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社会，一些人悲观地认为，伊斯兰教价值和现代自由价值产生了不可调和的冲突，因此穆斯林无法真正地融入西方民主国家。本文则通过研究「穆斯林拒绝与异性握手」引发的性别平等与宗教自由的冲突，引入替代性的尊重手势——将手放在心口上，以此为穆斯林提供了一种不必背离信仰又不冒犯对方的选择。研究提供了一个积极的结论：即便价值冲突仍然存在，我们可以通过微妙的替代性的尊重手势，在日常生活中化解宗教价值与自由主义价值的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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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本项研究关乎在价值冲突下穆斯林在自由民主国家中的包容性问题。我们关注握手争议，该争议似乎将「性别平等」与「宗教自由」对立起来。其结果似乎是互相排斥的：要么保守的穆斯林少数群体必须遵循多数文化的规范，要么非穆斯林多数群体必须对保守穆斯林的观念表示认可。通过三个实验，我们证明了引入替代尊重手势的有效性：当提供一种替代的尊重手势——“手放在心口”时，「非穆斯林」要求「穆斯林」服从的要求显著下降。握手实验给我们一个启示：得益于文化习俗在传达尊重方面的创造性和多样性，价值冲突可以在日常接触中得到解决，而不需要少数群体或多数群体放弃他们的信仰。
作者简介:
Elisabeth Ivarsflaten，卑尔根大学政治学系Marc Helbling，曼海姆大学社会学系
Paul M. Sniderman，斯坦福大学政治学系
Richard Traunmüller，曼海姆大学社会学系
文献来源:
Ivarsflaten E, Helbling M, Sniderman PM, Traunmüller R. Value Conflicts Revisited: Muslims, Gender Equality, and Gestures of Respect. British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2024;54(3):836-850. doi:10.1017/S0007123423000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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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左至右依次是本文作者：Elisabeth Ivarsflaten，Marc Helbling，Paul M. Sniderman，Richard Traunmüller
穆斯林如何被纳入自由民主国家？让穆斯林去接受更大社会的价值观是一种答案，而多数穆斯林都是这样做的。然而，自由主义价值观和伊斯兰教的保守禁令之间的冲突，比如性别平等问题，仍然相当政治敏感。非穆斯林倾向于将对性别平等持保守信念的穆斯林视为典型，而将服从自由民主社会规范的穆斯林视为“例外”“在其群体中并不典型”，尽管后者才是占了多数。非穆斯林的这种偏见可以通过时间和适应达成和解，但更紧迫的挑战是：当下，那些虔诚保守的穆斯林行使他们的宗教自由权利时，自由民主社会应如何处理自由价值和传统伊斯兰价值之间的冲突？几个西欧国家中，虔诚的穆斯林拒绝在公共场合和异性握手，反复成为该问题的导火索：在法国，总统拒绝为一位拒绝在公民入籍仪式上握手的穆斯林妇女授予公民身份；在瑞士，穆斯林学生被迫与异性老师握手，因为拒绝和异性握手是性别歧视，违反了瑞士的价值观；在瑞典，一名穆斯林男子因未与女面试官握手，未通过求职面试。冲突很清楚：对于传统主义者而言，与异性握手触犯了宗教禁令；对于自由主义的非穆斯林而言，拒绝和异性握手侵犯了不同性别享受平等待遇的权利。本文研究的想法很简单：穆斯林和非穆斯林文化都有广泛的符号和习俗，其中包括尊重的手势，且是可跨文化翻译和替代的。我们认为，在潜在价值冲突仍然非常深刻的背景之下，日常生活中，替代的尊重手势可以大幅减少穆斯林的服从压力。
