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仲尼
“魯侯大悦,他日以告仲尼,仲尼笑而不答”;《註》:“今以不答爲答，故寄之一笑也。”按《莊子·田子方》:“仲尼見之而不言。……日:‘若夫人者，目擊而道存，亦不可以容聲矣。’”一笑一默，都將孔子寫成彼法中人;其不言亦似淨名之默然(《維摩詰所說經·入不二法門品》第九)，其微笑亦似迦葉之破顔(《大梵天王問佛決疑經》，參觀智昭《人天眼目》卷五)。李白《山中問答》:“問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題曰“問答”,詩曰“不答”而“笑”,此等張致,《論語》中孔子所無也。王通《中說·王道》:“韋鼎請見子,三見而三不語",阮逸註卽引“目擊道存”;《中説》仿《論語》,而“文中子又仿《莊子》中之孔子也。“笑而不答”之爲裝模作樣,更過於《墨子·非儒》下所譏之“會噎爲深”。《癸巳存稿》卷一四:“明人喜言‘笑”者,由趨風氣,傌言之。文集中曰‘余笑而不言’者,必有二三處,非是不爲尖新。”亦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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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動容有問曰:‘西方之人有型者焉。……’商太宰默然心計曰:‘孔丘欺我哉!’”按隱稱釋迦而不著其名,且故禾商太宰之勿信，閃爍惝怳，工於掩飾者也。故《廣弘明集>卷二载王邵<齊書·述佛志》撮述此節及《黄帝》篇夢游華胥節而論之曰:“此之所言,彷彿於佛”;编者釋道宣於卷一逕說此節曰:“孔子深知佛爲大聖也，時緣未升，故默而識之。”其事仿《論語·子罕》太宰問“夫子聖者典?”及《說苑·善說》太宰嚭問“孔子何如?”，而其意則師《莊天運»孔子讚老子曰“吾乃今於是乎見龍!”莊託孔子語以尊老子列託孔子語以尊釋迦，作用大同。觀《弘明集》卷一無名氏<正誣論>(有云:“石崇之爲人,余所悉也”,作者必生於西晉),慧皎《高僧傳»卷一《帛遠傳》，足徵晉世道士與釋子争長,東漢相傳老子入夷之說，至是而粲備爲老子、尹文子“化胡成佛”之說。此說誠“誣”然於釋仍收而列諸兒孫，初不擯爲非其族類。《列子》、道家言也遂無妨采摭釋氏,如張湛序所云“往往與佛經相參”;而及其譽揚釋氏,則嫁名於儒宗，不託詞於道祖。他心予揣，姑妄言之。一則作虽濡染释教，终属道流。倘言老子、尹文子“動容”嚮往“西方聖者”，不啻竖降幡而倒却道家门庭架子。二则当时释道尚似偶鬩墙之一家兄弟，若儒则外人耳；异端之仰止，胜于同道之标榜。宋釋志磐《佛祖统纪》卷一五《述》云“智者之爲道也，廣大悉備，爲其徒者自尊信之,未足以信於人，惟名儒士夫信而學焉，則其道斯爲可信也。……智者之道於是愈有光焉”;後事之直陳，或足以抉前事之隱情乎?孔子服膺猶龍,已著乎莊生之書,并載乎《史記》，陸雲《登遐頌》皆贊“而孔仲尼赫然與王喬、左慈輩並列,以其"典言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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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Coleridge,Biogrpia Literaria,ch. 12; La Chaussee, La Gouvernante,L.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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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子》遂增記孔子之亦傾倒大雄，犹轉多師而事雨君焉，實則未始離一宗也。