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坞村位于淳西浙皖交界处,是移民后靠村。五十来户人家,白墙黛瓦,依山层叠而上,茂林掩映。往西,新安江自峻岭逶迤而来,在此汇入千岛湖。东望,山远湖阔,鱼鹰点点。
“新安文化”文学创作大赛作品选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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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
方坞村位于淳西浙皖交界处,是移民后靠村。五十来户人家,白墙黛瓦,依山层叠而上,茂林掩映。往西,新安江自峻岭逶迤而来,在此汇入千岛湖。东望,山远湖阔,鱼鹰点点。
这天,细雨微风织出一片静谧,扫墓的人三三两两,穿梭烟雨中,似游在这方静谧网中的鱼。昨晚民宿来了几批客人,方方招待到很晚,陪夜宵,陪聊天,不知不觉到了凌晨。歇下的时候,窗外响了雷,下起雨,又是“清明时节雨纷纷”,方方暗忖着天亮后的扫墓路线。
起得不算早。窗外,新安江被一层薄雾笼罩,只见雾腾,不见水流,几条舢板在雾气中若隐若现。雾气已经升至半山腰,轮船从峡湾处探出头,湖面上的拦网渐渐打开。这是千岛湖—深渡仅剩的水运航班。船行江湖,曾经的喧闹式微,留下这一趟尾浪般的记忆,翻滚在淳歙百姓的心里,哗哗作响。
从窗外的景色中退回,心里的迷雾迟迟不散。这些年的清明,总有人先于方方为母亲扫墓。有人祭奠自己的亲人,不是坏事。除了他,外加一个远嫁外省的大姐外,母亲已无至亲,他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会给母亲扫墓。如果真能碰上,做儿子的,该给人道声谢,然后问个缘由。
下楼,管家招呼好客人用早餐。下雨,依旧挡不住大家的兴致,客人们有的沿江深入省道浙皖一号线,领略天路、古城、黄山去了;有的散入周边的古村,奔着田园、民俗、小桥流水去了。大堂里,只剩一位头发花白,戴眼镜的老者坐在沙发椅上看书,书名叫《此新安处》,是方方自印,写的一些和民宿相关的内容。比如,民宿的来历、名字的缘由、周遭的景点风光、人文故事以及方方自己的生活纪实和人生体悟,里面的内容真真假假。一来是自己写着玩,二来是能为民宿增加点文化气息,不失为一种宣传。
这样的客人并不多见。方方递上烟,老者抬头一怔,表情慢慢舒展开,摇摇头,笑着温和地说:不抽,不抽。客人面相比身形年轻,不像本地人,倒像城里公园常碰见的退休老人。方方问:大叔,不出去走走?往西看江,往东看湖,往南往北看山,南山、静山、凤凰山。
答:都走过了,还是坐在这里舒服。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方方想不起昨晚客人中有此人,便问管家,管家说人是昨天下午来的,要了一间靠山的标间,晚饭没见下来。今天一早就起来了,到处转了转,想必年纪大,睡得浅。客人笑着指了指书,欲言又止。方方说:那您忙。拿起伞,出门去了。
方方驾车前往五公里外的集镇,为扫墓做准备。这天他一共要跑三处。一处跨省了,离方坞村有二十里地,位于安徽歙县前山村猫耳朵岭公墓,那里埋着他的外公徐仁发、外婆方嫩娣,两位老人十年前先后去世。一处是青苗湾茶园,与方坞村隔湖相望,那里葬着他的父亲方新安。父亲下水救人,发生意外。去世的时候,这里还没流行火葬。父亲的坟背山面水,原本是给爷爷奶奶预备的。父亲去世后的七七四十九天里,母亲天天划船到青苗湾去哭,嘴里说得最多的是要和坟里的人埋在一起。娘家人怕她做傻事,满七后,便把她接回前山,疗愈了一阵子,方才平静。后来火葬政策来了,村子里的人去世,必须火化,葬入太平山公墓。公墓与村同侧,在相隔五里的一处高坡,坡上翠柏劲松。那里有母亲徐心娟、爷爷方阿金、奶奶叶金莲的墓碑。
爱情
父亲方新安,出生于1957年,高中毕业后在家务了几年农,继而跟着他的父亲方阿金学了一年的石匠,兴趣索然。改革开放的东风吹来,往返淳歙两地的航运兴起,千岛湖—新安江上好不热闹,客船、货船、舢板、小挂机来来往往,欣欣向荣。方新安经人介绍,上了货船。专跑茶园—深渡的货运路线,把上游的、木头砂子运向下游,把下游的肥料、水泥运向上游。方新安在船上认识了搞装卸的徐仁发,拜了师父。方新安脑子灵,不偷懒,懂得想办法,利用杠杆装置装卸货物,给船员省了好多力气。大家都笑话徐仁发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你这把老骨头怕是要拍屁股走人了。徐仁发也不生气,他一眼就相中了方新安,人高马大,皮肤黑红黑红,透着一膀子力气,一身的血气。
