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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艺录》(补订本)
论黄遵宪诗
钱锺书|论黄遵宪诗
一
近人論詩界維新,必推黃公度。《人境廬詩》奇才大句,自為作手。五古議論縱橫,近隨園、甌北;歌行鋪比翻騰處似舒鐵雲;七絕則龔定盦。
取逕實不甚高,語工而格卑;傖氣尚存,每成俗豔。尹師魯論王勝之文曰:“贍而不流”;公度其不免於流者乎。
大膽為文處,亦無以過其鄉宋芷灣。差能說西洋制度名物,掎摭聲光電化諸學,以為點綴,而於西人風雅之妙、性理之微,實少解會。故其詩有新事物,而無新理致。
譬如《番客篇》,不過胡稚威《海賈詩》。《以蓮菊桃雜供一瓶作歌》,不過《淮南子·俶真訓》所謂:“槐榆與橘柚,合而為兄弟;有苗與三危,通而為一家”;查初白《菊瓶插梅》詩所謂:“高士累朝多合傳,佳人絕代少同時”;公度生於海通之世,不曰“有苗三危通一家”,而曰“黃白黑種同一國”耳。
凡新學而稍知存古,與夫舊學而強欲趨時者,皆好公度。蓋若輩之言詩界維新,僅指驅使西故,亦猶參軍蠻語作詩,仍是用佛典梵語之結習而已。
二
【一】評黃公度詩一節,詞氣率略,鄙意未申。吳雨僧先生頗致不滿,嘗謂余曰:“‘新學而稍知存古’,亦大佳事。子持論無乃太苛乎。”先生素推崇公度,曩在清華大學為外語系講授中國舊詩,以公度之作為津梁。余事不掛心,鬼來擘口,悚謝而已。錢君仲聯箋註《人境廬詩》,精博可追馮氏父子之註玉溪、東坡,自撰《夢苕盦詩話》,亦摘取余評公度“俗豔”一語,微示取瑟而歌之意。胡步曾先生命余訂其《懺盦詩》,因道及《談藝錄》,甚許此節。先生論詩,初與胡適之矛盾相攻,後與雨僧先生鑿枘不合,二人之所是,先生輒非之;余未渠以其言自壯也。余於晚清詩家,推江弢叔與公度如使君與操。弢叔或失之剽野,公度或失之甜俗,皆無妨二人之為霸才健筆。乾嘉以後,隨園、甌北、仲則、船山、频伽、鐵雲之體,匯合成風;流利輕巧,不矜格調,用書卷而勿事僻澀,寫性靈而無忌纖佻。如公度鄉獻《楚庭耆舊遺詩》中篇什,多屬此體。公度所刪少作,輯入《人境廬集外詩》者,正是此體。江弢叔力矯之,同光體作者力矯之,王壬秋、鄧彌之亦力矯之;均抗志希古,欲迴波斷流。公度獨不絕俗違時而竟超群出類,斯尤難能罕覯矣。其《自序》有曰:“其鍊格也,自曹、鮑、陶、謝、李、杜、韓、蘇訖於晚近小家”,豈非明示愛古人而不薄近人哉。道廣用宏,與弢叔之昌言:“不喜有明至今五百年之作”(符兆綸《卓峰堂詩鈔》弁首弢叔序,參觀謝章鋌《賭棋山莊文集》卷二《與梁禮堂書》),區以別矣。梁任公以夏穗卿、蔣觀雲與公度並稱“詩界三傑”,余所觀夏蔣二人詩,似尚不成章。邱滄海雖與公度唱酬,亦未許比肩爭出手。余稱王靜菴以西方義理入詩,公度無是,非謂靜菴優於公度,三峽水固不與九溪十八澗爭幽蒨清泠也。觀《人境廬集外詩》,則知公度入手取逕。後來學養大進,而習氣猶餘,熟處難忘,倘得滄浪其人,或當據以析骨肉而還父母乎。輯者不甚解事。如《春陰》七律四首,乃腰斬為七絕八首;《新嫁娘詩》五十一首自是香奩擬想之詞,“閨豔秦聲”之屬,乃認作自述,至據公度生子之年編次。此類皆令人駭笑,亟待訂正。《日本雜事詩》端賴自註,櫝勝於珠。假吾國典實,述東瀛風土,事誠匪易,詩故難工。如第五十九首詠女學生云:“捧書長跪藉紅毹,吟罷拈針弄繡繻。歸向爺娘索花果,偷閒鉤出地球圖。”按宋芷灣《紅杏山房詩草》卷三《憶少年》第二首云:“世間何物是文章,提筆直書五六行。偷見先生嘻一笑,娘前索果索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