《後漢書·桓帝紀》永興八年正月、十一月使中常侍之苦縣祠老子，九年七月祠黄、老於濯龍宫，而《論》稱帝"設華蓋以祠浮屠、老子";《郎頭、襄楷傳》載楷上書曰："又聞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或言老子入夷狄爲浮屠";《光武十王傳》楚王英"晚節更喜黃、老，學馬浮屠齋戒祭祀"，韶報曰："楚王誦黄、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西域傳·論》曰："至於佛道神化，興自身毒。……漠自楚英始盛齋戒之祀，桓帝又修華蓋之飾。……詳其清心釋累之訓、空有兼遣之宗，道書之流也。"蓋釋、道二家，初未分茅設慈（參觀姜宸英《湛園未定稿》卷二《二氏論》)。牟融《理惑論》作於"漢靈帝崩後"，老、佛並舉，沈涤一氣："锐志於佛道，兼研《老子》五千文","吾既睹佛經之説，覽＜老子》之要。"孫緯《遊天台山賦》刻劃道流修栖之勝地，"皆玄聖之所游化，霆仙之所窟宅"，而結語融會道釋："散以象外之説，暢以無生之篇，泯色空以合跡，忽即有而得玄，釋二名之同出，消一無於三擔。"《全晉文》卷六輯孫《道賢論》，以天竺七僧方竹林七賢，或曰"不異"，或曰"體同"，斯又"合跡"之驗歎？支遁篇當時名僧大德，《道賢論》稱其"雅尚老莊",《世說·文學》記其論《逍遥遊》,"作數千言，才藻新奇，花爛映發",是釋而尚道也；《全晉詩》卷七載遁《冰禪思道人》自序："孫長樂作道士坐禪之象，并而贊之，聊著詩一首"，詩有云："會衷兩息間，綿綿進禪務"，又道而參禪矣。《全晉文》卷一六七關名僧《戒因緣經鼻奈耶序》:"以斯邦人，莊老教行，與《方等經》'兼忘'相似，故因風易行也。"《高僧傳》卷六《慧遠傳》:"嘗有客聽講，難實相義，往復移時，彌增疑味，遠乃引《莊子》義爲連類，於是惑者曉然；是後安公特聽慧遠不廢俗書"。《列仙傳》出魏、晉人手，託名劉向，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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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吾搜校藏書，緬尋太史，撰《列仙圖》，自黄帝以下迄至於今。……得一百四十六人，其七十四人已見佛經矣。"《世說新語·文學》殷中軍見佛經"一則劉孝標注引其語而推言："如此即漢成、哀之間已有經矣。……蓋明帝遣使廣求異聞，非是時無經也";《弘明集＞卷二宗炳《明佛論》亦援此序以證佛入中國"非自漢明而始";《隋書·經籍志》四謂佛經"自漢已上，中國未傳；或云久以流怖，遭秦之世，所以埋滅。"顏之推《顏氏家訓·歸心》篇佞佛依僧，而《書證》篇能識劉向序中語"由後人所属，非本文也"。唐、宋學士搜抉冷，釋子張大世系，均樂道劉序而味忽顏訓，如冕説之《嵩山文集》卷一六《成州新修大梵寺記》、王林《野客叢書》卷一○、釋道世《法苑珠林》卷二O、辉智昇《開元釋教録》卷一六、釋志磐《佛祖統紀》卷三五等侈陳東漢前中國早有佛經，曾藏孔壁，更度天禄，志磐且記洪興祖語："[《列仙傳》］今書肆板行者，乃云：'七十四人已在仙經'，蓋是道流妄改耳。"清之經生馬漢學者如陳啓源《毛詩稽古编·附绿·西方美人》尚津津言孔子慕釋迦、東周有佛經。竊以鳥：《列仙傳·序》語於先秦之梵已譯華，洵是低證，而於魏晉之道尚挽釋，則未嘗非確據也。始則互相借重，幾泯町哇，浸假而固圍禦侮，設蘊分茅，由勢利之競，發邪正之辯。教宗攻許，大抵皆然，如争浴而各誇無垢，交識裸裡①。脱作《列子》者其生也晚，及知苻朗《苻子》所言"老氏之師名釋迦文佛"(《法苑珠林》卷六九《破邪篇之餘》引），更晚而獲知《南齊書·高逸傳"所記釋道"互相非毁"，或逾晚而得知《法苑珠林·破邪篇》所記釋道生死相校，或不假孔子之名西向而笑，授釋子以柄乎？孔子一人之口，或借以頌老猶龍，或