趁着船靠岸前山,徐仁发邀请方心安上家里坐坐。招呼他们的除了徐仁发的老伴方嫩娣之外,还有女儿徐心娟。母女在灶头前忙。几杯酒下肚,徐仁发向方新安掏心窝子了,说自己就两个女儿,大女儿本来是要留在身边的,结果好死不死,被一个从山西跑来贩木头的浑小子,连蒙带骗给拐走了。为此,他还专门跑了一趟山西。一见面,大女儿挺着个肚子,他登时就双脚一软,瘫在了地上,要不是一口气撑着,可能要气死在那。
徐仁发嘴里嚼着苞芦粿说:若不是可怜她肚子里的孩子,非打死她不可,死也要把尸体给它装回来。现在家里就剩这个老二了,不指望她找个上门的,就想她嫁近点。徐心娟,徐心娟。徐仁发喝了一口酒,拉长脖子,叫二女儿的名字。
虽然有徐仁发的撮合,但徐心娟一开始并没有认可父亲的安排。客人来之前,徐仁发就说:我可相中了。
徐心娟说:你相中,你和他过呗。
徐仁发说:看看再说,又没逼你,逼你有用么,和你大姐一个德行,不是我防着,你也跟人跑了。你头上戴着的发卡,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是谁送的,花里胡哨的。
徐心娟火气上来,我明天就跑,一天天地,就知道胡说八道。
徐仁发这样说二女儿也不是没有道理。隔壁钱家湾老钱家的儿子钱江,高中毕业后在乡里的供销社站柜台,偶尔也贩一些小玩意,发卡、头箍、面油、清凉油。他一直追求徐心娟,小眼睛藏在厚厚的眼镜片后面,咧着嘴笑,心眼多着。这小子提着虎跑泉酒、红双喜烟、罐头、糖果来过家里两次。徐仁发闩上门,礼不收,人也不见。急着徐心娟趴在二楼的窗户上直跺脚,她捏着嗓子朝门口的人喊,走啊,被人看见了,哎呀。
徐仁发听见了,上楼在门口骂:吃里爬外的东西,那小子心野着呢,你留不住他的。徐仁发看不上钱江,也不是真看不上,而是对钱家人的品性不放心。钱家是地主,钱江的爷爷父亲名声一般,滑头且薄凉,徐仁发他父亲被钱家坑过,输了十亩地,还被钱家伙计打折了腿。那时,徐仁发虽小,但也记事了。徐家自此家道中落,日子过得七零八落。
他家和我们家有仇,知道不!徐仁发吐沫星子喷到女儿脸上了。
我不知道!徐心娟回。
他祖上是混蛋,他也好不到哪去,你知道不!
我不知道!
你知道个毛线,你被人骗了都不知道。
果不其然,高考恢复后,站柜台的钱江、做小生意的钱江考上了大学,去了杭州。徐心娟在屋里哭了一宿,徐仁发幸灾乐祸,感叹自己有先见之明。
父女俩为这事冷战了好一阵子。过了年把,关系才缓和下来。徐仁发苦口婆心劝徐心娟,爸妈不能再跑一个女儿了。你在附近找一个,我们就是普通人家,不攀他大学生那高枝,就找那卖力气的,老实的,接地气的。和我一起跑船的方新安,家在淳安方坞,离我们家二十里地,我觉得他挺好,看看呗。
徐心娟说:看看就看看,反正也看不上。
徐仁发把方新安叫来家里吃饭。两杯酒下肚,扯着嗓子喊徐心娟。见就见,徐心娟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穿着碎花上衣,戴着一个粉色镶金丝的发卡,缀一朵小小的金色玫瑰,扎两辫子,齐刘海在额头上一跳一跳,大眼睛,皮肤像白瓷碗。
方新安看愣了,酒杯举在嘴边,干瞪眼,干咽唾沫,不喝酒。
喝去啊,喝去啊。徐仁发推了方心安一把,又朝徐心娟使了一个眼色。
哥,我敬你一杯。徐心娟坐下,该有的客套有,该有的得体也有,也不装,放开性子,两个男人喝多少,她喝多少。末了和方新安说:我爸看上你了,不管你咋想,我还没看上你,还要再看看。
此后,方新安跑前山跑得勤了。来时,他不送烟酒,就送大袋肥料、水泥、石灰、砂子、种子,都是船上的玩意。他还抽空,用新买的水泥、石灰给徐仁发家起了一台新灶,灶面上贴上了白花花的瓷砖,又在院子里起了一个新池子,里面放上从湖里抓来的大白花、鲫鱼、鳖。还给家里垒了一个新猪圈,紧接着又送来两头小猪。徐仁发老两口心里乐开了花,私下嘀咕这才是过日子的嘛。后来,又给徐心娟带来一台蜜蜂牌缝纫机,徐心娟也跟着乐了。元旦,跟着方新安的船上排岭去了,她给自己买了一身衣服。方新安抢着付钱,被她拦住了,说:还没到你该付的时候,然后又问:你不买点什么?
