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纯洁女性的死亡之路

文摘   电影   2023-08-17 00:11   江苏  
1881年,英国作家哈代写出了著名的女性题材小说《苔丝》。《苔丝》的问世,在彼时的维多利亚女王时代掀起了轩然大波,被文学评论界大肆笔伐。在这个提倡女性禁欲的维多利亚时代,哈代笔下的苔丝,一个纯洁女性在男性社会里,从温良恭俭让一步步走向破碎,最终死于绞杀的故事,无异于异端邪说。
1979年,已经拍出《水中刀》《唐人街》《罗斯玛丽的婴儿》的导演波兰斯基将《苔丝》搬上银幕,这一年,距离波兰斯基妻子莎朗泰特被曼森家族残忍杀害已过去了十年。在亡妻十周年之际,波兰斯基选择拍摄《苔丝》,原因很明了,便是为了祭奠死去的莎朗泰特。在影片中,导演通过影像,通过镜头里的苔丝饰演者金斯基,我们似乎可以看见这个波兰导演对妻子无限的思念与爱。而纯洁的苔丝的死亡之路,更是波兰斯基跨越十年之后对亡妻的一场盛大的回眸。
影片开始于一个长镜头,一群准备乡村舞会的乡下姑娘从乡间小路的景深处走来,伴随着铜管乐器的逐渐响亮,穿过镜头,走向舞会场地——一片夕阳下的空地。镜头没有跟随这群乡下姑娘,在岔路口,迎来了刚喝完酒的苔丝的父亲。在这条十字路口,苔丝一生命运的导火索被点燃了。
⬆️影像里的十字路口,隐喻着苔丝父亲面临的选择
在这条十字路口,通过牧师之口,苔丝的父亲得知了自己有一个光荣的“爵士”身份。对于一个19世纪的英国人来说,这样的身份不仅意味着血统与尊严,更意味着金钱与丰衣足食。此时正处于工业革命时期的英国,最低一级的男爵,根据英国上院1701年的规定,年收入不能低于3000英镑,到了1800年,上升到4000英镑。这样的待遇,无疑将会解决苔丝一家所有人的生活问题。
在接下来的一场戏里,展示了那场乡下舞会。男主角安琪和两个哥哥回家途中,与苔丝的第一次相遇在这里被埋下了伏笔,这既是命运,也是注定。
然而,安琪没有选择苔丝做舞伴,错过了苔丝。这里的一个重要伏笔便是安琪的“错过”,从苔丝拒绝了其他男伴的邀请以及安琪离开后与苔丝的擦肩而过中可以看见,夕阳下苔丝眼里闪过的落寞。
舞会结束后的苔丝回到家中,在波兰斯基的影像里,我们看到了困顿的苔丝一家。
苔丝被告知将面临的选择,去一个有钱的德伯家攀亲。苔丝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是拒绝的。试图寄希望于父亲,父亲的回答,打破了苔丝的幻想。父亲在意的只是他的荣誉,而不是苔丝将会面临的人生处境。而母亲的话,更对善良的苔丝起到了决定性的关键作用。母亲对沉浸在爵士身份里的父亲说:只会用你的祖先吹牛,他们又不会给我们买匹新的马。
在彼时的家庭里,一匹马的重要性犹如五六十年代一头牛之于一个中国的农民家庭。面对家庭的种种困顿,苔丝选择了前往另一个有钱的德伯家攀亲。
当苔丝走进这个所谓的“德伯家的亲戚”的庄园时,影像里,一切都被赋予了一种童话般的光芒,炫目且虚假。在之后的剧情里,我们得以知晓这个“德伯家的亲戚”的贵族身份其实是花钱买来的。此刻的苔丝对此毫不知情,在阿雷克少爷的欺骗里,一步步落入深渊。
在苔丝获得同意前往德伯家后,有这么一场戏:阿雷克驾着马车前来迎接苔丝,在下坡途中,阿雷克故意加快了马车的速度,全然不顾惊慌中的苔丝,并傲慢的说:我下山一向是快马加鞭的。
这里面的一个隐含信息是,在男性社会的语境之下,女性的安危并不具备被重视的可能。阿雷克少爷的傲慢与对女性心理的无知,在这场“快马加鞭”的戏里昭然若揭。苔丝深知阿雷克的心思,故意让帽子掉落,不再与阿雷克同坐马车。这里,导演让我们看到了苔丝的选择——拒绝。
下来,便是在庄园里近4个月的生活,直到那一天傍晚的到来。这场戏对苔丝命运的走向同样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在这场争吵戏中,阿雷克少爷的出现,犹如“救世主”的降临,将纯真的苔丝引向了生命中的至暗时刻。假若不是这一天,假若不是底层互害逻辑的推波助澜,苔丝是绝不会选择坐上阿雷克少爷的马背的。坐上马背的苔丝,她的纯洁与善良再一次被利用,走向了万劫不复。
