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选自圣埃克苏佩里非虚构文学作品《风沙星辰》第二章。本书记录了作者从事邮政飞行员期间的往事。这是一本记录生与死的书,也是一本美丽又英勇的书。
吉约梅,现在我打算稍微谈一谈你。不过请放心,因为对于你的勇气,以及你职业上的本事,我并不打算俗气地、纠缠不休地去写,让你感到不好意思。在诉说你无数的冒险中最了不起的事迹时,我想要表达的,是别的不同的事情。
有一种品质,目前还找不到适当的名称。或许应该叫“慎重”,但是这个称呼也还是不够充分。因为这个品质伴随着世界上最和气的快活。那是一个木匠怀着平等的心情,面对自己的木材,摩挲木材,测量尺寸,不把这个工作当成无关紧要的事情,而是将自己全部的力气都倾注在木材上的那种心情。
吉约梅,我曾经读过赞扬你的冒险的报道,之后想要修正离这个真相很远的形象的想法,就成为我长久以来的愿望。在那篇报道中,人们看到你说些伽弗洛什[1]式的俏皮话,好像在危险中,面对死亡的那一刹那,勇气就表现在降低身份、开些中学生式的玩笑似的。写那篇报道的人,并不了解你。吉约梅,你是那种在向自己的敌人挑战时,觉得没有必要嘲笑对方的人。面对肆虐的暴风雨时,你判断说“这是暴虐的暴风雨”。然后你挺身正面去应对,跟它较量。
吉约梅,我在此以我的回忆来为你做证。
那是一个冬天,在飞越安第斯山脉的时候,你失踪了50小时。我从阿根廷的巴塔哥尼亚终点站回来,在门多萨与飞行员德雷会合。我们两个人驾驶着两架飞机在崇山峻岭中搜寻了整整五天,依然一无所获。只靠两架飞机是根本不够的,在我看来,就是出动一百架飞机,花上一百年的时间不断飞来飞去,要找遍这个高达7000米高峰的巨大山岳地带,也是不可能的。我们已经失去了一切希望。就连那些走私犯,那些为了五法郎就敢犯罪的山贼都不肯加入援救队伍,“那是要送命的,”他们对我们说,“冬天进入安第斯山脉,就别想活着出来了。”德雷和我在圣地亚哥降落后,就连智利陆军士官都建议我们停止搜索,坚持说:“现在是冬天,你们的同事即使坠落时还活着,也不可能挺过夜晚的寒气。因为那些高山,只要夜晚一把人笼罩起来,人就立刻变成冰。”总之,再度飞出去,钻入安第斯山脉那巨大的墙和柱之间时,事实上,我并没有搜索你的感觉,而是在守护着你那静卧在冰雪砌成的大教堂里的遗体。
最后,到了第七天,利用一次降落和起飞的空档,在门多萨的一家餐厅吃午餐时,有个人打开入口的门大声叫喊。那只是短短一句话:“吉约梅还活着!”
