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的困境
文摘
2023-10-22 01:16
江苏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小镇发生了命案,死者是幺四婆婆。警察队长马哲介入调查案件,查出幺四婆婆收养了一个疯子。而各种证据链的指向都是疯子是凶手。这其中,牵涉出了有异装癖的理发师许亮,有家室的诗人王宏,以及爱上了诗人王宏的女青年钱玲,报案小男孩(后来失踪)。诗人王宏在与钱玲的约会中,被杀,凶手未知。一心求死的许亮,死在马哲面前。报案小男孩失踪,目击者称是疯子所为。一切的谜团,在马哲的调查下都陷入混乱和无解。导致马哲陷入疯狂。以上,便是整部影片的内容。以下,是对电影的分析和解读。当然不是案件本身。案件只是创作者用来表达自我对世界理解的一种方式。所有的艺术,文学,电影,音乐,绘画,无一例外。创作者有话要说,于是通过故事,通过影像,通过音符,通过画作,进行表意。戴锦华说“经由银幕,望向他者”,表达的便是我们作为观众,通过影像中对他者的凝视,发现生活的真相,继而改变自我的思维,从而有可能去指导生活。显然,《河边的错误》在讲每一个人都存在的困境,这种困境,在我们的一生当中,如影随形,伴随一身。所有人都在试图突破这种困境,而突破的过程是艰难的,甚至可能是无解的。终我们一生,也未必能够走出困境。要么,与之抗衡到底;要么,与之和解。而大部分的情况下,人的有限性,导致我们无法获得胜利。影片中,马哲便陷入了巨大的困境当中。他对真相的执著,便是每个人对真理的执著。这种执著,无疑是充满了痛苦与压力。最终,许亮在他面前的轰然死亡,彻底击碎了他整个人的精神世界。许亮之死,成了马哲人生当中的一个重要节点。这之后的剧情,便不断地在现实与虚幻中来回交错,构成了整部电影后半段的迷局。这些迷局,真真假假,也导致很多观众看的一头雾水。而事实上,整部影片在后半段,才是真正进入了华彩部分。这些,放在后文分析。马哲的困境很多。一是作为警察的身份,对案件真相的探求;二是,妻子怀有身孕,而孩子有可能因为基因问题成为一个傻子;三是,记忆里的“三等功”找不到了。第一个困境,是马哲的职业需求,同时是一种强大的责任感使然,所以必须找到一个真相。第二个困境里,马哲所以对孩子那10%的可能性格外在意和害怕,是来源于第一个困境。在第一个困境里,凶手的指向是“疯子”,而自己儿子恰恰有可能成为一个傻子,那就等同于会成为大家认为的“疯子”,马哲无法接受自己的孩子将来有可能成为那样的存在。这就与妻子之间产生了巨大的矛盾。妻子的感情与孩子可能成为傻子,他需要做出选择,而这个选择,同样是两难的。第三个困境,“三等功”是得到他者认可的凭证,同时是一种荣誉的象征。对于个体来说,这种被集体或权利所认可的证明,格外重要。每一个人在一定程度上都需要被认可,这种认可是对能力的,同时也是身份的。而这二者被认同,一定意义上他就会拥有话语与选择权,即会得到一种“自由”。而有了“自由”,所有的困境便会走向消除。于是,“三等功”成了马哲的执念。诗人王宏与女青年钱玲困境。他们的困境相对来说是简单的,一场世俗的婚外恋。是爱与家庭的背叛,是爱与道德的审判。这二人的困境最易理解,此处不做过多笔墨。但在影像上是有很多值得分析的地方的,同样放到后文。理发师许亮的困境是性别错位。他每日都活在巨大的对自我身份的错乱之中,而导致无法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于是,凶案的出现,恰恰让他有了希望,觉得自己可以通过外力手段(当成凶手被抓),来改变自己的处境。所以许亮对马哲不断地述说着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时候把他带走。