答:不买。
那咱俩看录像去。
录像厅里放恐怖片,吓得徐心娟往方新安的怀里钻了好几次。方新安哪有心思看录像啊,借着微光,偷看徐心娟,等她再钻进怀里。看完录像,徐心娟转道给方新安买了一双皮鞋,锃光瓦亮的。回家的时候,方新安用手把皮鞋擦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抱着鞋子睡了一夜。半年后,他们结婚那天,方新安穿的就是这双皮鞋。
货船
没出事前,母亲跟着父亲在千岛湖上跑船。夫妻承包着一条货船,母亲烧火做饭,会装货卸货,会把舵。那时,方方见父母一趟并不容易。没上学前,他在歙县外公外婆家待着,七岁上学后,回到方坞,由爷爷奶奶照看。父母隔十天半个月回家一次,船过方坞,顺路停靠下,平时也就住一夜,第二天又出门了,逢年过节会多待几天。放学回家,没见着爸爸妈妈,方方就跑到村东头的茶厂空地上,那里地势高,视野阔,看得远。他不看那些小挂机,小舢板,不看大轮船,只看货船,一条,两条,三条地数。货船有从千岛湖到深渡去的,也有深渡往千岛湖来的,长得都差不多,尾部有个驾驶室,兼具生活起居,前头是大船舱,里面装着货物,把船身往水里压。一天,方方和父母说:货船都长成一样的,我认不出你们,你们挂一面红旗吧。母亲便在船尾竖起一根竹竿,挂了一面红旗。方方说:这回认得了。后来挂红旗的货船多了,方方又让父母在船头也挂一面。这样,只要看见船头船尾都有红旗,就知道是父母的船。再后来,船头船尾挂红旗的货船又多了出来,父亲就干脆给船起了一个名字,把“新安七号”几个大字用白漆喷在船身上。方方问为什么是七号不是八号呢。爸爸回答因为它七岁了呀。
即便这样,方方还是觉得不满意,因为有一次,他明明看见“新安七号”经过,他又摆手,又跳脚,朝着船大声喊爸爸妈妈,爸爸妈妈。船上的喇叭也咕咕咕咕地回应他了,但直到船消失在岛后,也没见父母的身影,让他好不伤心,被爷爷拉着回家,趴在床上哭了大半宿。等爸妈回家,方方满脸委屈说:不行,不行,你们的船不会说话。他又说:咕——咕——是要回家,咕咕,咕咕是想你了,咕咕咕,咕咕咕是不回家。这是我们的暗号。
暗号在父亲去世后,就怎么也对不上了。那时,方方刚上高中。“新安七号”的老板有意让母亲继续接跑船的生意,说是大股东的意思,大家都信得过母亲,可以再给她安排个副手,让她自己雇人也行,况且一个带孩子的女人,需要一门生计。母亲说:不是看不上那生计,再大的浪,再大的沙包都不怕,是不敢再开那船。往驾驶室一站,手都不能搭上舵,眼泪不听劝,心也不听劝。老板也就不再勉强。
为方便照顾老小,母亲下船后,回到方坞村采桑,捕鱼,摘橘,闲时收一点山货,去镇上卖。母亲先挑着东西到村口的小码头,解开锚绳,划着小舢板,经水碓湾,过灰灶铺,绕官印山,要一个半小时,才能到集镇上的虹桥码头。没有船的人家,如果搭不上顺道的水路,只能走山路翻太平山,再往西,又往北,走石坞,绕一大圈,花上两小时才能到集镇。反而是去外省的外公外婆家近,要不坐船,要不骑自行车,一小时内就能到。那时,绕千岛湖的环湖路刚开始修建,路修成了,隧道没打通,桥也没建好,到处是断头路。千岛湖沿岸的很多乡镇、村,大家外出都靠轮渡或者客船接驳。方坞村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距离集镇不远,直线距离也就三四里,村对岸和后背都修了路,因为山隔着,水隔着,就是通不到村里,去歙县办事反而比去排岭办事方便。后来,虹前线挖了隧道,架了桥,全线贯通,把方坞通往安徽的路接了起来,整个环湖公路也跟着打通了。从方坞到集镇,从集镇到县城,百十里路,有十三个隧道,四座大桥。路修好了,人们离开得也就快了。
大学
