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全胜:去医院旅行|小说
文摘
文化
2024-11-05 17:30
安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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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腿很痛,准确地说,是右膝盖痛。头一仰,几颗白色小圆片,从喉咙被水裹挟而下,之后没有发生效果。每天晚上沐浴后,一面有粘性的白色方块,在我右膝上交接班。新上岗的白方块身上,有股浓烈的气味往上冒,有点象早晨擦肩而过的时尚女人,弄得我鼻孔很不开心。日子象车轮一样往前滚,月亮围地球瞄一圈,我的腿,依然让我咬牙切齿。但这事我没和月亮说,导致我本就不高的智商,一天天矮化。我从微信里勾引线索,预约一位外科医生,他面庞宽大。33元挂号费,一秒钟就从我的银行卡里被划走。我在太阳底下,被公交车粗鲁地搬运到医院门口。有个身材不好的女人,拿着象手枪一样的玩艺,对准我额头,我并未举起双手。扫码,还把近一个多月的行程,老实向她坦白交待。发一张表。我写上姓名和身份证号码,像批改学生作业,打了一大串对号。然后到4楼,找到那位面庞宽大的门诊医生。医生允许我说了一些话,他一直询问,有点心不在焉。他耳朵上方,超短的银针密集。然后他说:骨头没断,续贴药膏,半月不好,再来。医生眼睛很大,就是高低不瞅我腿。这让我一点脾气都没有,我想我的腿并未虚构。我回味着:半月不好。想象膝盖里面,也藏着半月,是块板。反感就来了。大热天,有丝丝冷意袭上心头。半月后。跟随相同的流程,我又坐到医生面前。他仍然不看我腿。仍然痛得厉害,我说。他从牙缝里挤出不很清晰的四个字:做磁共振。袖珍打印机嘴里,吐出检查单。医生麻利地戳上两章,小指有些抖动。到一楼西边窗口递上单,白晰纤嫩手指的指尖在键盘上亲热一伙。白手指一边交纸片给我,一边说:排到三天后的中午,提前20分钟到场。我放了一个屁,一个很贫困很存在主义的屁,对她冰冷的提示,好象有点点情绪上的抵制。一转眼,三天牺牲。还没到中午,中饭就乘着碗筷出嫁了。我到医院一楼,口罩却忘在家里,这小家伙不怎么爱戴我。我被保安捉住,问你的嘴怎么不贴上封条。我说那小蓝片子嫌弃我,说口臭。胡扯!他把我领到售罩机边。我掏出手机扫码,支付13.98元,机器咔嚓一声,一物品掉下来。我浪费了很多心情找到入口。左手逃逸时,拇指却被门咬了一口,流出红色的泪。向西,右拐,找到12检查室。医生男精瘦的,长相不显著,说所有含金属的物品,都不得入检查室。也就是说,如果手上有戒指嵌肉,这根手指也要留在外面。说物品可存放密码柜。他说话的时候,每个词都像弹弓打出来的,弹出时他有明显快感。 进更衣室,我成演员,角色有鲜明悲剧色彩,因此更换病服时情绪低落。把所有物品,放入007号密码柜。我喜欢007,喜欢的理由很性感。所有的记忆都是潮湿的。设密码2046,如王家卫电影。按回车键上锁。屁股和墙边的休息椅谈了20多分钟恋爱,热热乎乎的,它们无视空调的存在。我的名字就上了广播,隐藏在阴暗吊顶里的广播,把我名字的三个字拿捏得十分精准。走进检查室。他们安排我躺进一个凹槽里,仰面朝天。耳机钻进我的耳朵。我有点入殓的意思,空气也不怎么友好。医生给我盖上薄被,差不多当我是微温的尸体,然后机器护送我进舱。我估计以后火葬跟这有点类似,只是遗体整容不会省略。