对林场和千岛湖有了更深的认识。林场建立的初衷就是为了保护和建设新安江库区,通过几代人的持续接力、薪火相承,才将昔日的荒山野岭建成了今日郁郁葱葱的绿色宝库,山清水秀的千岛湖蝶变成国际知名的旅游胜地。
特别是之后几年,我陆续接触了几拨林场出去的兵团知青,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因为各种原因,这些步入古稀之年的老人好多已经40多年未联系了,从上海、江西、杭州等地相约而来,大伙的相貌和声音都有了很大变化,甫一见面,彼此感觉既熟悉又陌生,有人先试探性叫着别人的小名,随着一声惊喜的应答,两双颤巍巍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有些女士则相拥而泣。大伙边走边看边聊,感慨现在林场和林区的变化真大,以前到处都是“瘌痢头”,现在都长了秀发,满目青山秀水,眼里和嘴角都洋溢着自豪的笑意。
他们有理由骄傲,这里的山山水水留下了他们太多的脚印、血汗以及青春的悸动和记忆,为我们这些后辈留下了无数有形和无形的资产和希望,像树常青水长流。
后来,有位知青还特地来场里住了一个晚上。听老朱说,老人退休前在市里当过领导。我开着摩托艇陪老人到林区兜转。老人笑着说:“现在护林条件真好,都是吃油的真家伙,我们以前都是手划船,划到对面山头要个把钟头,身上还要带中午的干粮,傍晚回来才能吃口热饭。”
我们沿着林道漫步,时令已过霜降,从湖面吹来的风带来凉意,不时还有鸟儿啁啾。林间点缀着一些麻栗、乌桕、枫树、银杏等树种,逆光下各种彩叶熠熠生辉,酝酿着一个个金黄的梦。
老人心情大好,饶有兴致跟我讲了一些有关造林的趣事。“我们这批知青都是城里来的初中生,刚到林场,场长就给大家发了柴刀、锄头、斗笠、山袜和草鞋。头一天干活,大伙兴致很高,舍得下蛮力,可是没经验,锄头磕到石子或者树根,虎口震得发麻,有人的锄柄都打飞出去,幸好没砸到人。晚上回去,不少人手心都起了水泡,用针挑破,流出脓水,隔天干活扯破皮,手心出了汗水火辣辣疼。没办法,也只能咬牙坚持,几天后长出新皮。皮又破,再长出新皮。如此几次,掌心磨出了茧,也算出师了。”
我点点头说:“听林场的老师傅讲过,那时的住宿条件更差,住的是茅草棚,睡的是木板搭成的通铺,上面垫一层稻草,再铺上几床草席,几十个人挤在一起困觉。”
“哎,那个日子真是苦,你们现在的年轻人根本没法想象,我们住的茅草棚四处漏风,蚊虫滋扰。夏天闷热,满屋都是汗味脚臭味,大头蚊子嗡嗡叫,每个人都要拍一手血。冬天冻死人,大伙紧挨着身子取暖,哪个半夜起来撒尿,回来可能连个睡觉的地盘都没了,只能挤在最边上给别人挡风,冻得直哆嗦。”老人沉寂在当年的岁月里没出来,好半晌才接着说,“大伙白天干活不惜气力,时间过得飞快,可是歇下来就难熬了,茅草棚没有水电,每人每月只发4两煤油,得省着写家信和看书。晚上闲得慌,大伙只能点燃一堆蒿草,唱歌、跳舞、打牌。要是天气好,又不出工,我们有时还会脱下棉袄,比赛抓跳蚤和虱子。”
跟老人慢慢熟络起来,回去的路上,我大着胆子问:“如果有机会选择,你们还会当知青吗?”这话似乎触动了老人的心弦,他盯着远处的青山没有搭话。我也低着头,心里懊悔不该冒失抛出这种问题。
老人可能也察觉到我的难为情,拍拍我肩膀说:“很多事情都是时代环境造就,不能简单地说好与不好,但对于我来说,知青岁月锻炼了我的体魄,磨砺了我的意志,对我之后走上其他工作岗位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我感恩兵团生活!”
现在的林场场部位置依旧清幽僻静,隐在青山碧水之间,生产生活条件跟以前相比有天壤之别,在外人和游客眼中是“诗与远方”的美好栖居。但那是以一天、一周为限,倘若一月、一年、半辈子呢?时间是最考验人的利器,熬得住清苦的人才能将寂寞和枯燥化成盐,融入云淡风轻、平淡了然的日常生活。
这种境界,可以将人慢慢幻化为一棵树、一滴水,逐渐融入自然。
主办 | 淳安县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责任编辑 | 佘坡
投稿邮箱 | 475025836@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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