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漢署名堯子的兩篇比較文學論文

文摘   2025-01-01 12:01   安徽  


堯子《讀西廂記與Romeo and Juliet之一——中西戲劇基本觀念之不同》、《讀西廂記與Romeo and Juliet之二——元曲作者描寫方法與Shakespearian Method之根本不同》,一九三五年十月十日、十一月十日刋布於《光華大學半月刋》第四卷第一期、第三期,前些年至少被轉載三次【註一】,頗多稱引,談者奉爲中國比較文學平行研究(‎Parallel Study)的先驅,可都不知作者姓甚名誰。

《光華大學半月刋》第四卷第一期的論文似論資排序:張壽鏞、呂思勉、錢基博、楊蔭溥、唐慶增、耿淡如、朱言鈞、周澂、姚璋、金品、呂翼仁、林光澂、楊熙靖、張傑、沈延國、錢鍾漢、堯子。《讀西廂記與Romeo and Juliet之二》的前面是錢鍾漢《中國文藝批評理論》(二續)。《中國文藝批評理論》是錢鍾漢用文言撰寫的一卷書,“抱玄體名,確立界說”,“七續”後,尚有四章(魄力、趣味、琢鍊、妙悟【註二】,不知今安在。

堯子是錢鍾漢的筆名,當時二十三歲。

錢基博、基厚孿生,基博長子鍾書一九一〇年十一月生,次子鍾緯一九一二年三月生;基厚長子鍾韓一九一一年五月生,次子鍾漢一九一二年十二月生。鍾漢字仲光——“取大漢光復之義也”錢基厚《孫庵年譜》,後改字重光孫卿《次兒鍾漢婚字說》)【註三】,小字阿堯,昵稱堯子。童時從祖父讀書錢鍾漢《傳叟文錄跋》)【註四】,曾和鍾書、鍾韓同讀私塾錢汝虎整理錢鍾漢《錢鍾書旁記》,並受學於朱夢華朱龍湛《先父朱夢華傳略》,《無錫文史資料》第二十六輯。錢鍾漢一九三一年九月考入私立光華大學國文系《申報》一九三一年九月四日。光華大學一九三三年九月添聘錢鍾書授詩學、英文學《光華大學半月刋》第二卷第一期,一九三四年一月聘請錢基博任文學院院長一九三四年一月二十三日《申報》、《時報》、《時事新報》九月推舉錢基博爲半月刋編輯委員會首席委員《光華大學半月刋》第三卷第一期《光華大學半月刋》第二卷第八期:本年度年刋,經二十一次校務會議議決,聘……錢子泉……錢鍾書……爲編輯,學生方面聘……錢鍾英、錢鍾漢……爲助理編輯【註五】

錢鍾漢先用“堯子”作小說《老奶媽》《人報》一九三三年八月四日。一九三三年八月六日《新無錫》副刋《茗邊一覽》蟬聲《小報告》云:錢孫卿先生公子鍾漢君,肄業光華大學,近雖赴京考取外交官【註六】,但下學期仍在光華肄業。又伊允爲《人報·豆芽》撰文,前日刋載署名堯子之《老奶媽》即君近作云。同年十月十日刋布於《光華大學半月刋》第二卷第三期的《行旅瑣見》也是篇小說,有云:當他們兩人的煙燃著以後,阿林就把煙盒塞在褲袋裏,用眼斜睃著那打瞌睡的人道:“A picker or but a pig?”【註七】/ “May be the picker. Beware of him! Where is your ticket?” 亦署堯子。署堯子的隨筆《雙十節》《光華大學半月刋》第二卷第一期道及“我十五歲那年,國命軍北伐到了南京”——一九二七年錢鍾漢十五歲。

找見錢鍾漢用“堯子”作文的還有《讀〈國家外交政策與和平戰略〉》和《雙十節話》《中國革命》週刋一九三四年十月第四卷第十第十一合期、第十二期)【註八】以及《無錫之通訊社》《人報》一九三五年四月十六日。一九四六年春錢鍾漢創辦《江蘇評論》月刋(錢默存署贉),以堯子名作《時人時事》四則小品(吳稚暉妙語論英國外交,呂誠之爲秦檜辯護,達官尊人,一席酒吃倒兩史家)。那個在滬上報章發表小說《且坐下來吧楊小姐》和翻譯《怎樣對待你的太太》等等的堯子畢業於私立聖約翰大學。

