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论后世对韩愈的评价,一针见血,并发现出一个有趣的现象

文摘   2025-01-11 12:00   安徽  

谈艺录

一六(节选)   

韩昌黎之在北宋,可谓千秋万岁,名不寂寞者矣。 

欧阳永叔尊之为文宗,石徂来列之于道统。即朱子《与汪尙书书》所斥为浮诞轻佻之东坡门下,亦知爱敬。子瞻作碑,有“百世师”之称,少游进论,发“集大成”之说。故释契嵩激而作《非韩》三十篇,吹毛索瘢,义正词厉,而其书尟称道者。

自是厥后,迄于有明,虽偶有异议,如王阳明《传习录》论道,仅谓为文人之雄,祝枝山《罪知录》谈文,且薄为粗儇之体,张孟奇《疑耀》考行事,以为趣荣食位,始谏佛骨,晚封禅,乃两截人。

要或就学论,或就艺论,或就人品论,未尝概夺而不与也。有之,则自王荆公始矣。故吴虎臣《能改斋漫录》卷十谓荆公“不以退之为是”。

余按荆公早岁作《送孙正之序》,虽尝以退之之不惑释老,与孟子之不惑杨墨,并称孟韩之心,以勉正之。其他则多责备求全之说。 

刘昀等《旧唐书》卷一百六十《韩愈本傅》痛斥昌黎恃才肆意,有戾孔孟之旨,《罗池神庙碑》、《讳辨》、《毛颖传》文章纰缪,然终之曰:“至若抑杨墨,排释老,虽于道未弘,亦端士之用心也。”以较荆公,尙为宽恕。

荆公《说性》、《原性》二文,与昌黎显相牴牾;《上人书》以为昌黎于文,虽千百年中卓绝,而徒语人以其词,失文之本意。

其诗《奉酬永叔见赠》云:“欲传道义心犹在,强学文章力已穷。他日当能追孟子,终身安敢望韩公。”《秋怀》云:“柴门半掩扫鸟迹,独抱残编与神遇。韩公既去岂能追,孟子有来还不拒”;语尚含蓄,未明斥也。 

而《寄蔡天啓》云:“扬雄尙汉儒,韩愈眞秦侠”;《送潮州吕使君》云:“不必移鳄鱼,诡怪以疑民。有如大顚者,亦弗与为礼”;《读墨》云:“退之嘲鲁连,顾未知之耳,退之醇孟轲,而驳荀扬氏:至其趣舍间,亦又蔽于己”;《董伯懿示裴晋公淮右题名碑》云:“退之道此尤儁伟,笔墨虽巧终类俳”;《读韩》云:“纷纷易尽百年身,举世无人识道眞。力去陈言夸末俗,可怜无补费精神。”

《次韵信都公石枕靳席》一诗至取退之戏语而文致之,有云:“岂比法曹空自私,却愿天日长炎曦”,指退之《谢郑羣赠席》诗也。与刘昫、契嵩之讥《毛颖传》,皆焚琴煑鹤,杀风景语。

三 

退之可爱,正以虽自命学道,而言行失检、文字不根处,仍极近人。《全唐文》卷六百八十四张籍上昌黎二书痛谏其好辩、好博进、好戏玩人,昌黎集中答书具在,亦殊有卿用卿法、我行我素之意。

豪侠之气未除,眞率之相不掩,欲正仍奇,求厉自温,与拘谨苛细之儒曲,异品殊科。诸君所论,譬如恨祢衡之无规检,责孔融之有冰棱矣。

据《唐摭言》卷五,张文昌二书,亦为《毛颖传》而发,故云:“驳杂无实,有累令德。”则刘昫辈之说,由来亦久。

《榕村语录》续编卷五亦讥其“好游戏,贪仕宦,一能文狂生,浑身俗骨,然临大事不放过,如谏迎佛骨,使王庭凑是也”;最平情之论。

荆公于退之学术文章以及立身行事,皆有贬词,殆激于欧公、程子辈之尊崇,而故作别调,“拗相公”之本色然欤。

朱弁《曲洧旧闻》卷三《余在太学》修谓:“欧公及许洛先辈,皆不以能古文许介甫”,然则“今生安敢望韩公”,眞负气语。

蔡元凤《王荆文公年谱考略》卷五辨荆公非有意贬退之,顾所引仅《酬永叔》一律、《读韩》一绝,其他均而不举;意在洗雪荆公,逐曲之讳,亦异于实事求是者。

俞文豹《吹剑录》谓:“韩文公、王荆公皆好孟子,皆好辩,三人均之好胜”云云,殊有识见。彼此好胜,必如南山秋气,相高不下:使孟子而生于中古,或使当荆公之世,无涑水、旴江辈之非难孟子,恐《七篇》亦将如韩集之遭攻击耳。

四 

古来薄韩者多姓王。半山、阳明而外,王逢原《示王圣美葛子明》五古深非退之《南内朝贺》、《示儿》两诗,谓是德累。
王得臣《麈史》卷中亦谓渊明以子贤愚挂怀,犹不免子美之讥,退之《符读书城南》教子取富贵;宜荆公集四家诗不之取。 
王若虚《滹南遗老集》卷二十九谓退之“不善处穷”,哀号谀君,卷三十五指摘韩文字句不少假。 
王世贞早作《艺苑卮言》,斥退之于诗,一无所解。
近人则王壬秋,《王志》深讥退之学古遗貌存神之谬,《湘绮楼日记》民国五年五月自称其文出“起衰公”之上,《南皮佐史总姓王》后,(《朝野佥载》卷三)又一谈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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