而当他明白,马哲是不可能把他带走的时候,彻底绝望。影片通过两次自杀来完成他的绝望,一次服药,被马哲救回。救回后,他做了锦旗“救死扶伤”送给马哲,之后跳楼,死在马哲面前。许亮的第二次自杀既是绝望,也是对马哲的报复。而锦旗,不过是一次看起来符合正常社会逻辑的欺骗行为,其目的是达到对马哲的讽刺(你就不该救我)。许亮的性别错位,是如何产生的?电影中有一句台词做了隐秘交代。通过马哲的调查,告诉我们许亮有前科,犯的是流氓罪。流氓罪,没有具体交代,但存在两种可能,一是对女性的,一是对男性的。但不管是哪一种,都必然受到了法律的制裁。这给许亮带来了醒悟。如果是对女性的,那许亮必然在被教育过程里产生了深深的自我厌恶,即性别认知,这让他甚至幻想自己如果是女性,也许就不会犯下流氓罪,于是开始异装。如果是对于男性的,那就更好理解,从一开始,他就是对自己的性别存在错位的认知。当然,在今时今日,跨性别已然被逐渐接受的时代里,许亮这种问题不再是问题。但在一九九五年,这成了许亮至死都无法突破的困境。整部影片一直在营造一种诡异与压抑的氛围,这种氛围,即是用来传达“困境”这一主题的。提纲挈领的一句话,已然表达了人类在有限的认知面前,必然要陷入种种困境而束手无策,这便是命运。影片正式开始,一群嬉闹的孩童出现。影片的第一个空间也随之出现,一座废弃楼房,楼道内,墙体剥落,空间逼仄,荒芜且充满了视觉压力。影片的开场,往往是用来定调的,这样的开场,预示了整部电影都会存在于这样的压力之中。这种空间上的逼仄感,不断地在影片中被重复:马哲在影院的办公室空间的狭小,马哲家里在镜头下同样充满了逼仄感,马哲与徒弟前往钱玲家中通知王宏死讯时,穿过逼仄狭小的走廊,夜晚追逐中多次出现的狭小巷道。这种空间的呈现,都在不同程度的加深人物在环境里被挤压的状态,这种挤压,同样被用来表达人物困境。影片里的镜像。一次出现在马哲第二次找许亮谈话,左侧的衣柜镜子上映出许亮。镜中人,即许亮的另一面。在后面被揭示出他的异装癖,镜像已经提前埋下了人物伏笔。另一次镜像出现在马哲家中,马哲与妻子在绕毛线。这一场景中,左上方的梳妆台里有三面镜子,都映出马哲的身影。这一次的镜像,所以用了三面镜子,一是避免镜像的重复感带来的枯燥,二是为影片后半部分进入虚实交错提前做了暗示。磁带的AB面,自然是一个明显的隐喻。即每个事件或人,都有着其双面性。A面是表象,B面才是本质。为了更好的表达这一隐喻,在磁带的B面里,才有了那么一句“我们永远看不见月亮的背面”。许亮是一个与案件完全无关的人,但与马哲却有着重要的联结。二人都有着对自身“困境”的无奈与无力,这种相通的感受,也让马哲能够理解许亮的行为和痛苦。然而许亮却选择在他面前以一种惨烈的方式完成告别,无异于告诉他突破困境的无望。许亮之死,在影像上给观众的冲击力,同样是巨大的。这场戏甚至有了恐怖片才会有的观影感受,相信每一个在影院观看的观众,在看到这场戏的发生时,都难免发出惊呼。而作为当事人的马哲,其惊吓,则必然远超出作为观众的我们。这场戏,导演通过精密的安排,完成了对观众的惊吓,同时也让我们去明白马哲在当时所受到的心灵冲击之巨大。这样,我们才能够理解后半段马哲为何成了“疯子”。可以说,许亮死后,影片才正式进入核心表达。马哲疯了。而马哲的疯,证明了人类在想突破困境面前的最终状态。影片的后半段,从马哲开始放映幻灯片开始。这一场蒙太奇般的梦境,将马哲所有的疑问一一重现。在后半段的影像里,导演不断地通过对前半段的解构来完成。马哲家中,马哲与妻子吃饭,谈到他徒弟,二人有了短暂的欢笑。妻子要求马哲唱歌,马哲唱起周华健的“花心”。二人拉手起身跳舞,舞蹈中,镜头随着马哲的目光转到墙面上一副完整的拼图。为什么要给到这个镜头?因为拼图是完整的。而在现实的情况里,拼图是不可能完整的。