于是在那里的不管是不是认识你的人,都互相拥抱起来。
10分钟后,我搭载鲁费维尔和阿布里两位工程师起飞。40分钟后,我沿着一条公路降落,我也不知道是根据什么东西,认出了把你送往圣·拉斐尔的什么地方去的汽车。那真是美得无法言喻的邂逅。我们都哭了。我们把活着的你、复活的你、成为奇迹创造者的你,紧紧地拥抱在怀里。那时候,你开口说话了,那是你第一句可以听清楚的话语,那是身为值得赞赏的人的矜持话语,你说:“我敢断定,我所做的事,任何动物都不可能做到。”
之后你告诉我们遇难时的情景。
一场持续了48小时的暴风雪,封锁了整个空间,使智利境内的安第斯山山坡上积满了5米厚的雪。泛美航空公司的美国飞行员已经半路折回。你却仍在继续飞行,想在空中找出一条通道。你在稍微偏南的方向发现了它,但这却是一个险境。你爬升至6500米的高度,6000米以下全被乌云笼罩住了,只有几座高峰露出云端,你驾驶飞机朝阿根廷方向飞去。
下降气流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使飞行员心里发毛。明明发动机转得非常顺畅,机身却在往下降。你将操纵杆往上拉,维持着一定的高度。结果机身失去速度,变得软绵绵的,但机身依然继续下降。这时又怕爬升过高而放松了操纵杆,听任飞机随风飘摇,忽左忽右,你借助背后的山峰做跳板,接受风的推动,但是飞机依然在往下沉,好像整个天空都坠落下来似的。在那样的时候,人会觉得自己像被卷进宇宙的大变动中,已经找不到避难所了。中途折回也是徒劳的,身后再也找不到那样的区域——空气像一根石柱似的坚固充实,可以支撑飞机。再也没有石柱了,一切都在分崩离析。在这一场天翻地覆的毁灭中,你朝着乌云滑去,云层慢慢浮起,升到你的眼前,吞没了你。
“我已经几乎动弹不得,但我还没有放弃希望,”你这样说,“在看起来似乎很安定的云上还有下降气流。原因是云在相同高度的点上,无穷无尽地涌现出来。事实上,高山的上空,一切都是异常的……”
多么奇怪的云呀……
“一旦被云笼罩住,我除了立刻松开操纵杆,没有别的办法,我必须紧紧抓住座椅,以免被抛出机外。飞机摇晃得非常厉害,安全带勒紧我的肩膀,就快绷断了。另外,结冰极为严重,机身找不到平衡,测量器上一层霜花,什么也看不到。我就这样像被风吹跑的帽子似的,从6000米上空被打落到3500米的空中去了。”
“到了3500米时,我隐约看到黑色的块状物,那物体呈水平状伸展开来。这让我得以重新驾驶飞机。我发现那是以前早就熟悉的钻石湖。我知道这片湖水位于一个漏斗状的悬崖底部。漏斗壁的一边是曼普火山,海拔有6900米。虽然终于从云中逃离出来,但我还是因密度很浓的暴风雪而看不清楚方向。要不是认准了湖泊,我肯定会撞毁在悬崖上。于是我在湖泊上空30米的高度盘旋,直到燃料耗尽。兜了两小时的圈子后,我终于颠簸地降落。从机身一爬出来,暴风雪立刻把我吹倒了。当我重新站起来时,暴风雪又把我掀倒。我只好钻进机身下方,尽可能在雪中挖出藏身的洞穴。我用邮件袋围在身体四周,足足等了48小时。”
“随后暴风雪平息。我开始走起来。我走了五天四夜。”
吉约梅,但是你还剩下什么呢?我们确实又见到你了,但是你浑身硬邦邦的,瘦得像个老太婆!当天晚上,我用飞机把你送到门多萨,你的身体裹在白色的床单里,像是涂上了一层油膏。但是这些床单并不能治愈你的创伤。你不知如何处置那筋疲力尽的肉体。你在床上辗转反侧,始终不能入睡。你的身体忘不了岩石也忘不了雪,你的身上留着这两种东西的印记。我望着你黝黑浮肿的脸孔,像一个磕碰得斑斑驳驳的熟透的果子。你很丑,可怜巴巴的,你赖以工作的灵巧的工具已经失去了作用,你的双手蜷缩成一团,有时为了喘气,你坐在床沿,冻伤的双脚如死了一般软弱无力地垂下来。你甚至还未结束你的苦难之旅,你依然呼吸困难,躺在枕头上寻求安宁,可是一连串无法克制的幻影,不耐烦地钻入你的脑海中。它们列队前进,你进行了20次战斗,击退这些不断侵入的敌人。
我为你斟了汤药。
“喝吧!”