喇叭里反复播颂:扫描50秒,扫描4分钟……紧接着就轰隆轰隆。我当时有点担心的是,万一广播里把扫描播颂成扫射,那就彻底完蛋了。好在这个错误并未发生,所以没有完蛋。但医生却在外面大吼:你的腿别动!我没动,不过我的右脚跟下面好象是空的,我说。精瘦男快速进来,把我脚跟下面垫得严严实实。我当时的心情仿佛被扫射20多分钟,然后,他们伙同机器饶了我。出检查室。我站在密码柜跟前,神圣地走着程序,输入密码,按回车,可门就是不打开。重复数遍,门仍紧闭。我愤怒举拳做出痛击的姿势,嘴里咕噜咕噜着密码,当我打到第六拳时,门突然喜笑颜开。我一手抓住门角,一手扇着门的脸腮说:你呀你呀,就欠扁,非要打你才开。回更衣室,我凉鞋不见了。我果断估计是其他患者穿走。询医,精瘦男同意我的判断。等待的时光无聊透顶。我两次冲进10号检查室,都被轰出来。等我第三次往里面冲的时候,迎面走出来一个穿病服的丰腴优雅女人,脚上正踩着我的凉鞋。我拽住换鞋,问她:你是看上我人还是看上鞋了?她说:当时地上只有一双拖鞋,但一只一个模样,所以就穿了你的这双凉鞋,因为我双脚一模一样,总不能匹配严重不一样的拖鞋吧。这个理由很逗,能配得上她那张精致而温暖的脸。出门后,我心情大好。两天的日子,很残废。天空表情,有点呆滞,没读懂。把条形码放在机器鼻孔下面一嗅,检查单就有序地从宽阔的嘴巴里抖抖地出来。MRI影像学诊断:a.右膝内侧半月板后角3度撕裂,内侧半月板前角及外侧半月板后角2度损伤。b.右膝内侧支持带损伤。c.右膝关节腔及髌上囊少量积液。d.右膝内侧皮下软组织肿胀。我第三次找到面庞宽大。他只看纸质诊断报告,并不理睬磁共振胶片和我真实的膝盖。我有时怀疑我的膝盖是否是赝品或是毒品。即便是毒品不能碰,但看看也无妨啊。是否医生每日和病人打交道,心绪有些恶劣,为能够延续高效工作,最好的办法就是漠视病人。也未可知。我刚推门而入的时候,医生态度极其恼怒地驱逐我,痛斥我违反持号点名入内之规定。我说:是你让我拿到检查单后,直接来找你的。我平庸的长相,近期频频骚扰医生的双眼,这么快就被遗忘了,你目光里还有没有交情。他嘴角突然微翘,一丁点尴尬的笑容刚一闪就撤了。他冷冷地把单子捉在手上,眉毛一颤,眼睛就坏成三角形,口齿依然模糊地说:住院手术。4楼分诊台。6号诊室,我找到专家宣教授,开入院通知书。我有很长时间没接过通知书了,心里隐约有一丝丝亢奋。教授一派儒雅风范,领带的酒窝,温润恬静,恰到好处。他每根头发好像都有自己固定位置。排队。住院部一楼大厅缴费。捏着单,电梯送我至5楼,吭吭巴巴的,像是不乐意。右拐至创伤骨科,门口站着小个子警卫,上身笔挺。看单,刷卡门响。nurses station 在上前方迎接我,温馨流过来,内心柔柔的。色调以蓝色为主,我喜欢。入院手续办妥,穿淡蓝色工作服的护士清雅,领我到50床(二人间)。靠阳台,光线好极,偷偷兴奋一小会。清雅风一样飘走。49床,是叫黎军的帅哥,左腿骨折手术,植入两根钢筋,裸露的胸膛上粘满各种导管。清雅飘然而至递过单来,催我到门诊楼做胸透和心电图检查。和医生斗嘴两分钟,我坚持回家拿日用品。有个白色的带状塑料薄片,打着死结环形拴在我手腕上,上面打印着我的名字和住院编号,这是我荣获的崭新身份。因为要回趟家,崭新身份被我剪断作废。一不小心在公交车的电子屏幕上,看到面庞宽大接受英雄般的简介。我当场险些瘫痪。我脑袋里交织许多画面,梦幻般地翻滚。屏幕上主播字正腔圆:理想燃烧在他的目光里,黑色的夜里,他像一盏灯,在疫区照亮。哦,面庞宽大是位伟大的抗疫英雄。换上蓝白相间的竖条纹病服,躺在50号病床。从阳台的右上角,可以看见蔚蓝的天空。估计有段日子,天空也可从这个角度,考察我的隐私。