上大学后,环湖公路大部分已经修通,从集镇到县城只要过一处轮渡就够了,路程从水路时的三小时缩短为一小时。为了节省开销,母亲没有陪方方上大学。方方带着母亲给的一千块钱,用了半天到杭州的学校报到。上大学,家里的开销更大了,母亲每月勉强给他凑足生活费,学费要靠贷款才能缴上。所以,节假日方方几乎不回家,在外边做一些兼职,发传单、家教、扮吉祥物,以减轻母亲的负担。母亲总说他,好好读书啊,别干那些乱七八糟的,钱的事情,有妈妈在呢。但家里的开销加上儿子上大学,母亲哪有钱。这些做儿子的怎么会不清楚。那时候,电话费贵,他和母亲约好,一周通一次电话。母亲没手机,每周六晚,会在村委的公用电话前等方方的电话。电话里,方方提过,他在干兼职攒钱,说元旦让母亲到杭州去玩,看看西湖,看看钱塘江,看看大学。大学那个大,从东到西,从北到南,绕上一圈能走一小时。母亲说:呗,好大,比我们村子都大。方方说:方坞算啥啊,比集镇都大。母亲又呗了一声,说:快超一分钟了,就挂了。末了,也没说要去杭州看看。
但让方方没想到的是,不愿意进城的母亲,很快就进城了。
千岛湖大桥建成后,轮渡也用不上了,方方头一次全程坐车到县城转车,前往杭州。开学后半个月不到,他接到了母亲的电话,说是已经到学校门口了,已近傍晚,约好在学校大门见面,方方却没找着。他绕着学校找了一圈,在后门看见了母亲。母亲扎着麻花辫,头发干燥,没有光泽,嘴唇发白起皮,黑裤红衣,手里挎着一个皱巴巴的仿皮包,她把蜕皮的一面紧紧地贴在身上,站在一个烧烤摊旁边,脚下放着两只蛇皮袋,印着“复合肥”几个大字。
这是后门、小门,大门在那头的那头呢!方方有些懊恼,伸手提起两只蛇皮袋。问:这是什么啊?
答:一袋吃的,一袋穿的,吃的是给你的,穿的是我自己的。母亲赶上来,从方方手中接过一只蛇皮袋。
看来,母亲不只是来看看的,她一时半会不走了。多待一段时间也好,母亲一辈子没出过远门,最远到过县城,那还是在她跑船的时候。父亲去世后,她被锁在方坞村,总有干不完的农活。是该出来走走,哪怕花些钱,又有什么呢。
来这么急,也不提前和我说。方方大概猜出了母亲的打算。
都来了,还怎么提前说。
母亲来杭州打工的事,方方第一想法是不同意。不是不同意母亲来杭州,而是不同意母亲去给别人当保姆,去照顾摔断腿卧床的老人,累人,也怕遇见个刁钻的雇主,母亲受委屈。
母亲说:别担心,是熟人介绍的。问她是哪个熟人。答:是货船老板,你见过的。
当年暑假,方方从集镇回来,母亲刚好把一个中年男人送出门。男人见他问:是方方?
他愣在原地。
母亲接过话说:是我儿子呢,暑假回来玩几天。
像老方,太像了,这身板。老板走下台阶,笑着对着方方点点头,转头又说:你再想想,孩子也正是用钱的时候。
老板是受人之托上门给母亲做思想工作的,听说雇主就是“新安七号”货船的大股东,都是歙县人,一个乡里的。当初,老板把“新安七号”承包给父母,是这个大股东点了头的。母亲没有和方方商量的意思,只是把这事的前后和他说了下。末了说:我没答应,家里还有老人,我再盘算盘算,定了再告诉你。结果,等她到了杭州,方方才知道她的这个决定。
在食堂吃过饭,方方陪母亲在学校了转了下,天暗了下来。学校有面向学生和家长的内部招待宾馆,价钱不贵。方方本想着让母亲在学校住一晚,第二天下午没课,抽空陪母亲到西湖去转一下。
转啥,又不是来玩的。都约好了,一会老板来接我。
要不我也跟你去看看,认个门,也好知道你在哪。方方还是有些不放心。
能有啥事,你过去了,别人还要送你回来,否则就得自己花钱回来,麻烦。等我安顿好了,有空再来看你。
母亲借方方的手机给老板打了电话。半小时后,方方目送母亲上了车。
保姆与护工
徐心娟来杭州九年了。这九年里,日子往好处走着。儿子毕了业,在大公司上班,没日没夜地在电脑上写东西,家里还清了外债,后来,房子也买上了,在城西,弄了一个小套,掏空了母子的积蓄。这九年里,她换了三份工作,头一份保姆工作她干了一年,不干了,经雇主介绍到人民医院做了护工。护工干了三年,给人送饭,打扫卫生,带路,晚上给有需要的病人当个陪护,白加黑,挣些辛苦钱。在医院里干了三年后,前雇主又请她回去,重新当回了保姆。雇主不止一次请她回去,说自己翻身后,买卖是小了,但雇个保姆是没问题的。关键是家里的老太太又摔了一跤,虽无大碍,但身体明显差了下去。雇主说了,我妈也想你,夸你做的家乡菜好吃,包子、炒面、发糕、玉米粿、肉圆子,都好。