Cf. I. Disraeli, Curiosities of Literature, III, 238 ff. (Political religion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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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以鑽佛為聖；及夫釋與道開，亦各引儒爲助，三教同情事大類魏、蜀、吴三國角逐。明末耶教東來，亦復援儒而按釋，閱《辨學遺讀》可見；當時士夫因謂利瑪寶之"學，遠二氏，近儒，中國稱之曰‘西儒'"（劉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卷五）①。出家人捭闡從衡，遠交近攻，蓋於奉持其本教之寶書聖典而外，枕秘尚有《短長》也！
"門之徒役以爲子列子與南郭子有敵不疑";"注":"敵，儀也"。按"疑"通"凝"，合也。"不疑"即不合；《世説新語》有《仇隙》門，有"隙"則間隔不能合，"敵"者仇隙之謂。
"龍叔謂文摯曰"一節。按龍叔等榮辱得失，齊生死貧富，"視人如豕，視吾如人"，張湛注所謂"無往不齊","能以萬殊爲一貫",此其"心六孔流通"也；然龍叔不識此爲"聖智"之境，乃以焉"疾"而求文挚"己"之，此其"一孔不達"也。蓋不如陽里華子之病忘而並忘其忘或顏回之能坐忘。參觀《老子》卷論四○章。《大乘本生心地觀經·發菩提心品》第一一："本設空藥，爲除有病，執有成病，執空亦然";《五燈會元》卷一二疊穎達觀章次記谷隱蘊聰語："此事如人學書，點畫可效者工，否者拙，蓋未能忘法耳；富肇忘手，手忘心，乃可也";《法藏碎金绿》卷二："二姓之親，因媒而成，親成而留媒不遣，媒反焉擾。一真之道，因智而合，道合而留智不遣，智反礙。"龍叔者，"執空""留智"、"未能忘法"者也。以"無往不齊"爲病，即尚未能"無往不齊"，因别病於不病而有趣有避。即以"無往不齊"爲藥，亦尚未能"無往不齊"，因藥者，病之對治，仍屬分别法與揀擇見。《力命篇》季梁得病，以其子之求醫焉"不肖"，庶幾心之七孔都通者耶？然尚嫌"肖"、"不肖"仍分明耳！
"知而亡情，能而不爲，真知真能也。發無知，何能情？發不能，何能爲，麥塊也，積塵也，雖無爲而非理也。"按張湛以下注者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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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皆失其解，或遂説"發"爲"廢"，仍不得解，進而删改字句，蓋未晓神秘家言"反以至大順"也。參觀《老子》卷論五章。《孟子·梁惠王》:"曰：'不爲者與不能者之形何以異？'……'是不爲也，非不能也"（参觀《抱朴子》内篇《辨問》:"俗人或曰："周孔皆能爲此，但不爲耳'"云云）;《莊子·齊物論》:"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合此二節，可以釋《列子》矣。槁木、死灰與聚塊、積塵等類；聚塊、積塵亡情不爲，亦與真知真能"形"無以"異"。然而不可皮相目論也。活潑刺之身心使如死灰槁木，庶幾入道；死灰槁木則原非有道者也。惟有知而亡情，有能而不爲，庶幾真知真能；若聚塊積塵，本無知也，非亡情也，本不能也，非不爲也，豈得比於"善若道"哉？故曰"雖無為而非理也"。"發"如司馬遷《報任少卿書》"發背沾衣"或潘岳《西征賦""發關鄉而警策"之"發"，出於。防自之義。正如《老子》言"反"成人之道而"能嬰兒"，乃爲"玄德";若嬰兒者，由爲而不知，初未許語於"玄德"②。西人論心性思辯之學，有謂必逆溯尋常思路（invertir la direction habituelle du tra-vail de la pensee）方中③，與"反爲道之動"、"順之即凡、逆之即聖"，理亦無殊也。參觀下論《力命》篇黃帝之書節、《湯問》篇偃師節。
"取足於身，游之至也；求備於物，游之不至也";《注":"人雖七尺之形，而天地之理備矣。故首圆足方，取象二儀；鼻隆口，比象
① Cf. V. Pinot, La Chine et la Formation de l'Esprit philos-ophique en France, 73-5.