49床请了位护工阿姨,是过时的湘女,每天换两套时尚服装,皮肤上好像长不少艺术细胞,抖音玩的瓜瓜的。夜色披下来的时候。我在《威尼斯日记》尾巴上,用铅笔作眉批。阿城逗,末了引画家夏阳的打油:忽放一屁惊睡猫。我把这事,转告了小外甥。我淹没在住院部。淡蓝色的护士服,演绎成一阵阵风,穿梭在蓝色的走廊里。声音象拉小提琴,一如她们的青春。清雅领奏。细小汗珠从她洁白额上沁出,晶莹剔透。美,迷人温存,干练敏捷得不可思议。晨起,看阳台老下面藏着一条快要干涸的河流。我在卫生间小便取样,送护士站。清雅推着治疗车,取出六根真空采血管,每根管取我血浆近三分之一高度。一大早就放我这么多血呀,我说。清雅微笑着说,容忍着点哈。并熟练地做着各种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黎军笑眯眯地,想为清雅买次午餐,问清雅喜欢吃什么?并说他有个难题,想请清雅帮忙解决:就是怕以后在路上遇见了,认不出来不礼貌,她口罩严实,所以想仔细看一眼挂在衣角的工牌。清雅轻盈地摆摆手,莞尔一笑。早餐送至走廊,阿姨声声吆喝,象唱京剧:红豆稀饭,鸡蛋,香菇包子,榨菜。一阵淡蓝色的风,飘来四颗小药:1颗氨酚氢可酮片,3颗跌打七厘片。温水送服,打嗝时有药味主动和鼻孔打招呼。空闲大量囤积在床上,我交叉阅读《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和《几乎没有记忆》。风格迥异。一边刮北风;一边闷热,还下着小雨。我准确而鲜明的体会着:书是个好东西,它能将孤独、疼痛,培育成悠闲甚至雅致,让看不见的时间不再苍白,不再空虚。 护士来通知,明天做手术。今晚十点之后,不吃不喝。妻来门外探望,因没做核酸检测,门卫不让进。她准备做核酸检测,我说结果要两天之后才能拿到,别做了没关系的。我把她送来的水果等物品接进来。责任医生小杨坐在他自己办公椅上,威严地告知我明天手术事项,并让我在许多表格上写自己名字。他冷冷地说,不需要写的那么认真。我思考了术后的一些情形。遂用98元,换来一对冷冰冰的拐杖,预备得力助手。它们新来,依靠床头有点老实。到一楼大厅,预缴费用1.5万元。医生说,明天手术时间暂不能确定,也许会是下午,很晚。饥渴交迫时,不能变节。手术排的密。为补充能量,我一口气吃完六颗大猕猴桃,我责备自己,是否吃得太猛太粗鲁太狼狈。但味道真还不错,有一点点诱人的酸。喝二瓶牛奶,牙齿有糍糯感。把全部牙齿清洗一遍,决定术前不再进食喝水。清雅来说,术后要平躺六个小时,不能直立。因此我果断去楼下,在小卖部买来一个长得有点象乌龟的尿壶,这家伙模样很是吓人,尤其是那怒张着的嘴。空腹等至下午一点四十。清雅来病房,领我上8楼手术室。她安排我坐在轮椅上,等20分钟,推至5号手术室。我情绪一直愉快不起来,因为我不喜欢打麻醉的感觉。椎管内麻醉,会强行让我身体局部失去知觉,剥夺我亲尝被宰割的滋味。手术室里的年轻男女,笑语朗朗,像开派对。我的身体被隆重邀上手术台,侧身,曲膝,抬首。医生要我放松身体,但我还是不能完全放松,好像时刻警惕他们,是否马上拿我开刀。掀开背部衣服,痛刺两下,打麻醉2针。注射一些麻药。半小时后,麻醉师阴谋得逞。我的精神随之麻痹。盖手术单,机器升高手术台。打开所有设备。宣教授主刀,表情漠然,井然有秩一丝不苟的头发,规规矩矩地守在帽沿里面。第一助手小杨医生,情绪高涨。手术人员交谈着细节,并快速处理。我感觉像海底世界,眼前电子屏幕同步显示术程,十分清晰。好像手术经过是这样的:(1)麻醉实施成功后,取仰卧位,右下肢处于可曲膝90度位,常规消毒铺巾,下肢充气止血带充至0.070mpa。