当初,徐心娟来杭州,在雇主家照顾老太太。老人高血压,有点小中风,摔了腿脚。老太太腿养好后,精气神渐渐好转。徐心娟每天变着花样给老太太烧着吃,老家饭菜对老人胃口,老人吃嘛嘛香,渐渐地能自理了,要出门走了,要晒太阳,还要去贴沙河公园听别人唱戏。徐心娟每天都陪老太太到公园走走,舒展舒展筋骨。除此之外,洗洗衣服、打扫打扫卫生,一天里有自由的时间逛逛超市、菜市场。雇主是老太太唯一的儿子,单身很多年了,年轻的时候忙着工作,快四十了,找了个年轻的女孩结了婚,也没要孩子,两口子日子越过越冷清。离婚后,前妻去了澳大利亚,一去十年,没再回来。雇主以前是个大老板,听说这几年生意不怎行,见他在家里给别人打电话,窝窝囊囊的,摔过手机,一个星期都见不了几次。
那时,老太太在徐心娟的照料下,身体好转,雇主的生意却一落千丈。不仅没挣下钱,连账都还不上了。一年后,徐心娟要走,不是雇主的意思,也不是老太太的意思。是她自己要走,觉得人家生意遭了难处,再雇一个保姆,花钱手重。老太太说:小徐,是我们家亏待你了?还是我儿子欺负你了。
答:姨,你们也难。
是不是他让你走的,你别听他的。家里不缺你这点工资,不多你这一口吃的。说罢,老太太就要翻箱底,找存折,找镯子。
姨,真的是我自己想走,我,我想家了。
不想你儿子?你儿子还上大学,使钱的地方多着呢,学费,以后找工作,租房,买房,娶媳妇。你要是不想待这里,我也不拦着,我让他给你在杭州找一份工作。
就这样,徐心娟到了人民医院当起了护工。儿子毕业后,她动过回家的念头,但这念头被想再为儿子出出力的想法给盖过去了。她对自己说再等等吧,等儿子买了房,成了家再回家。如果真成家了,要不要给他带小孩呢?唉,方新安,你一个人在那里躲清静。想着,想着,眼睛里涨水,新安江的水,千岛湖的水,涌来,快把她淹没了。
徐心娟重新回到雇主家。老太太一见着她,那个高兴,拉着她的手说了一个上午的话。临近饭点,又对儿子说:别让心娟做饭了,咱下馆子。雇主也高兴,开车载着她们去万象城吃了一顿。旁人根本看不出他们是主仆。
医院
毕业四年后,儿子当上了主管,天南地北地飞,一出差就是十天半个月。房子装修好那年,母子还没来得及住上,就出了事。
那天,儿子正在北京出差。一个陌生手机打了进来,是雇主。电话里说:你妈晕倒住院了,已经三天了,还没查出啥毛病,人倒是清醒了,嚷嚷着要出院,实在没法子了。
安排好手中的事,儿子连夜坐飞机赶回了杭州,下了机场,杭州大雨,电闪雷鸣。
住院不要紧,病了咱就医,医总得知道是啥病啊。什么都没查明白,急着出院干啥!见了面儿子又心疼又窝火,说了母亲几句。
母亲坐在病床上,头低着,扭向一边,没有反驳。
就这样,儿子边哄边喝,带着母亲游走在医院的各个科室。血液、消化、肝肠、心脏、内分泌科,抽血、CT、核磁共振、穿刺、化验、活检。一圈下来,在呼吸科停下来。一周后,医生把儿子叫到办公室,拿出活检报告说:你要有一个心理准备。
一听医生这么说,儿子全身发麻,血冲脑门,差点迎头磕在椅背,哪有什么心理准备。
手术机会没有了,多发转移。医生从专业角度把话说得明明白白。
那,那怎么办?儿子眼泪倒灌,强忍着。
一般来说:就是放化疗延长存活期。
她,她还剩多少时间?儿子拿着报告,却看不清上面的字,纸张在手中翻来覆去。
放化疗,病人的生活质量会很低。还有一种靶向药,很贵,一个月大概四万,可能有效,也可能无效,有效果的话,用久了也会耐药,一般来说也就能坚持年把左右。
医生把办公室的门关了,又重新坐回方方的对面,接着说:你们家属要有个决定,放化疗,还是?医生停顿了一下,又说:当然,考虑生活质量,也可以吃吃靶向药,万一有效。
儿子终于忍不住了,声泪俱下。
出了医院,儿子坐在门口的石凳上,天空阴沉昏暗。他想,能给谁打个电话呢?能和谁说一说呢?此刻,需要有人给他出出主意,需要有人告诉他说没事的,是误诊。
雨,说下就下了,空气中透着凉意。一双脚立在了方方的面前,脚后是一个小推车。他抬头,一个精瘦的老太站在面前,头发凌乱,花白,身体不自主地抖着,嘴角泛白,粘着一圈分泌物。
老太问:朝晖五区怎么走吗?