② Cf.Hegel, Fhänomenologie dos Geistes, Akademie Verlag, 20:"nicht eine ursprüngliche Einheit als solche, oder unmittelbare als solche".
3 Bergson, La Pensée et le Mouvant, 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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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肌肉連於土壤，血脉屬於川瀆,温蒸同乎炎火，氣息不異風雲。内觀諸色，靡有一物不備。”按張湛所註，似於本文觸類旁附，然自是相傅舊説。《文子·十守》:“頭圓象天，足方象地;天有四時、五行、九曜,三百六十日,人有四肢、五藏、三百六十節;天有風雨寒暑,人有取與喜怒;膽爲雲,肺爲氣:脾爲風,腎爲雨,肝爲雷”(《淮南子·精神訓>略同);«意林»卷五引<鄒子》:“形體骨肉,當地之厚也,有孔竅血脉,當川谷也”;《春秋繁露·人副天數》:“唯人獨能偶天地。人有三百六十節,偶天之數也;形體骨肉,偶地之厚也;上有耳目聪明,日月之象也;體有空竅理脉,川谷之象也;……腹胞實虚,象百物也;百物者最近地,故腰以下,地也;……足布而方，地形之象也”;《太玄經·飾》之次五:“下言如水,實以天牝”;楊泉《物理論》:“言天者必擬之於人;故自臍以下,人之陰也，自極以北，天之陰也”;《廣弘明集》卷九甄鸞«笑道論·造立天地一》引《太上老君造立天地初記》:“老子遂變形，左目爲日，右目爲月，頭爲崑嵛山,髪爲星宿,骨爲龍,肉爲獸,腸爲蛇,腹爲海,指爲五嶽,毛爲草木,心爲華蓋,乃至兩腎合爲真要父母”;田藝蘅《玉笑零音》:“地以海爲腎,故水鹹;人以腎爲海,故溺鹹”;《戴東原集》卷八《法象論》:“日月者，成象之男女也;山川者,成形之男女也;陰陽者,氣化之男女也;言陰陽於一人之身,血氣之男女也”。皆所謂七尺之形而備六合之理也。青烏家言每本此敷説,如鄭思肖《所南文集》中以<答吴山人問遠游地理書》最爲長篇,即言“地亦猶吾身也”,因詳論“地理之法與針法同”。吾國古來復有以人身爲備國家之理者，《晏子春秋·諫》上齊景公曰:“寡人之有五子，猶心之有四支”;《荀子·天论》《解蔽》亦以心“治五官”爲“天君”,“形之君”;皮日休《六箴>謂帝，耳目相,四支爲諸侯。”踵事增華,莫妙於馮景《解舂集文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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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O《鼻息說》:"天子、元首也，二三執政、股肱也，官、王之喉舌也；此見於詩書傳記，天下之公言也。庶人、鼻也，其歌謠祖祝谤議，猶鼻孔之息也。九簸百骸四體之衰强存亡，懸於鼻息也；口可以終日閉，而鼻息不可以一刻絶"；魏源《古微堂内集》卷二《治篇》之一二全襲之。他若《笑道論·法道立官十一》引《五符經":"膽爲天子大道君，脾爲皇后，心爲太尉，左腎爲左徒，右腎爲司空"云云，悠謬宜爲甄鶯所笑。彭士望《樹廬文鈴》卷一O《藥格》:"聖賢、天地之心，豪傑、天地之目手足，……四譯羁糜，庸庸多後福，天地之矢溺，……釋老、天地之奇夢，腐儒障霧，天地之臀"云云，亦堪捧腹，是外國人為腐儒之苗裔矣：西洋古來有"大地為一活物論"(hylozoism)，謂世界大人身，人身小世界，彼此件件配當(correspondance)①; 又有以人首（la tete）比立法、司法機關（les pouvoirs legislatif et judiciaire)，四肢（les membres）比行政機關(le pouvoir executif)②，亦彷佛晏子、荀子之意焉。
六湯問
"禹之治水也"一節。按參觀＜周易》卷論《葉辭》六。
鄭师文學鼓琴，三年不成章，欺曰："内不得於心，外不應於器，故不敢發手而動絃";《注》:"心、手、器三者互應而後和音發矣。"按當合觀下文泰豆氏論御曰："内得於中心，而外合於为志。……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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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Marjorie Hope Nicolson, Mountain Gloom and Mountain Glory, 160-3.