(2)自右膝关节间隙水平髌韧带两侧0.5cm各开一0.8cm入口,直达关节腔。自外侧入口处置入关节镜,依一定次序检查右膝关节腔。见关节腔内滑膜、皱襞明显增生、松驰;内侧半月板磨损明显。后角撕裂卡压余关节间隙中,对应关节面软骨剥脱、退变;外侧半月板仍基本存在。前交叉韧带连续性存在,但局部滑膜组织增生明显,膝内其余结构尚完整。(3)清除部分增生滑膜,将半月复位,使用进口半月板缝合器将破裂的半月板缝合。检查见半月板撕裂部分未再脱出,撤出关节镜器械。(4)大量盐水冲洗关节腔及切口,排除多余水分,缝合切口,关节腔注射玻璃酸钠2支;辅料、弹力绷带加压包扎。(5)术程顺利,术中出血约10ml,术后安返病房。手术持续一个半小时。出手术室,推至病房,移50床。接着吸氧,连接脉搏、心脏,心电监护,看上去像重症。打电话给家人,报告平安。因为麻醉副反应致头晕恶心。关手机平躺6小时,吊针4瓶。过时湘女帮忙照料。夜里近10点,右腿恢复知觉,进食喝水,如狼似虎。下半夜2点,我坐在床上,用尿壶厚颜无耻地完成一次小解。尽管声音控制到极小,还有病友粗犷的鼾声作背景音乐。睡至天亮。柱着拐杖上洗手间,满身都是活力,情绪膨胀,像打了鸡血。我又不跳肚皮舞,早饭后却被打一针肚皮针(防血栓)及一瓶吊水。膝盖冷敷并用加高枕头垫起。之后,双拐介入我的生活。我开始显著排斥,认为人不能被物质所左右。这对双胞胎,在腋下渐渐地想彻底驾驭我,问我服不服气。我说我没有把握。我反复推敲着人与物质的关系,有点点感觉比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加靠谱。后来我就投降了:我想成为你们的好友。它俩就添加了我。它们守护在我腋下,一前一后和我同步,比两个护工着实忠诚可靠。这副看上去冷冰冰的家伙,在摸摸索索之中,稳健地支持着我的体重,渐渐有了温度,生了情愫。躺在病床。我突然明显意识,来医院之后,我的内心逐渐变得柔软。我不知道是医院的景象真实,让我的心变得柔软,还是手术;是因为这对拐杖;抑或是病床上的书籍?仿佛陆陆续续收到来自医院的一封封裸露的来信。又仿佛现实安排我荒凉的内心的一次独特旅行。等小杨医生好久。我从护士站电脑界面,目遇部分手术记录,想他从专业层面予以诠释。小杨医生满脸的蔑视,恨不得流淌下来。他反复说:这是规范的专业描述,你不懂。我多次恳求不允。我就说:我做的是右膝关节镜,但你电脑里的手术记录是左膝。他这才象被电击,涮开电脑,慌忙修改。并在我的建议下,删除部分重复多余的字句。结账准备出院,我打开药品袋,新开:跌打七厘片2盒,止痛片6盒,硫酸镁6盒(缴费清单上找不到)。其实我的膝盖疼痛极微,小杨医生展现出崇高的人文关怀。而看说明书:硫酸镁主治急性便秘,食物中毒,与膝盖手术并无关联。刚打完蜡。住院部深蓝色的胶合板地面上,承载着这样一个场景:一个病人出院,在两根拐杖的挟持下,一步一回头。他脑海里反复回荡:nurses station。青春美丽的面孔,在蓝色口罩掩映下,惹人怜惜。清雅的照片,没有贴在医护人员一览表上。她说她刚从广州调过来。淡蓝色像风一样,在走廊和病房里穿梭。美成意象,美成大师笔下国画里的写意。李全胜,号一抹夕阳,安徽东至人。退休闲散,经常扯淡。时写孬诗自娱,偶作小文清逗。暮年捉支毛笔,晨昏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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