二、尊重理论
直观上，尊重的信号——专心倾听、排队时等候——是日常接触中缓解社会摩擦的有效方式。不过，虽然尊重的信号被视为是社会润滑剂，尊重的概念本身并不是很明确。- 评价性尊重：基于个人成就或优点的尊重，即对某人的行为或成就持积极评价。但对于提倡性别平等的非穆斯林而言，无法要求他们对穆斯林男性拒绝握手的行为表示赞同，因为这与他们的性别平等观念相悖。
- 承认性尊重：一种基于“人”的基本尊重，即承认对方作为人类个体的内在价值和人格尊严。承认性尊重要求人们在行动中承认对方的存在和价值。当穆斯林通过将手放在心口来替代握手时，这一手势展示了对他人的基本尊重，而无需对宗教信仰或性别观念进行认可。
抽象地看，性别与握手的冲突是严格的，双方的选择似乎是非此即彼。穆斯林要么遵从社会的主流价值观与异性握手，要么坚持宗教信仰不握手，而非穆斯林则需要选择是否接受穆斯林的这种行为。但具体实践中，这一冲突并非绝对不可调和。通过彼此承认对方的基本人格，双方可以通过替代手势达到相互理解和尊重。例如，穆斯林将手放在心口，表现出「承认性尊重」，以此向非穆斯林展示一种无须握手但仍带有尊重意义的替代方式。基于此，本文提出了第一个假设。H1：替代尊重的手势，特别是将手放在心脏上，可能有效地替代握手。这种替代手势的「有效性」体现在能够减少对穆斯林群体「同化压力」，即不再要求他们遵循与其宗教信仰相违背的社会习俗。然而，替代手势的有效性依赖于特定条件，即在接受度不同的人群中，这种手势的效果各不相同。在自由民主社会中，近年来文化自由价值观得到了广泛接受，包括对多元文化的包容和对少数群体的接纳。然而，这种价值观的增长同时也引发了保守文化的反弹。研究指出，不同的文化价值观并非只在自由派和保守派之间产生冲突，有时自由派自身在少数群体包容与性别平等之间也存在矛盾。基于此，本文提出第二个假设。H2：替代手势在文化上更倾向自由价值观和左翼政治倾向的人群中最为有效。这种人群在多元文化与少数群体的包容方面更具开放性，因此我们假设，他们更能接受这种象征性的替代手势。
三、握手实验
本文设计了一系列实验来直接验证假设H1，即替代性尊重手势（如将手放在心口）能够有效替代握手，减少对穆斯林群体的同化压力。实验包含两个主要的随机化因素：首先，穆斯林是否通过替代手势（将手放在心口）来替代握手，其次，拒绝握手的对象是特定的非穆斯林女性，还是没有具体指明性别。确保实验结果的可靠性和可重复性至关重要。尽管未进行预注册，但研究引入了“齐射设计”（fusillade design），即通过多次独立实验来测试假设。通过重复实验来验证结果的可重复性，从而确保结果的稳定性和广泛适用性。为了测试假设的通用性，研究设计了三种不同的情境实验，分别为政治家实验、教师实验和人力资源经理实验，测试穆斯林在不同场景中使用替代尊重手势的效果。具体来说，在“政治家实验”中，受访者阅读了以下情境描述：一些地方政治家受邀参加由当地穆斯林社区中心举办的年度春季庆典。为表达欢迎，地方政治家们与东道主握手致意。然而，一些伊玛目没有与[政治家/女性政治家]握手。[相反，他们将手放在心口行礼/无特别说明]。会后，有人抱怨穆斯林没有遵循我们国家的习俗，要求下次所有在场的人都应该握手。当地学校为新到的有孩子的家庭组织了欢迎日活动，其中也包括一些穆斯林家庭。为表达欢迎，教师们与家庭成员握手致意。然而，一些穆斯林孩子没有与[教师/女教师]握手。[相反，他们将手放在心口行礼/无特别说明]。活动结束后，有人抱怨穆斯林没有遵循我们国家的习俗，并要求下次所有在场的人都应握手。当地一家公司为填补空缺职位组织了一场招聘日活动，受邀的候选人中有几位穆斯林。为表示欢迎，招聘人员与候选人握手致意。然而，一些穆斯林候选人没有与[人力资源经理/女性人力资源经理]握手。[相反，他们将手放在心口行礼/无特别说明]。招聘日结束后，有人抱怨穆斯林没有遵循我们国家的习俗，并提出下次所有在场的人都应握手。在三种情境中，受访者均被询问是否支持要求穆斯林握手。回答选项分为四档，从“完全反对”到“完全支持”。这一设计旨在量化非穆斯林对穆斯林采用替代手势的接受程度。为了确保实验互不影响，研究团队采用了齐射设计，将样本分成三组，每组随机分配一个实验情境。这样不仅能够同时测试相同的假设，还能避免一个实验结果对另一个实验的影响。最终，实验采用了2 × 2 × 3的被试间因子设计，以确保数据的独立性和结论的可靠性。如下图所示：![]()