2 Rivarol, Ecrits politiques et littéraires, choisis par V.-H. De-bidour, 132-3. Cf. Bacon, The Advancement of Learning, Bk II, ed.A. Wright, 76 (the ancient fable); Kant, Anthropologie,$ 40,Werke,hrsg. E. Cassirer, VIII, 84-5 (die verstandlose Sinnlichkeit wie ein Volk ohne Oberhaupt us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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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於銜,應之於轡,得之於辔,應之於手,得之於手,應之於心。”《淮南子·主術訓》祇云:“内得於心中,外合於馬志”,未及手,與銜,轡及銜與轡之均相應，無此邃密也。《詩·鄭風·大叔于田》:“兩驂如手”,孔潁遠《正義»:“兩驂進止,如御者之手”;《秦風·駟鐵·正義》復申之曰:“謂馬之進退，如御者之手，故爲御之良”;蓋釋“如
之“如”爲“如意”,“如志”之“如”,殆采《淮南》、《列子》之意以说?《列子》於心、手外，更舉器或物如絃,馬,辔、銜,實會通<莊·天道》言輪扁“不徐不疾,得之於手,而應於心”,及《達生》言工倕“旋而蓋規矩，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而更明晰。《關尹子·三極»論善鼓琴者曰:“非手非竹,非絲非桐;得之心,符之手;得之手，符之物”,詞尤圓簡。蓋心有志而物有性,造藝者强物以從心志，而亦必降心以就物性。自心言之,則發乎心者得乎手,出於手者形於物;而自物言之,則手以順物,心以應手。一藝之成,内與心符,而復外與物契,匠心能運,而復因物得宜。心與手一氣同根,猶或乖暌，況與外物乎?心物之每相失相左,無足怪也①。心(1'intenzione formativa)舆物(la materia d'arte)迎拒從違之情(doma ma non viola,resiste ma non impedisce )②,談者綦多，第於善事利器之要，又每略諸。《列子》言心、手而及物,且不遺器,最爲周賅。夫手者,心物間之騎驛也，而器者,又手物間之騎驛而與物最氣類親密(della materia fan anche parte gli strumenti)者也③。器幹旋彼此，須應於手，並適於物④。干將補履，不應於手而復不適於物也；鉛刀切玉，應於手而仍不適於物爾。《藝文類聚》卷七四引王僧虔《書賦》:"手以心麾，毫以手從"；譚峭《化書·仁化》:"心不疑乎手，手不疑乎筆，忘手筆然後知書之道"；蘇軾《東坡集》卷四○《小篆般若心經贊》:"心忘其手手忘筆"；蘇幟《樂城集》卷一七《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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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賦＞:"忽乎忘筆之在手與紙之在前"；心．手，器三者相得，则"不疑"而"相忘"矣。米芾《寶晉英光集》卷三《自瀝猗寄薛郎中紹彭":"已矣此生為此困，有口能談手不隨；誰云心存乃筆到，天公自是秘精微"；陸友《砚北雜志》卷下記趙孟頻語："書貴能紙筆調和，若紙筆不佳，譬之快馬行泥淖中，其能善乎？"；周亮工《尺膻新纱》卷二莫是龍《與曹芝亭》:"扇惡不能作佳書，如美人行瓦碟中，雖有邯郸之步，無由見其妍也"（參觀吴長元《燕蘭小譜》卷一《題湘雲蘭石扇頭":"堪嗟湘女凌波襪，瓦碟堆中小舞來！")；劉飛補輯本傅山《霜红鑫全集》卷二二《字訓》:"吾極知書法佳境，第始欲如此而不得如此者，心手纸筆主客互有乖左之故"；張照《天瓶齋書畫題跋》卷上《跋董文敏臨颜平原送蔡明遠序》:"思翁平生得力處在學顏。……晚乃造晉人之門，已目力腕力不如心矣。"則心或不得於手，得於手矣，又或不得於紙筆焉。《歷代名畫記》卷二特著"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一大節，歷數"齊纨吴練"以至"絕仞食竹之毫","百年傳致之膠"，良有以耳。雕刻之於器與物尤不造次⑤，蓋更喻於書畫云。英國舊劇中角色評學畫者 曰："汝目不随手，手不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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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Cf. Ennéades, I. vi. 2, tr. É. Bréhier, I, 27: "Est laid aussi tout ce qui n'est pas dominé par une forme et par une raison, parce que la matière n'a pas admis complètement l'information par l'idée";Paradiso, I. 129, La Divina Commedia, Ricciardi, 794: "perch'a ris-ponder la materia è sorda" (cf. XIII. 76-8, p. 954).