还没等他回答:老太又说:我老头子住院了,我要照顾他。我女儿在富阳,我就一个女儿,也生病了,我记性不好,我要回家拿东西,朝晖五区怎么走?
朝晖五区就在医院的后边,他是知道的。此时,只是连站起来指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老人拿出身份证,递给他,上面明明写着的是一个诸暨的地址。又说:我老头子病了,我就一个女儿,在富阳,也生病了。我要照顾老头子,我要回家拿东西,朝晖五区怎么走?
见他呆坐着没回答,老太太抽回了身份证,转头迎面走向另外一个人,重复问朝晖五区怎么走的话。
看着老太的身影,决定几乎是在那一瞬间就做下了。配药、出院、辞职、卖房、回方坞,陪着母亲,有一天是一天。
“新安七号”
吃了靶向药,医生说母亲的病有所好转,肿瘤在缩小。方方给母亲配了药,办了出院,说:你这病保姆干不成了,回家吧,回老家。母亲面露喜色,开始收拾病房里的东西。方方并没有把实情告诉她,三个方面都有所隐瞒。一是她的病情,只是说冠心病、高血压,医院治不了根,得养。二是他辞职了,说是现在的工作太累太伤人,向单位申请了一个在家办公的岗位,不用坐班,电脑上弄弄就可以。三是他把房子卖了,说是租给了别人,房子挂出三天后就签约了,那段时间,房价涨得快,卖了个好价钱。够他娘俩吃用一段时间了。
母亲说:也好,回家住一段时间,都调理调理。
出院的时候,母子转道去了雇主家。母亲握着老太太的手道别。两个人都流着泪,操着乡音,你一言,我一语的,把对方的好都说了一遍。走的时候,老太太又开始翻箱底,把一个透绿的镯子和一些现金塞到了徐心娟的手上。推拉了好一阵子,老太太恼了,说:不全是我的意思。他出门前,就和我说了,让我把这些留给你,是个心意,往后到了杭州,别忘来这走走,看看我。徐心娟这才把东西收下。
回家后,徐心娟吃着药,定期到医院复查,结果还不错。每次方方都陪着,他和医生们都说好了,不让母亲知道真实的病情。那些化验单、药品只要有敏感字眼的,他都不给母亲看。为此,他还自己做了一个小系统,能打印出冠心病之类的诊断报告,医疗建议,他把这假的东西给母亲看。母亲也就把那些药当治冠心病来吃,平时再吃一点儿子访来的中药方子,加以搭配调理。
虽然儿子让她歇着,但忙了大半辈子,徐心娟不知道该怎么闲了。重活干不了了,就在家里搞卫生,卫生搞了一遍又一遍,门前菜地的草拔了又拔。还买了三只母鸡,养在后屋,一天能捡三个蛋。手里空下来就到处走,和村里的老人拉家常,或者走山看水,到在建的高速桥上,看工人们怎么把桥合龙起来。那时,方坞到青苗湾已经通了林道,有时,她也走到对面,去给方新安扫扫墓。还不过瘾,和儿子埋怨说:身子骨不舒展,没味道。儿子说想吃啥他去烧。母亲说是日子寡淡,没个正经事情做。儿子哑然。
又是一春。方坞村烟云叆叇,日头将出未出时雾气缓慢上升至山腰。千岛湖之上,又生出一个千岛湖,云的湖,雾的湖。
陪着母亲在村周边转了几日,她终于停在了村东的老茶厂,三亩来地,三间大瓦房,有些地方墙壳剥落,露出黄泥坯,中间的房门上挂着牌子,上面写着“出租”,联系方式云云。房前有块空地,水泥地面斑驳破损,缝隙里长着各种杂草。这里视野佳,与青苗湾对望。母亲说:看了很久了,我们租下来,做宾馆吧。
儿子说:现在不叫宾馆,叫民宿。你天天在这里转悠,原来心里转的是这事啊。
好,就做民宿。你一个年轻人总在村里待着,也不是个事,虽然手上有工作,但明面上,人家看不到,人家看不到就有闲话。名字我都想好了,叫“新安七号”。
新安江、新安郡、方新安、“新安七号”货船,此心安处是吾乡,方方脑子里冒出一连串词句,想必母亲肯定是考虑很久了。说话的时,他佯装面有难色:妈,开民宿,你是指望我,还是指望你自己。我都想把自己掰成几份,一份工作,一份照顾你,还有一份出去找女朋友,还有一份替我周游世界,吃喝玩乐,哪有时间开民宿。
母亲被他逗乐了,说:我也想把自己分成几份。一份留在前山,你外公外婆身边;一份留在方坞,你爸爸身边,还有一份留在杭州,你总要回杭州去的,那份就留在你身边。
母亲这么说,儿子并不意外,过日子,女人们总是分身乏术,多少事等着她们。每一个身份都不轻松,无论是作为女儿、妻子还是妈妈,每一个身份都有一副担子在肩膀上压着,繁重,嘈杂,琐碎,动不动失衡。儿子说:你这么分,可不够分,每一份可都够你苦的。