影片前半段,在马哲与妻子发生争吵后,马哲走出房间,抓了一把拼图,冲进了下水道。这也就证明了这一段影像的虚假性,是马哲的幻觉。照相馆,马哲与妻子照相。马哲走出照相馆,有人来取照片,照片里出现“疯子”。这同样为一次虚幻的假象。这种巧合的事,根本不会发生,就算发生,也不会恰恰就被马哲与妻子照相的时候看到。所以他看到这一幕,恰恰是因为他内心对找到疯子的执念所带来的反常行为。饭馆与疯子相遇。这个桥段出现了两次,第一次是与徒弟在吃饭时看见疯子拿着凶器走过,于是确认了凶手。第二次是马哲独自在饭馆吃饭,背景声音是收音机里在播放马三立的单口相声《逗你玩》。此时,低沉而渗人的笑声响起,马哲看到了疯子。马哲追出饭馆的时刻,收音机里清晰的传出那一句“逗你玩”。马哲追赶疯子到庙里,开了四枪,认为杀了疯子。然而在局长“六四手枪”有几颗子弹的质问下,马哲发现自己的手枪里依然有七颗子弹。这场马哲认为杀了疯子的戏,再次成为虚幻。河边,马哲抓到疯子这场戏,同样充满了不真实。且不说疯子为何会出现在岸边,单是从河里拿起衣服穿上,就有着一种与现实割裂的观感。如果此时尚不能断定是不是幻像,接下来的表彰大会可以说是完全证实了这场戏的虚假性。表彰大会上,影像里,台上处在一片光亮里,台下处在一片暗影里。此时,给了马哲一个镜头,镜头里的马哲双眼无神,早已不是正常人的状态。马哲上台,领取了一直在找的“三等功”,冲着台下敬礼,镜头给到暗影里的人们,大家纷纷鼓掌。在远景里,门口站着些面目不清的人,也在鼓掌。此时,观众可以完全明白,这是在电影院里。电影院里发生的事,能当真吗?电影里的故事罢了。再次证实了一切的虚幻。此时,影片字幕:一年后。镜头里,阳光温暖,马哲和妻子在给孩子洗澡,一切都温馨的如同梦幻一般。这种光线营造出的梦幻,本身就已然表达了这个场景的虚假。为了让观众更加确信,给了洗澡盆里的孩子一个特写镜头,镜头里马哲的孩子转过了头,望向摄影机,也望向了作为观众的我们。在特写镜头里,可以赫然发现一个事实:这个孩子的脸是多么的像那个“疯子”脸!影片在此结束。以上种种,都在不断地强化着马哲在许亮死后变疯了的事实。影片后半段,正是通过这些影像,给我们呈现了马哲疯了以后的状态。而这种状态的呈现,正是对“困境”结果的最终表述。影片通过构图的分割来呈现人物必将面临的复杂困境。第一次出现在河边的案发现场,镜头里通过警戒线将画面分为上下两部分。第二次出现在幺四婆婆家中,询问邻居的场景中,画面再次被警戒线分割成两部分。第三次,马哲在楼下拔葱,镜头里一根类似电话线或晾衣绳的出现,同样分割了画面。这些被分割的构图,都在表述着人物将陷入被分化状态中去。这些都属于影像上的暗示。拼图的使用,除了在最后用来说明该场戏的虚幻功能之外,还有一个表意,即案件的无法复原与复杂性。拼图在电影里,是一种符号化的隐喻。可谓巧妙的道具设计。莫西子诗与“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导演选择莫西子诗饰演诗人王宏,除了形象上的原因,一定与他的成名曲有着一些不言而喻的联系。而王宏这个角色,在影片中,恰恰是因为爱情而死。银幕内外,这也算是一种小小的互文乐趣。导演的私表达。这一私表达是关于电影的。在影片开始不久,通过局长之口说“电影院办不下去了,也没人看电影了”,几乎就是对当下电影状态的一种呼喊。另一场戏里,几个工人在拆电影院的招牌,拆到“电影”两个字的时候,安排了这两个字的坠落,表意明显。为了再次强化这一表达,在马哲梦境中,安排了放映机燃烧,马哲想去扑灭燃烧的放映机,终究一切徒劳,得到的是众人嘲讽的讥笑。而这,其实正是当下电影人的“困境”。最后,希望大家都走进影院,认真的观看这样的一部电影,让“电影”二字不会像影片里一样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