2 L. Pareyson, Estetica: Teoria della Formatività, ed. 2", 33-5.⑧ ib., 40
④ Cf. Lotze, Logie, tr. B. Bosanquet, I, 8: "A tool must fulfil two conditions: fit the thing and fit the hand"; H. Focillon, Vie des Formes, Leroux, 58: "Il existe entre la main et l'outil une familiaritéhumaine... Ce qui agit est agi à son tour."
⑤ H. Focillon, op. cit., 23,51-2,71; J. Pommier, Questions de Critioue et d'Histoire littéraire, 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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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r eye goeth not with your hand; your hand goeth not with your mind)①; 即亦謂心手相左也。
偃師進"能倡者"，能歌善舞，穆王奥姬侍同觀其技；倡者目挑王之侍妾，王怒，偃师立"剖散倡者以示王，皆傅習革、木、膠、漆、白、黑、丹、青之所為"，王歎曰："人之巧乃可與造化者同功乎！";《注》:"近世人有言人靈因機關而出者。……人藝粗拙，但寫載成形，塊然而已；至於巧極，則幾乎造化。似或依此言，而生此説。"按《莊》、《列》之書有傳誦兩寓言，與釋典若應聲學步者：《養生主》庖丁解牛之喻舆《雜阿含經》卷一一之二七六"譬如屠牛師"節（《增壹阿含經》卷五之一同），偃師此事與《生經》卷三《佛説國王五人經》第二工巧者作"機關木人"節，是也。佛教於東周已流入中國之説，幸非公言定論，故《莊子》猶得免於鄰子竊缺之疑，不然，鍛錬起藏，百口難辯。《列子》於釋氏巧取神偷，已成鐵案，平添一欸，多少無所在耳。"機關人"吾國夙有，如《檀弓》孔子謂"為俑者不仁"，鄭玄注："俑、偶人也，有面目，機發有似於生人",《正義》:"刻木為人，而自發動，與生人無異，但無性靈知識"；即唐梁鐘冰《傀儡》名句所謂："刻木牵絲作老翁，雞皮鶴髪與真同。"段安節《樂府雜録》記"自昔云"高平，"造人，運機關舞於陣間"，乃"傀儡子"之始。《三國志·魏書·方技傳"裴注引傅玄記"天下之名巧"扶風馬鈞"三異"，其三為："設為女樂舞象，至使木人擊鼓吹蕭；作山嶽，使木人跳丸擲劍，緣迈倒立，出入自在；百官行署，春磨圆黜，變巧百出。……馬先生之巧，雖古公輸般、墨翟、王爾，近漠世張平子，不能過也！"然雖"似於生人"、"舆真同"、"出入自在"，而終"無性靈知識"。"生經"之"機關木人"乃能"黠慧無比"，見王夫人而色授魂與，"便角翕眼色視"之，則如張湛注言"靈因機關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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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極幾乎造化"者，空掃吾國前載矣。是以《列子》"依此言"而下文又曰："班翰、墨翟自謂能之極也，聞偃師之巧，終身不敢語藝";意謂此土所未曾有耳。"馬先生"巧侔古人，近在魏晋人耳目間，而《列子》衹道輸、翟，並不肯道張衡、王爾，所以自示其書之出於先秦人；亦猶《楊朱》篇："老子曰：'名者、實之賓'"，强奪《莊子·逍遥遊》中名言歸諸老聃，所以自示生世早於莊周。皆謹密不苟；蓋作僑固由膽大，而售僑必須心細也。