母亲转身,面向青苗湾,叹了口气说:等我烧成灰,你就把我和细沙拌在一起,分成三份,这样不就好分了。其实,母亲不止一次说过类似的话。有一年的清明,方方陪母亲上坟,在父亲的坟前,她就提起过这事。她指着墓前的樟树说,一份就撒在这棵树下,见树如见我,还有一份撒在你外公外婆的坟前,最后一份撒在杭州,这些地方我都忘不了。
儿子沉默,不好的感觉在空气里蔓延,如湖上凄冷的雾气袭来。
美好的希望和新的困境始终在生活中交替出现,互相缠绕。“新安七号”民宿落成的第二年,母亲对靶向药耐药了,病情恶化。儿子已经接受母亲可能早早离去的现实。当年11月,母亲去世,至此她已经回村生活了三年。死前,她说不难过,只是有点遗憾。上天给了她足够的时间适应,给她准备,给她道别。
道别比预想来得急,来得早了一点。儿子在母亲的床前坐着,握着她的手。她看着灯,亮里浮出一幅幅画面,都是以前的事。她回忆儿子的小时候。她说儿子小时候等在茶厂的样子,她嘴里发出咕——咕——,咕——咕——的声音,“新安七号”的喇叭响了,方新安开着船,她站在船头,船是在回应儿子呢,是在说回家了,回家了。聊到这,母亲突然说了一句对不起。
儿子问:怎么了?
她又说:谢谢,谢谢你理解妈妈,谢谢你陪我回来。接着开始自责,觉得把儿子带到这个世界上受苦了,儿子就要成为没有爸妈的孩子了,太早了,她心疼儿子太早失去爸爸,现在又要失去妈妈。她说:生这个病,给你添麻烦了。
母亲不给儿子添麻烦的办法就是,那天晚上,在疾驰的救护车里,在病魔面前,她紧紧抓着儿子的手,用最后的力气,僵直着身体,头顶着床板,将胸中所有的气流一次性喷出,那是她在世上最后一次呼喊,她喊姆——妈,他喊方,方——,新安。她完成了道别。然后,整个人轻松,柔软下来,分散开来,从儿子的手中溜走,仿若一抔沙土,洒向地面,难辨踪迹。
遗言
方方还是按照母亲生前的意思办了。外人看来,他捧着母亲的骨灰盒,把她藏在太平山公墓,实际上,只有他知道骨灰盒里装的是母亲的几件遗物和一抔沙土。事后,他整理母亲的房间,在她的包里翻出了几张纸,上面写了字,内容如下:
儿:
不要难过,妈妈知道自己的病,我多活这两年都是赚的,我现在很安心,很知足。我在外面没有欠账,大家对我都很好。你还年轻,要是愿意回杭州,你就去吧。妈妈还是那个想法,虽然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但活着的时候我还是这么想,把我分成三份,一份撒在你爸爸坟前,一份撒在你外公外婆坟前,还有一份就撒在杭州吧,我去过的地方。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排了,人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人活着的时候,能做这样的安排,我就感觉很安心,很幸福了。
方新安:
你等着我,我要来找你了,我要把我吃的苦全部还给你,你别逃。方新安我舍不得我们儿子,他现在长大了,长得很像你。下辈子,我们都要好好的。方新安,你等我。
还有一份草稿,上边写的字又被划掉了,但还是能读出来:谢谢你,谢谢你对我的帮助,年轻时,我们都不懂事,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从来没有恨过你,在我心里……
客人
和往年一样,太平山公墓母亲的墓前早有人去过,烧过纸,放着鲜花。该是谁呢?方方想,若知道是谁,要不要告诉他墓中无人的实情。算了,还是不说为好,怕打破了好心人的念想,惹人伤心。
扫墓回来已是下午,雨已经不下了,天空依旧阴沉。民宿里走了几批客人,陆陆续续又来了几批。出门前在民宿看书的老者也退了房,走的时候问方方能不能把《此新安处》那本书带走,他告诉方方,因为老家在隔壁的歙县,觉得里面的人事物似曾相识,写得很好。
难得有喜欢看书的客人,方方当然同意了,还赠送他一袋伴手礼,本地的土特产,笋干、鱼干、辣酱。然后问他接下去去哪转转。
老者说,昨天就办完事情了,歇歇脚,该回杭州了。