據《讀西廂記與Romeo and Juliet之一》開頭“Lombard教授對Romeo and Juliet 所描摹的the air is like wine”云云,錢鍾漢讀的是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朗巴特教授注釋 / 莎氏樂府原本 / 羅瞿悲劇 / The Students’ Shakespeare / Romeo and Juliet / Edited with Notes by Frank Alanson Lombard”。文中援舉的西文作品,“莎氏樂府”(Hamlet, A Midsummer Night’s Dream, Twelfth Night, Macbeth, King Lear, Tempest)而外,也都是經典——Wilde的戲劇SalomePope英譯的Homer史詩IliadDryden英譯的Virgil史詩ÆneidMason英譯的法國古小說Aucassin and NicoletteSpenser的史詩The Faerie Queene

平日錢鍾漢和堂兄談藝論學(《人報》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七日《鍾漢雜論(十四)》自道“耳食父兄餘唾”而“眼高手低”),作此文時讀到錢默存三個月前發表的“Tragedy in Old Chinese Drama”沒有呢?此文“Bradley教授在他的Shakespearean Tragedy 裏面論及:作悲劇最要不得Poetic Justice,就是福善禍惡這觀念”,“Tragedy in Old Chinese Drama”已云:Our idea of Fate has not such scientific vigour and is really poetic justice which Dr. A. C. Bradley in Shakespearean Tragedy asks us to distinguish sharply from tragic injustice. 錢默存將元人雜劇缺乏悲劇歸因於“peculiar arrangement of virtues in a hierarchy”(等級制度中道德秩序);十年後作“Chinese Literature”重申之:Chinese ethical values were arranged in a hierarchy. The antagonism between two incompatible moral claims loses much of its sharpness. 錢鍾漢則以爲“戲劇基本觀念”導致中國“尤少眞正的悲劇”——“要對人君歌功頌德”;“應作樂助興的需要”,“作者在意淫、意富、意貴”,“在文字中造一個善惡必報公平之局”,“給自己精神上一些安慰”;劇本亦“以詩賦的宗旨義法[溫柔敦厚]歸”,“使人無迴腸盪氣之致,而有綿綿不盡之意”。錢鍾漢前作《中西藝術之界線》《人民週報》一九三五年三月十六日第一六四期亦云:中國藝術使人“陷入一種深微眇遠的狀態中去,是潛移默化的”,西洋藝術則使人“生出一種強烈宏大的情感來,是脅迫引誘的”。它的藍本是錢鍾漢所撰《學生實用尺牘》大華書局一九三五年四月出版裏的《與友論中西藝術之根本分別》:中國藝術的特點是在深微,他的好處必須經過長期的辨別才能認識。而西方藝術的長處卻在宏富,見面就給你一個深刻不忘的印象。當然,在錢默存看來,“這種近似東西文化特徵的問題,給學者們弄得爛汙了”《中國固有的文學批評的一個特點》,“哈巴狗兒該磨快牙齒,咬那些談中西本位文化的”“受高等教育的野蠻人”《談中國詩》

堯子精思妙悟,文中許多微茫倏忽的見解,在《管錐編》中都給證明了:“大造空中樓閣,給自己精神安慰”之於《全漢文》卷論司馬遷《報任少卿書》,“不得其平則鳴”之於《全漢文》卷論司馬遷《報任少卿書》,“司馬遷作《伯夷列傳》”之於《史記》卷論《伯夷列傳》,“《長門賦》無聊心理系統的描寫”之於《全漢文》卷論司馬相如《長門賦》。《管錐編·太平廣記》卷論《徐月英》之雨詩,引據了《梧桐雨》,實亦無妨利用堯子文中的《瀟湘雨》和《貨郎旦》。

天才世家,難兄難弟(《世說新語》),競爽爭雄,還有個有趣而不幸的巧合。錢默存二十三歲作《中國文學小史》,下落不明,祇萬言《中國文學小史序論》傳世;錢鍾漢二十五歲撰《中國新近代史》(“我這部近代史包括周秦一直到戊戌政變止”),下落也不明,也祇萬言《中國新近代史緒論》流布於《光華大學半月刋》第五卷第六期。