佛經以傀儡子或機關木人為熟喻，《雜譬喻經》卷八北天竺木师造木女行酒食，南天竺畫师自畫绞死像，"汝能証我，我能証汝"，頗類古希臘兩畫師競勝，甲所畫能証禽鳥，而乙所畫並能証甲（quoniam [Zeuxis] ipse vulcres fefelisset,Parrahsius autem se artificem)②。《大般涅槃經·如來性品》第四之二迦葉云："譬如幻主機關木人，人雖觀見屈伸俯仰，莫知其内而使之然";《華嚴經·菩薩問明品》第一○寶首菩薩頌云："如機關木人，能出種種聲，彼無我非我，業性亦如是";《楞嚴經》卷六文殊師利偈云："如世巧幻師，幻作諸男力，雖見諸根動，要以一機抽，息機歸寂然，諸幻成無性，六根亦如是";《大智度論·解了諸法釋論》第一二云："曲直及屈申，去來現語言，都無有作者，是事是幻耶？為機關木人？焉是夢中事？"吾國釋子偈頌承之，如《宗鏡録》卷三七引颂云："誰無念？誰無生？若實無生無不生，喚取機關木人問";《鄧媛記》卷上引《禪林實語》云："譬如兩木人，分作男女根，設機能摇動，解衣共嬉戲。"釋氏此譬，言人身之非真實；拉梅德里（De la Mettrie）論人是機器（L'Homme Machine)，亦舉巧匠
① Lyly, Campaspe, III. Iv (Appelles to Alexander).2 Pliny, Natural History, XXXV. 36, "Loeb", IX, 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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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aucanson）所造機關人為比①，則言靈魂之為幻妄。斯又一喻多邊之例。《力命篇》:"黄帝之書云：'至人居若死，動若械'";"械"即《莊子·天地》"有械於此，鑿木為機"之"械"，謂外如機關之動而中"無心"也。至人"無心之極","若死"、"若械"，然陳死人與機關人却不堪為"至人"。正復《仲尼篇》論"聚塊積塵"之理耳。
孔周之劍，"一曰'含光'，視之不可見，運之不知有，其所觸也，泯然無際，經物而物不覺。"按可以喻《老子》四三章所謂"無有入無間"。《墨子·經》上："次，無間而不相櫻也",《經説》上："無厚而後可"；含光之劍能以"無厚"而入"不相櫻"矣。《詩·大明·正義》引太公論兵法有曰："謀出無孔"，言機密無隙可窥也，"無孔"、"無間"、"無際"一意。
黑卵醉卧，來丹揮劍，"自頸至腰三斬之，黑卵不覺"，趣出遇黑卵子，"擊之三下，如投虚"；黑卵醒曰："我隘疾而腰急"，其子曰："我體疾而支疆，彼其厭我哉！"按即"厭魅"之"厭"。意大利古諧詩寫英雄（Orlando）寶劍（Durlindana）之利，神鋒一揮，斬敵兩段，其體中断而仍若未觸者，故敵雖被殺死而不自知，依然跨馬苦戰（Onde ora avendo a traverso tagliato/Questo Pagan, lo fe si destra-mente,/Che l'un pezzo in su l'altro suggellato/Rimase, senza muoversi niente:/E come avvien', quand'uno è rescaldato,/Che le ferite per allor non sente,/Così colui del corpo non accor-to,/Andava combattendo ed era morto。AN"乃"剑不能殺人"也；此乃善殺人者能使人死而"不覺"(non sente)中劍，更該說矣。"三寶"劍"皆不能殺人","無施於事"，即謂物愈精則用愈寡，物而為"寶"，必物之不輕用乃至不用抑竟無用者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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