老者走后,管家整理房间,发现一档案袋。上边写着:方方亲启。管家把东西交给方方,打开,里边装着一只透绿的手镯、一个发卡和两封信。信一的内容如下:
钱江:
谢谢你。谢谢你对我的帮助。年轻时,我们都不懂事,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从来没有恨过你。特别是这些年,对你,我不仅有感激,你的心意我都了解。感谢你对我的帮助,请你原谅我。这一辈子,我给不了你什么,你总说我在杭州的日子,是你最为开心的日子,但我看你也活得不轻松,有些事,我承担不起,也不敢,请你理解。
你送的手作(镯)、发卡我也一并寄给你,我保存了多年,做个念想吧。不用来看我,免得大家再伤心。
徐心娟
读完,方方拿起那个透绿的手镯端详,似曾相识。那个发卡没见过,粉色镶金丝的,缀一朵小小的金色玫瑰,有些年岁了,玫瑰已经脱色,锈蚀。
信二的内容:
方方:
您好,看了《此新安处》,让我忍不住想和你说说心里话。这个资料袋里的另外一封信是你母亲写给我的,是书里那份不全的信的全貌。让我们重新认识下,我叫钱江,是你书中所说的“雇主”,也是“新安七号”的股东,是你母亲的歙县老乡,年轻的时候,我追求过你母亲,我一度以为会和她走到一起。但我没有坚持,逃了,这是我终身的遗憾。后来,她结婚生子,我只能默默地站在远处关注她。再后来,有幸她愿意来我家做工,她依旧是那么淳朴、善良、勤劳。我曾几度想和她在一起,都被她拒绝了,她宁可选择离开,也不愿接受我。你母亲在意的是你的父亲,在意的是你。她在我家做工那几年,是我事业最难的时候,但我的心里很安慰,她用她的坚强鼓励我,用她的陪伴宽慰我,使我走出低谷。为了证明我所说非假,特地将你母亲的写给我的信和送还我的东西留下。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念她,越来越深。每年清明前,我都会来看她,怕和你打照面。一些想法已经在我心里酝酿很久了,本来这次我想和你面谈,但终究没有勇气,怕打扰你。之所以在这个时候选择以这样的方式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有几件想做的事,需要征得你的同意,需要你帮忙。等我安排好,书信告知,再等等吧。此致
祝好!
钱江
方方调出发现档案袋的那个房间的登记信息,显示客人名叫钱江,身份证的地址是杭州的一个小区。后来,方方循着那个地址上门去找过,房子已经更换了主人。又到社区问过,已无人知道原房主钱江的下落。
信
几经春秋,又是清明,天气阴沉无雨,没人先于方方给母亲上坟。回民宿后,方方收到一封快递。打开,内有书信一封:
方方:
见信如面。很遗憾,没法再去看你母亲了。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的亡灵已经溯江而上,回到了她的身边。基于之前我所告诉你的原因,我早已将你母亲视为亲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继而一厢情愿地将她的儿子你,选为我遗产的继承人,你可以自由决定它们的用途。
当然,你不一定会接受我的请求。我的律师委托人会根据你的意思处理我的财产,如果你不接受我的上述建议,我的遗产会被拍卖,所得资金会成立一只名为“新安”的公益基金,用以扶持老家像你一样的创业者,也算我为家乡做点贡献。你若愿意,可以成为这只基金的主理人,也可以交人代管。这些,我在遗嘱中皆有交代。
大概一周后,有人会和你联系。还请你协助我的委托人将我的骨灰撒在太平山,离你母亲近的地方。就像你母亲说的,人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在活着的时候,能做这样的安排,我就很安心,很幸福了。拜托!如有不妥,不必勉强。此致
顺颂春祺!
钱江亲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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