四、关于实验的一些其他说明
这三项握手实验的数据来自 Respondi 提供的在线面板，共有2,654名受访者参与。该样本是一种便利样本，已证明其结果可与基于概率的传统调查样本相媲美。数据收集时间为2021年9月29日至10月17日。研究设置了性别、年龄和教育水平配额，使样本尽量接近德国总体人口结构。其中，女性受访者占50%，平均年龄为47岁（标准差为15岁），约23%的受访者拥有最高的中学教育水平（Abitur）。研究向受访者简单说明为“研究德国民众对各类政治问题的态度”。该实验位于问卷的中间部分，前面包含一些关于穆斯林融入问题（如清真寺、新清真食品、穆斯林假日和政治权利）的题目，后面是有关民粹主义和威胁感知等政治变量的问题。为了减少可能的题目顺序效应，实验前加入了与穆斯林无关的问题，以降低因顺序带来的影响。约87%的受访者通过了两个注意力检测。总体而言，注意力检测通过者较年长、受教育程度略高、内部动机控制偏见（IMCP）得分略高，并且较少有强烈的基督教身份。为了避免处理后偏差，主要分析中未排除未通过检测的受访者。对仅包括通过检测的样本进行重新分析后，结果仍具稳健性。为验证实验结果的可靠性，研究使用了三个不同的包容性价值观和左倾政治倾向的指标来检验假设H2。这些指标在概念上和操作上各不相同，但均已证明与对少数群体的开放态度相关。以下是这三个指标的详细说明：“我努力对待穆斯林时不带偏见，因为这对我个人很重要”；“我努力不带偏见地对待穆斯林，因为这是我个人的信念”；“我不希望自己看起来是种族主义者，甚至在自己面前也不希望”。回答分为五个等级，从“强烈不同意”到“强烈同意”。该指标已被用于预测对穆斯林歧视倾向的减少以及极右政党投票的可能性。“总体来说，您认为移民来到德国对德国经济是好还是坏？”（0 - “对德国经济不好”到10 - “对德国经济好”）；“您认为移民总体上是破坏了还是丰富了德国的文化生活？”（0 - “破坏德国文化生活”到10 - “丰富德国文化生活”）；“移民会让德国成为更差的还是更好的居住地？”（0 - “更差的居住地”到10 - “更好的居住地”）。虽然移民问题与少数群体包容在概念上有所不同，但多项研究表明，在当代欧洲，移民态度与穆斯林包容态度受到相似的心理倾向影响。政治倾向通常通过左-右意识形态光谱上的自我定位来测量，使用11点标准项目：“在政治上，有时人们谈论‘左’和‘右’。在0到10的尺度上，您会将自己放在哪个位置？0为左翼，10为右翼。”已有研究表明，在现代政治中，左翼人群通常比右翼人群更支持少数群体包容。
五、实验结果
图2展示了三项握手实验的主要结果，显示了在不同实验条件下受访者对强制握手的支持比例（包括95%的置信区间）。我们观察到了广泛的顺从压力。基线条件下，受访者普遍支持要求穆斯林群体遵循握手习俗，尤其在穆斯林拒绝与特定女性握手的情况下。![]()
具体而言，约76%的受访者认为，如果穆斯林拒绝与女性政治家握手，他们应遵循握手习俗；这一比例在女教师和女性HR经理情境中分别为70%和74%。相比之下，当未提及性别时，支持穆斯林遵循握手习俗的比例则显著降低：政治家情境为44%，教师为52%，HR经理为59%。假设H1提出，使用替代性手势（如将手放在心口）可以减少穆斯林群体的同化压力。实验结果支持了这一假设：在所有情境中，引入替代手势均显著降低了要求穆斯林群体握手的比例，即使强调性别时也是如此。例如，在手放心口替代握手的情况下，支持要求握手的比例下降了24个百分点（政治家）、20个百分点（教师）和21个百分点（HR经理）。