另一篇《元曲作者描寫方法與Shakespearian Method之根本不同》謂,元曲作家“都是局部跡象刻畫”,“過事分析”,是“觀念化的描寫法”,“令觀者會覺得這是無人性的、非眞的”。而Shakespeare的最偉大之處“在能創造一個普遍的觀念,而賦以複雜的人性”,“在他用的描寫方法是適合人世經驗的普遍性的”,“合乎人生眞的經驗和自然原則”。似乎踐行了錢默存所示比較中西文學的職志——袪除論者抱持的幻象(It dispels many illusions cherished even by Chinese critics about our own drama)。《中西藝術之界線》亦云:中國原始的詩歌給我們看的,是一種觀念,而非事物,就是表現的方式,亦是把一切事物抽象化,筆觸是類似線般的。而希臘史詩,用具體的方式,立體的描寫著各種特殊不同的人物和故事,是一種實在的形相,而非某種空虛的印象和觀念。

在《談翻譯》《中央日報》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二十七日裏,錢鍾漢論翻譯因語種而異采,亦涉及“莎氏樂府”:你要把法文去譯沙士比亞那種錯縱變化、大韶蒼老的風格,自會不期而然的消失的。我沒有看見法文本的《哈孟來脫》,但在我猜想之中,那譯得最好的一段,一定是亞菲麗的死,因爲那是全書中最明艷的一段,最宜於用法文寫的。至於那段著名的獨白,竟會像希佛來演悲劇一般令人失笑,可是德國人譯起來,定會是全書中最好的一段,因爲其哲義宏深,頗合德人所好而爲德文所長;然於亞菲麗的死,則原文那種明艷亦定會消失掉了。也可以用來聲援錢默存愛引的快語:詩就是“在翻譯中喪失掉的東西”(What gets lost in translation【註九】

“一首好詩永遠是一樁奇跡”,堯子這兩篇論文也是一樁奇跡,其才或可及而年不可及。

錢鍾漢十八歲即於商務印書館的《學生雜誌》發表小說《出走》一九三〇年十月第十七卷第十號。錢子泉一九三〇年八月序《後東塾讀書記》:長夏無事,課從子鍾漢讀番禺陳澧蘭甫《東塾讀書記》。《談藝錄》嘗自矜“及入大學,專習西方語文,尚多暇日,許敦宿好”,也許可以挪用:錢鍾漢及入大學,專習中土語文,尚多暇日,許敦西方文學宿好。錢鍾漢末年和妹夫許景淵筆談《譯詩小簡》,《翻譯通訊》一九八一年五月號弟在文化大革命前,曾遍讀雪萊全集,始知蘇譯諸詩【註一〇】,僅爲集中之一體,亦爲英國文學史所較常稱引者,然其實雪萊亦頗多獅子吼之詩如“Tiger”等,此當爲曼殊大師所不取,恐譯亦難化,以才情不近也。弟於文革後期,以英語書籍都已遭劫,僅在上海覓得劫餘之Great Author三冊,中頗有英美古典詩家之作,亦稍迻譯,以遣心情。哀歌幾度,正敦少年之宿好耳。

“我當時在光華讀文學系也頗自負不凡”錢鍾漢《跑龍套雜記》,《人報》一九四七年七月二十四日,“以國文系第一名畢業”《孫庵年譜》後,錢鍾漢一度任教於母校歷史系一九三六年九月起,一九三六年十月《光華大學教職員一覽》、一九三七年《光華年刋》,當呂思勉的助教【註一一】,所作《讀史淺言》《光華大學半月刋》第四卷第七期、第五卷第一期多用“呂師誠之”說,並有呂思勉跋——《呂思勉全集》漏輯。後加入榮氏企業集團【註一二】,復隨父服勞鄉邦——三十四歲當選無錫縣參議員(一九四七年一月十六日《錫報》、《人報》、《大錫報》、《江蘇民報》),翌年競選江蘇省參議員(一九四八年二月二十四日《錫報》、《人報》、《大錫報》、《江蘇民報》),四十歲任無錫市副市長。晚節以寫小說自娛。


