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启林:眼神
文摘
文化
2024-11-06 17:31
安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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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手抱着不满周岁的娃娃,右手指缝里夹着一棵香烟,垂在腿边,又瘦又黑的脸庞上,一双疲惫不堪的眼睛凹陷在鼻翼侧上方。小桌上一荤三素四个菜,一只小簸箕里装了十来只大馍,碗里盛着半碗稀饭,一双筷子架在碗上,一只装了酒的酒杯安静地立在碗边。忧郁的眼睛紧紧盯着对面一个面相和她有着七八分相似的中年男人。“哥,你说把他弄回去,么样弄得回去!”这个女人是我二姑,中年男人是我父亲,兄妹俩正在商量病入膏肓的二姑父后事。二姑父时年46岁,淮南煤矿矿工,患上矽肺病、煤矿工人的职业病,肺几乎丧失了呼吸功能,刚才我们去矿工医院看望他,时间是1975年暑假,我读初中。接到电报的父亲急匆匆来了。二姑父病危,只能让孩子陪护,姑妈每天得上班,她是家属工,上一天班才有一天钱。拉石子、拉沙、拉砖,干的男人活,挣钱是正式工几分之一,如果丈夫走了,一家七个孩子,长女才上高中,小儿子还在怀中,生活的艰难超乎想象。第二天父亲又去看望二姑父,我跟二姑拉石子,帮她推车,在坡上平坦处停下捡路边碎砖,自认为长大有力气的我乘机拉车下坡,岂知下坡需要将车把手向上提,一直压着就会形成加速度,车子已无法控制,将我推着冲向路边斜坡。斜坡下有一堵浆砌石墙,半压着的车把手抵到石墙上。因为有这堵墙将车把手挡住,否则我将不复存在。二姑连滚带爬来到板车边,将我从车把手下拉了出来,脸呈瓦灰色,眼里满含恐惧,嘴唇哆啰哆嗦,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怕我挨揍,回家见到哥哥却选择沉默。二姑房子是一楼一底,那个年代很洋气,其实仅一室一厅一厨九口人生活,我们来了睡床他们就得睡地铺。孩子转眼间就会长大,也要住房。邻居有人利用厨房顶上平台和门口空地盖房,自家丈夫已逝、孩子尚小、口袋无钞,怎么办?她就瞟向上下班途中路边丢弃的砖石,经年累月,集腋成裘,差不多时开始盖房。白天像条拖车老牛,下班后三四个生活尚不能自理的孩子等着料理;熬夜抹几刀泥、砌几块砖。先在厨房顶上几平米小平台撑出一间小阁楼;我上大学时去,房门正对面紧靠围墙处加盖了一间平房;我旅游结婚去,平房升楼房,楼上架预制板与小平台相通。房内黄泥抹平,刷上石灰浆。外墙砖呈三角形、梯形、菱形等形状呈现,有红砖、青砖、灰砂砖,色杂且少整块。屋基石头也是形状各异、大小不匀,靠拼凑和水泥才能拣平。看着陋室一间间盖起,二姑眼中会否飞出笑意。郁达夫在《记风雨茅庐》中谈操刀风雨茅庐经历,感叹自己劳心劳力,生活艰辛。二姑远离至亲至戚,千里之外,孤掌难鸣,有苦无处诉,也不能诉;有事无人帮,咬紧牙关硬扛。郁达夫如果见到了,肯定写不出这篇文章。每年春节看见别的小伙伴有新衣,几个小孩眼巴巴看着,姐姐的呵斥也挡不住心底渴望,其实花季年龄谁不爱美。二姑要强,不愿邻里轻视,几个月前就在谋划,千方百计攒钱,扯匹布,自裁自缝,每个孩子过年都会穿上新衣。看着欢笑的孩子,她眼里一定透出幸福光芒。为生存、尤其儿女的生存,二姑眼睛、脑海只有与生存相关信息。二姑父去世后,孩子的学业让生存挤占了大半。他们读书还是逃学、学习好与差,没有精力照看到,沉重的生活负担添不下读书一事,黄连浸泡的心灵再也不能多加这几滴,唯一希望孩子长大成人,不负丈夫九泉之下那双期盼的眼神。回首看淮南社会治安极其败坏年代长大的七个孩子,虽读书不多,个个正常成长,无一人走上歧途。二姑说有位表弟曾和一群混混走到一起,另一群混混半夜追杀到家,她赤手空拳堵在门口劝他们回去。劝不返,她淡淡的对他们说:“把我命拿去吧,我一生拼死拼活为一大家子生存劳碌,早活够了!”这一群半大孩子面对老妈妈生无可恋的眼神畏缩了,表弟从此回归了家庭,回到了正途。二姑父去世后火化,骨灰盒放家里床下。她说:“没有时间、也没金钱安葬他。”其实是舍不得他离开,说好的白头到老,阎王不许又奈何?安葬须回岳西老家,几年也不一定有时间看他一眼。放家里互相陪着,累了、闷了、苦了,看一看或摸一摸,说点什么或什么也不说,看到就有心灵感应。有天,最小儿子睡梦中懵懵懂懂起来尿尿,尿到床下,溅到骨灰盒上,发出清晰的“哎哟”声,后来又出现几次,警醒了她,叶落归根,入土为安,丈夫是想回到父母等一众亲人身边。她怔怔地看着骨灰盒,心里五味杂陈,眼里装满的肯定是无奈:“再难也得把他送回老家祖坟。”郁达夫在《还乡后记》述说落魄回乡:“等太阳下山,人家都在吃晚饭的时候,我方才乘了夜阴,走上我们家的后门去。”“乘后门边没有一个人在,我就放大了胆,轻轻推开了门,不声不响地摸上楼上我的女人的房里去睡了。”他的失意、失落撞击读者心灵。回味二姑生而无趣、生不如死的眼神,笑似与她无缘,偶尔一笑,也是稍纵即逝,淡淡的笑容还在脸上,苦苦的尾巴挂上了嘴角。郁达夫与之相比,真正说不上苦和难。她在陪伴自己病重母亲、哥哥、姐姐等亲人时,心事沉重,双眼暗淡无光。或许于她而言死是福利、是幸福,她没有,也不敢有。可以告慰的是她去世时,孩子已成家立业,我猜想此时她的眼神应该是平静的。唯有我永远不能饶恕自己为工作没能去送她最后一程,今生只能永远面对她苦涩的眼神。王启林,现就任于安徽省岳西县教育局,终身从事教育事业,热爱文学创作,旅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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