“你知道吗……最叫我吃惊的是……”
你像胜利归来的拳击手,但是遍体鳞伤。你把那奇异的冒险重温了一遍。你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你的遭遇。你在叙述那些往事时,我仿佛看见你一路走着,没有爬山杖,没有绳索,没有食物,在零下40摄氏度的严寒里,不是攀缘着4500米高的山峰,就是沿着悬崖峭壁缓缓前行,手脚和膝盖沾满了血迹。你的血逐渐流干了,力气耗尽,神智也开始模糊。你像蚂蚁那样顽强地走着,遇到障碍就折回绕过去,不容许自己有片刻歇息,因为一停下来,或许就躺在雪的创伤里再也起不来了。
事实上,跌倒时必须立刻爬起来,否则就会被冻成石头。寒冷使你的身体一秒一秒地变得僵硬,跌倒以后,多贪图一分钟的休息,就必须重新活动已经僵死的肌肉才能再次起身。
你抵抗住了一切诱惑。你说:“在雪中,人会完全丧失味觉的本能。一连走上两天、三天、四天,人就只渴望睡眠。我也很想睡。但是我对自己说:‘如果我的妻子认为我还活着,一定相信我在走着。我的同事也一定相信我在走着。大家都信任我。而我却没有走着的话,我就是一个浑蛋。’”
你继续走着,每天用刀尖一点儿一点儿慢慢割开鞋面,好让冻伤肿胀的脚好受一点儿。
你也告诉了我一个奇特的秘密:
“老实说,从第二天起,我最大的努力,就是不要让自己去想事情。我实在太痛苦了,并且我的处境又是那么令人绝望。要拥有走下去的勇气,就不能去想它。麻烦的是,我无法如自己所想的那样去控制自己。大脑就像蒸汽火车头般在起作用,只不过我还能为大脑选择目标事物。我让自己的大脑去集中回想以前读过的书、以前看过的电影。于是那些电影那些书,以非常快的速度闪过我的脑海。不久,那些事物又把我带回到现在的状态。每次都是这样。于是我又让自己回忆别的东西。”
有一次,你滑倒了,直挺挺地俯卧在雪地上,再不想起来了。你就像吃了强劲的一拳而失去一切热情的拳击手那样,在异样的世界中,直到无可挽回的第十秒为止,听到一秒又一秒,一个又一个地掉落下去。
“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没有获救的希望。既然这样,为什么要让这个痛苦一直持续下去?”要为自己的世界带来和平,你只要闭上眼睛就够了,可以让岩石、冰块和雪块,从整个世界消失得一干二净。只要将这个值得感谢的眼皮稍微闭上,只要那样,打击、跌倒、撕裂的肌肉、严重的冻伤,对像公牛那样不断走去的身躯、比花车还要笨重的生命重荷来说,一切都会消失。你已经开始品尝这个成为毒药的寒气,这个现在如吗啡般,把快感充满你全身的寒气。你的生命逃避到心脏一带。有某种既爽快又贵重的东西,盘踞在你的心中。知觉已渐渐达不到远离心脏的部位,躯体一直是饱尝痛苦的一团肉,已变得像大理石般冰冷。
甚至你的顾虑也消失了。我们的呼唤再也传不到你的耳边,或者更确切地说,在你听来就像梦中的呼唤。在梦中,你幸福地答应着,大步流星地走来,梦轻轻松松就为你开启了极乐世界的大门,你悠然地坠入了对于你来说是那么甜蜜的世界。吉约梅,你真吝啬,竟然忍心拒绝回到我们身边。
潜意识里,你开始自责。在梦中,突然掺杂进一些清晰的琐事。“我想到我的妻子,我的保险金可以使她免于贫困。可是保险金……”
人失踪时,法律规定四年后才会被认定为死亡。这件小事在你眼前一亮,打消了其他所有的遐想。当时,你正趴在一个积雪的山坡上。夏天一到,你的尸体就会随着泥块滚入安第斯山的千沟万壑中去。你清楚这一点。你也知道,在你前方50米处就有一块凸起的岩石。“我想,如果我站起来,我或许可以走到那里。如果我把身体贴着岩石,到了夏天他们就可以找到我。”
一旦起身,你又继续走了三天两夜。
但是你没想走多远:
“从各种迹象看,可以知道我的死期已近。迹象之一是:通常每隔两小时我就必须停下脚步,这是为了将鞋子一点儿一点儿割开拉大,或者用雪搓肿胀的脚,或者只是为了让心脏得到休息。可是到了最后一两天,我失去了记忆。察觉到我的脑海中射进亮光来时,已经是开始走起来许久之后。每次我休息时一定会遗落什么东西。第一次是一只手套!天气是这样冷,这个失误未免太严重了!我解下手套摆在自己面前,结果没有捡起来就走了。接着是手表,然后是小刀,之后是罗盘。每次休息,我的贫困就加剧了……”
“获救就是要踏出一步,再一步。重复这相同的一步……”
“我敢断定,我所做的事情,任何动物都不可能做到。”这句话是我所知道的话语当中最高贵的。将人放在应有的位置,赋予荣誉,决定真正的阶级的这句话,一再重返我的记忆中。你终于睡着了。你的意识现在停止了,但是你的意识在这个受伤、萎靡、冻烂的肉体醒来的同时复苏了,又想要控制这个肉体。那时候,肉体只不过是一种精巧的道具,只不过形同仆人罢了。吉约梅,你用如下的话语表达了这个精巧道具的骄傲:
“由于没有食物,所以一连走上三天,我的心脏变得衰弱不堪……想必你也知道。太可怕了!当时我正沿着一个陡峭的山坡往上爬,身子悬在半空,挖出一些洞好支撑我的手,心脏竟然一下子停住了,犹豫片刻后又继续跳动起来,跳得非常混乱。要是心脏再犹豫一秒钟,我大概就会把手放开。我动也不动,一直倾听着自己心脏的跳动。你知道吗?即使是驾驶飞机,我也没有像那样紧抱住自己的发动机不放过。在那数分钟里,我才终于知道自己有多么依赖心脏。我向心脏呼叫:加油,再加把劲儿……幸好那是很好的心脏!即使犹豫,也一定还会动起来……我多么以这颗心脏为傲,你是不会知道的!”
在门多萨我看护你的那间病房里,不久你就呼吸急促地入睡了。我心里想着:如果别人称赞你的勇气,你大概只会耸耸肩膀。但若是别人称赞你的谦虚,那就是出卖你。你置身于那样平凡的美德彼岸。勇气受到称赞时你会耸耸肩,那是你的聪明让你那样做的。你知道不管什么人,一旦卷进事件中,就绝对不会害怕。人害怕的只有不可知的事情。但即使是不可知,对面向不可知挑战的人来说,那已经不是不可知,特别是人聪明地慎重地去观察不可知时。而吉约梅的勇气,全都是你行事端正的结果。
那并不是你真正的品质。你的伟大在于感受到自己的责任,对自己、对邮件、对期待着的同事的责任。你的手中掌握着他们的欣喜,也掌握着他们的悲叹。你对在四处活着的人之间不断建设起来的东西负有责任。协助建设这样的关系是你的义务。在你的职责范围内,多少对人类的命运负有责任。
你是慷慨的人,愿意用自身茂密的枝叶去荫蔽广阔的大地。生而为人,就要有责任感:看到好像和自己无关的惨案也会觉得羞耻,对同事们取得的胜利感到自豪,会感觉自己在为建设世界做贡献。
世人总是喜欢将这种人跟斗牛士和赌徒混为一谈。世人宣扬他们不怕死。但是我不认为不怕死有什么了不起。如果那个死没有深深植根于自己接受的责任观念,那只不过是空洞的表现、极度的血气方刚罢了。以前我认识一个年轻的自杀者,他陷入等爱的苦恼中,最终朝自己的心脏打进了一发子弹。我已经不再记得了。我也不知道他是受到怎样的文学诱惑,让他在那手上戴上雪白手套的。我只能回想起面对这个无情的炫耀,我并没有获得高贵的印象,事实上留下的是悲惨的印象。因为在这张可爱的脸庞后面,在这个人的头颅里,除了一个傻姑娘的身影,空无一物。
与这个空洞的命运对照,我想起一个人真正的死。那是一个园丁的死。他对我说:“老爷……我也有挖土的艰辛。脚因风湿而疼痛时,我也会诅咒这项奴隶的工作。可是最近我却想一直挖土。挖土对我来说是很舒服的,一挖土,我就感到轻松。而且如果我不做,谁会来照顾我的树木呢?”他认为如果自己不做的话,一块田就会变成荒地。他认为若是自己不耕种的话,整个地球就会变成荒地。他经由爱,跟所有的土地、跟地上所有的树木相连。他在为了自己的创造反抗死,在不断战斗的过程里,他是仁者、智者、王者,和吉约梅一样,他是真正的勇者。
注释
[1]伽弗洛什,雨果长篇小说《悲惨世界》中的一个顽皮又可爱的儿童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