本文之成,諸承錢汝虎先生指教,並得吳培樑君、石傑博士助力,特此志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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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註】二〇二二年四月十三日《中華讀書報》刋登。這是改定本。

【註一】季羨林主編《中國比較文學》一九八六年第三期(有妄改處)、北京大學編《中國比較文學研究資料》(承前者)、樂黛雲編《比較文學研究》

【註二】《管錐編》論江淹《雜體詩序》:談藝引申傍通,一仍舊貫,特不知肇始何時,明前似未之覩,近人考述古代文評習用語,亦無注意及此者。

【註三】譯文《美國——國際和平使者》、《美國人眼中的孫科》刋於《江蘇評論》,署重光。

【註四】漢束發受書,幸承大父課誦,辟咡奉手,以逮棄養,前後八年。錢孫卿《次兒鍾漢婚字說》:同時昆季,資實最魯,而先君子鍾愛獨深。堯子《雙十節》亦道及“祖父鍾愛”。參觀楊季康《記錢鍾書與圍城》:祖父始終不喜歡大兒子,鍾書也是不得寵的孫子。

【註五】徐彥寬《錢祖耆先生七十壽序》(《新無錫》一九一八年一月二十七日)謂“諸孫又都秀穎瑋異”,信哉。

【註六】《新無錫》一九三三年十月十六日閒人《小報告》:本邑應高等考試之魏光釗、朱沛蓮、錢鍾漢、張宗沂、繆天定、許之藩,暨王某尤某等一行,有準備於本月十八日晉京報到說。又聞魏光釗考普通行政,朱沛蓮考會計,錢鍾漢(錢孫卿公子)考外交領事。又繆天定爲輔仁中學教員繆海嶽之公子。《時事新報》及《民報》一九三三年七月二十四日、《申報》一九三三年七月二十五日《蘇高等檢定考試揭曉》:江蘇省高等檢定考試自二十、二十一兩日在省鎮師舉行考試後,各科試卷已經各委員評閱,計全部及格者:于峻源、倪光瓊、黃天一、鍾有俊、江飛、謝炤華、郭繼寬、汪邦釗、任叔丹、張承銓、茹管廷、錢鍾漢、王沂等十三人。《孫庵年譜》:次子鍾漢則以光華大學二年級生,應江蘇省第一屆高等文官檢定考試,亦及格云。《堠山錢氏丹桂堂家譜》:鍾漢……江蘇省高等文官考試檢定及格,民國三十六年當選無錫縣參議會議員。

【註七】or原誤作os。范藻澄君釋云:A picker or but a pigIs he a picker or is he just a pig? butjust / only之意,暗諷the Picker is just a pig

【註八】參看錢鍾漢《跑龍套雜記·人報客串》(《人報》一九四七年七月二十六日)。

【註九】參看《七綴集》:“一路上顛頓風塵,遭遇風險,不免有所遺失或受些損傷。因此,譯文總有失眞和走樣的地方,在意義或口吻上違背或不很貼合原文”;“德、法比鄰,又同屬於西歐文化大家庭,尚且如此,中國和西洋更不用說了。”

【註一〇】參看《談藝錄》:蘇曼殊數以拜倫比太白仙才,雪萊比長吉鬼才……亦見此僧於文字海中飄零,未嘗得筏登岸也。蓋於西方詩家,祇如賣花擔頭看桃李耳。

【註一一】參看《錢鍾漢佩服兩“勉”》(《江蘇民報》一九四六年九月二十五日):昨日道上,巧遇錢鍾漢君。錢君畢業於上海光華大學,現任榮德生之機要秘書。曾對人言,生平惟佩服兩人,一爲光華大學史學教授呂思勉,一即現任縣立中學校長施之勉,適爲兩“勉”。錢君今日之地位,可謂兩“勉”所勉出來者。

【註一二】錢默存《鍾漢三十初度》:置酒相存各老蒼,青春白日去堂堂。卅年一世惟餘悔,四海彌天漸減狂。耿耿悲歡痕亦淡,區區溫飽志全荒。急觴屬子吾同慨,不醉何緣得兩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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