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梦》中的物理空间与精神空间
文摘
2023-09-12 18:13
江苏
在好莱坞,制作人的地位一向凌驾于导演之上,但直到上世纪四十年代,局部地,导演们仍然有机会展示自己的才华。1940年,希区柯克拍摄了自己来到好莱坞后的第一部电影《蝴蝶梦》,对《三十九级台阶》的影像语法再次加以突破。他不再满足于将盒子空间塑造成为一个流体空间,从整体上粗略地投射危机与情欲,而是大胆将表现主义光影技术运用于人物正反空间关系,让摄影机时刻机敏地紧贴着人物,让每一个空间语句同时成为精神语句。只有到了《蝴蝶梦》,我们才可以说:对于电影而言,一切物理空间皆为精神空间。雨夜,新婚妻子与丈夫一行人马匆匆走进曼德利庄园别墅。他们走至近景突然止步,音乐也也跟着急停。镜头反打,一个出人意料的全景,一大群仆人在风格阴暗沉重的宴会厅中央一字排开,左男右女,左黑右白,面无表情。这一一个人面对一群人的震惊时刻显然源于《M就是凶手》中M突然面对一大群将要审判他的匪徒那一“正反打”。区别是《M就是凶手》中的反打的那一大群人是一个缓摇镜头,而希区柯克将它变成了静止镜头,同时也做了更为形式化的处理。我们还将在《公民凯恩》中凯恩怒毁豪室那场戏之后看到类似的震惊时刻,只是,那一次,被震惊的是那一群人,而不再是那一个人。女主角被吓了一跳,抬头看丈夫,后者却毫不在意。她随丈夫勉强前行。接着是一个从他俩身后拍摄的“合”的大全景,在庄重的、鼓舞人心的进行曲式乐声中,强硬的丈夫几乎是拖着新婚妻子走近阵势吓人的仆人队列。镜头切回夫妻俩正面,跟着他俩前行的步伐缓缓后撤,仿佛仆人们正在缓缓退出他们原先占据的空间。镜头反打,向仆人队列平缓推近,就好像男女主人正进一步压缩他们面前的空间。管家丹佛斯太太这时突然从左入画,挡在仆人前面,并在她到达画面正中位置时主动昂然迎向镜头,用那张冰冷光滑、略微有些扭曲的脸,主动反压夫妇俩面前的空间。年轻妻子举手抹掉头发上的雨水,就像是在抹掉一脸汗水。她听到丈夫在画外介绍“这是丹佛斯太太”,便哀叹似的向正前方问“你好”。进行曲也同时消隐,转换成轻弱的、犹豫的背景音。女主人迟疑着停住,摄影机跟着停住。镜头以对等景别反打丹佛斯太太,她身体挺拔,回问你好:“一切都为你准备好了。”镜头切回年轻的女主人,她的身体像小兔子遇上老鹰一般抖动,求饶似的说:“你这样真好,我没想要什么东西。”镜头再次反打丹佛斯太太,她目光冷冷地盯向下方。镜头切回年轻妻子抓着小包和手套的双手,像是出于丹佛斯太太那道目光的命令,她松开了手里的湿手套,让它们落到地上。希区柯克没有将这个局部特写接到正打年轻妻子慌乱说话的镜头后面,而是接到了反打丹佛斯太太那道冷冰冰投向下方的目光后面,展示了影像不同于文学的惊人叙事力度:这副湿手套是被丹佛斯太太冰冷的意志射落在地的,而不只是因为年轻的女主人受了惊吓掉下的。镜头这时给了两个女人正侧面的合,她俩犹豫着一起蹲下身去捡手套。丹佛斯太太将手套还给女主人。丈夫从画外传来喝茶的提议。似乎在他看来,紧张局势已随丹佛斯太太刚才这一恪守仆人礼节的举动化解,不必继续为妻子担忧。妻子扭过头来看一眼画外的丈夫,匆匆从左出画。希区柯克没有在这时追加一个她离去的背影的镜头,而是直接就地缓缓推近丹佛斯太太。多么惊人的速度!丹佛斯太太也缓缓侧过她那张橡皮一般光滑的脸来,双唇闭合,嘴角曲起,像是在看着离去的女主人的背影,又像是在盯着镜头后面的观众。丹佛斯太太的脸慢慢叠入一口大钟,在表现主义光影中,它看上去像是正淋着一场无声的大雨。粗心的丈夫显然已经不能保护新婚妻子,她需要独自应战。紧接在下面的那场戏发生在女主人的卧室。丹佛斯太太意外来访。她从门口走近女主人,摄影机以她为轴心向右旋转。她边走向女主人,边稍稍瞥了一眼她的贴身女仆,后者就快速起身离开。现在我们看到,没有那道射落女主人手套的目光在前,多么致命的剪辑!这一道轻易支配女仆的目光就不会显得如此自在,如此有说服力。此后,摄影机一直追随着这位高高站立的女总管,女主人则长时间坐着处于低位。借助高低关系,丹佛斯太太牢牢掌控着整个影像空间。终于女主人站起来,试图改变自己的劣势。两人一左一右,各占画面一侧,一个合。摄影机向前推近,一开始保持中立,但很快抛弃女主人,选择向右偏离让她出画,继续稳定地推近女总管:“德文特夫人刚做新娘的时候,我就来了这儿。”这是一句宣告:我不仅是我,我也代表过世的德文特夫人。这个空间的真正主人并不是你,而是我。镜头反打女主人,她稍作犹豫走向女总管。在整场戏里,镜头唯一一次跟着女主人运动,直至两个女人在同一画框中近距离面对面。女主人试图示好。女管家不为所动,表示她曾为德文特夫人周全安排一切直至她去世。说完,她转身出画。镜头顺着女主人的目光切到女管家门前的近景,她打开门,但没有出去,而是停在门口,回身来看女主人。再一次,在丹佛斯太太那一道冷淡的微微向下的目光的命令之下,镜头退回带两人关系的全景,前景女主人背影,后景女管家静立门边的正面。女主人屈服了:“我想我现在应该下楼去了。"
如此精妙复杂的语言,需要整个电影团队对导演个人意志进行最高限度的配合。但是,好莱坞制作人专制和明星制度已经确立,把一部电影,尤其是一部大制作电影的命运交给只热衷于探索语言的导演一个人变得越来越不可接受。没有一个制作人愿意经验《党同伐异》式的惨败,能为投资人赢得利润的是故事、制作规模和明星光芒,而不是导演才华和影像语言;因而必须削弱导演的地位,将电影创作变成电影制作,变成各部门能够彼此做出精准配合的高效流水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