在丛林的这场强暴戏里,我们看到了影像里苔丝的变化。电影是镜头的艺术,阿雷克从接吻的引导,到准备性侵苔丝,镜头里有细致的交代。吻戏里,苔丝是没有拒绝的,没有拒绝的原因一方面来源于将阿雷克推下马撞破脑袋后的愧疚,另一方面仍然是她的纯洁与善良心理作祟。直到阿雷克试图对苔丝的身体进行更深的接触的时候,苔丝才意识到事件的严重,但此时的挣扎,拒绝,已然如同待宰羔羊般无能为力。于是,镜头里,波兰斯基用一场从地表升起的浓雾,掩盖了这一切。这场浓雾(即“失贞”)从此开始弥漫在苔丝之后的生命里,再也无法散去。
强暴戏结束之后,镜头过渡至水面之上看似温情脉脉的场景中:阿雷克划着船,船尾坐着孤寂的苔丝。此时,背景声里传来了隐隐的雷声。在电影语言里,这一手法被称为“音桥”,即通过声音先进入,连接下一场戏的到来。
此时背景声里隐隐的雷声,一方面是“音桥”手法的过渡,一方面是苔丝内心的外化。于是,在下一场戏里,苔丝站在窗口,屋外电闪雷鸣。这个暴风雨之夜,隐喻着苔丝内心正在掀起的滔天巨浪。苔丝毅然决然的选择了离开,告别了生活了4个月的德伯家的庄园。
这4个月里,纯洁女性苔丝,为了解决家庭困顿,前往德伯家攀亲,却导致了她一生的悲剧。
“失贞”的苔丝,接下来迎来了孩子的死亡,以及男主角的到来,即影片开头的安琪。安琪,即天使。波兰斯基在这个男人的名字里埋入了巨大的讽刺。苔丝与安琪的爱情里,同时隐藏着阿雷克的罪孽。新婚之夜,二人互相坦白了过往,苔丝原谅了安琪曾经与一个女人的情史。而当苔丝告知安琪自己被阿雷克诱奸的往事后,安琪说出了令苔丝不寒而栗的语言:你以前是我心中的苔丝,但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这句台词揭示了一个严酷且可笑的真相,即男性社会下对女性身体完整性的要求。男性要求女性的完美,是不可以不洁的,这是男性对女性的身体逻辑。这不仅仅是一百多年前安琪的局限性,在当下的今天,其依然有着庞大的群体认可度。
一个众人皆知的例子,网红狗头萝莉。狗头萝莉的遭遇与社会对她的态度,便是如今社会对女性身体完整性要求的真实写照。而这种写照,与一百多年前哈代笔下安琪对苔丝的伤害,二者本质上并无区别。
离开了安琪的苔丝,家庭里同样发生了巨变,父亲的死亡,土地的失去,都在步步紧逼着苔丝去做出第二次选择:即重遇阿雷克少爷,并再一次为了家庭牺牲了自我。在这场选择之中,波兰斯基安排了这么一场戏交代苔丝的抉择:苔丝一家行至目的地,前景里是无忧无虑的弟弟妹妹,中景里是母亲忙碌的身影,远景是孤独的走向远处的苔丝。
跟随苔丝,进入了一间教堂。教堂里一片破败,告解室前也没有神父的踪迹。求人(安琪)人不在,求神神不在。苔丝在此处吐露着内心,完成了自我抚慰,做出了对阿雷克妥协的决定。并最终在安琪找来的那一天,说出了那一句令人断肠的“too late”后,回到二楼面对阿雷克的冷嘲热讽,做出了所有人意想不到“杀夫”行为。
哈代笔下的这一“杀夫”情节,挑战了当时男性社会的普遍认知。
在影片的结局,“杀夫”后的苔丝与获得了自我认知的安琪,逃到了英国著名的一处遗迹:巨石阵。在这带有祭祀意味的场景中,二人度过了最后一夜。早晨的曦光里,躺在石板上沉睡的苔丝,在镜头里犹如一件献祭的物品,充满了悲凉。
这悲凉,既是对于男性群体的,也是对于整个社会的。一个纯洁的女孩,在一个男性社会里,就这样一步步走向破碎,并最终被社会规则所绞杀。
142年前哈代笔下《苔丝》的悲剧,给当下的警示就在于,男性对女性的爱,要走出对女性身体审视的逻辑,走进女性内心。而这,恰恰才是处在爱情之中的男性对女性的最大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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