当不特指性别并引入替代手势时，仅有约40%的非穆斯林公众坚持要求穆斯林握手。总体而言，替代手势在涉及女性时有效地削弱了文化同化压力，且在性别中立的情境中效果更佳。这与假设H1一致，表明替代性尊重手势确实能够减少对少数群体的文化同化要求。我们的研究还发现，分析了男性和女性受访者的实验结果，发现两性在文化同化要求方面并无显著差异，且替代手势在穆斯林女性拒绝与男性握手的情境中同样有效。图3至图5考察了假设H2的适用条件，分别使用了内在动机控制偏见（IMCP）、移民态度和政治左右倾向三个文化包容性指标。通过逻辑回归模型预测受访者对强制握手的支持概率，考虑了指标、握手和特定情境（女性政治家/教师/HR经理）三者之间的交互作用。IMCP：图3显示，随着IMCP分数增加，要求文化同化的比例显著下降。尤其是高IMCP分数的受访者更愿意接受手放心口的替代手势。只有在学校情境中未提及性别时，高IMCP的受访者未表现出对替代手势的偏好，但这主要是由于此情境下对握手的压力本就较低。 ![]()
移民态度：图4显示，移民态度分数越高，受访者越倾向接受替代手势。四个情境中大多数情况均符合假设H2，即在中高分段受访者对替代手势更接受，尤其是当女性明确为握手对象时效果最强。![]()
政治左右倾向：图5进一步检验了左右政治倾向的影响。整体来看，左倾受访者不太坚持文化的一致性，对文化同化的要求较低，更易接受适当的替代手势。特别是当性别平等受到压力时，左倾受访者对替代手势的接受度明显增加。![]()
六、总结与讨论
当穆斯林的自由主义价值观接近主流社会时，主要挑战在于公众对穆斯林保守性偏见的误解。研究发现，欧洲民众普遍认为穆斯林更倾向保守，但当他们了解到穆斯林与自己共享相似的价值观和规范时，态度会有所改善。然而，对于一个以自由主义为目标的社会而言，现实的挑战不亚于消除误解。对传统的穆斯林来说，自由主义价值观与伊斯兰价值观之间的冲突是真实存在的，特别是当穆斯林属于少数群体中的少数时，社会有保护少数群体的义务，特别是宗教少数群体。现代自由社会倡导多元文化，尤其在中左翼公民中，平等、尤其是性别平等也被广泛接受。当面对穆斯林教士拒绝握手的情况时，受访者大多数支持要求穆斯林遵循主流习俗。这项研究的主要贡献是为这种价值对立提供了一种解决途径，承认多数群体和少数群体的自主性。文章提出了两种“尊重”的理论区分：非穆斯林不必赞同穆斯林保守的性别观念（评价性尊重），但应对穆斯林的宗教信仰给予基本承认（承认性尊重）。研究结果表明，承认性尊重有助于化解价值冲突。通过“齐射”设计的三次实验，结果一致地验证了替代性尊重手势的有效性，即使在不同的社交情境下，这种手势也显示出减轻同化压力的作用。尽管实验结果良好，但也应考虑现实中的应用问题。一个问题是公众在接受调查时的“表面宽容”：受访者可能只是出于社会期望而表示宽容，而真实信念仍认为穆斯林应遵循握手习俗。实验表明，在没有替代手势的情况下，大多数人认为穆斯林应当握手。另一个问题是实验期间正值新冠疫情，可能影响握手行为，但数据表明，受访者对握手的坚持态度未因疫情而减弱，表明他们在表达真实想法。替代手势的效果显著，但是否适用于日常交往则需谨慎对待。持极右意识形态和排外态度的受访者并不受替代手势的影响，这在现实中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尽管如此，现实中穆斯林教士使用手放心口的替代手势以示尊重为研究提供了灵感。理论上，价值冲突的研究是规范理论家的领域，但在日常生活中处理这些冲突是每个人的课题。社会科学可以提供指导，例如鼓励少数群体自愿融入多数群体价值观。先前的实验发现，当穆斯林展示进步观念时，公众反应较为积极。然而，文化价值的演变与实验中的改变并不相同。在多元社会中，宗教差异将长期存在，因此承认性尊重在公共场合中能够有效缓解价值冲突。在等待价值冲突彻底解决之前，探索日常交往中解决冲突的方法是有效的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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