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根和三个孩子,围坐在度假别墅的会议室里,面对着他邀请来主持这次活动的家族治疗师亚隆·帕菲特。罗根第一个发言:我准备和你们来一场世纪大抱怨,但是我这辈子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我的孩子。我知道我犯过错,但我一贯想替孩子们作出最好的决定,因为他们对我来说太重要了。当亚隆问孩子们对罗根发言的感受时,孩子们在支吾中表达了对父亲话语的不相信,他们认为父亲在赶走了二儿子肯特后组织这次聚会,只是为了自己的公关需要。罗根勃然大怒,一场由第三方专业力量介入的家族治疗行动也以失败告终……
发生在美剧《继承之战》里的这一幕,引发了我和同事的讨论。
从专业技能上看,亚隆的教练式问话和引导并没有问题,他的失误关键在于
没有清楚了解委托人罗根召开这次家庭会议的真实意图和目的,
就贸然开始工作,导致其无法获得所有当事人的尊重和配合,被动地成为罗根控制孩子们的道具。
在家族咨询的实践过程中,外部顾问和委托人之间必须率先达成以下三个关键共识,并将共识内容列入正式签署的服务协议中,以使未来的工作获得必要的支持。
三大共识
首先要明确第三方专业工作者的角色、立场和作用。
企业家的特殊地位和权威人格,使得他们习惯于安排他人的工作,所以必须让他们理解作为第三方的工作边界。
我们不能单方面接受家族中某一个体的意见来改变家族利益关联的其他任何一方,因为任何关系的改善必须来自双方。
如果只是持续要求单方面的改变,而关系的另一方仍然保持原有的行为模式,那终将导致双方信任的破裂,关系动力的质量甚至会出现严重倒退。
同时需要对家族委托人事先说明的还包括,
家族关系动力系统的服务指向是整个家族。
家族整体的和谐向前发展才是最终目的,否则只满足了个体一时的情绪快感,最终还是不会贡献家族价值。
我们相信,整个家族的向前发展要基于每一个家族成员都对自己有真实完整的了解,感受到被尊重,并能实现自我价值。
我们不能成为家族委托人试图改变孩子的说客。
因为大多数二代已经成年,他们会本能地抗拒第一代企业家的任何说教,虽然家族中的二代通常会有意愿成为关系改变的引发者,但是他们希望随后也能看到上一代的行为改变。
如果没有得到响应,二代对于创富的第一代企业家甚至第三方专业人员的信任就会大打折扣,并让关系动力陷入新的困顿之中。
作为家族关系动力的提供者,第三方专业人员首先真正能起到适当的桥梁作用:
指出被情绪遮蔽的各方看不见的事实,揭示信息背后的深层逻辑,说出面对特殊家庭角色不能说出的话。
同时,基于对家族关系动力的分析,我们会启发对方去找到有利于家族整体利益的行动路径,但是最终每一个行为要由当事人自己来作出决定并执行。
其次,我们要向家族企业委托人说明两个现代心理学的重要发现:
第一,个体成年后的自我认知以及在家庭和社会关系中的行为模式,会深受儿时成长经历的影响。
第二,家庭作为一个系统,存在着一种纵向的代际复制模式,尤其是家庭系统中较为负面的部分。
通过了解这些心理学的重要发现,家庭关系中的每一个人就会了解自身和对方行为模式的来源,会更有勇气和信心去协同解决。
最后,我们需要告知委托人,即使家族成员对关系中的焦点障碍有认知和改变的意愿,并且切实采取了行动,
但是家族关系动力要真正进入良性循环,仍然需要较长一段时间去构建。
因为家庭系统的问题通常是经年累月形成的,同时由于涉及家庭中的亲密关系,其情感压迫性巨大,家族中的每一个人都需要时间来跳出情绪的纠葛,
经由理性来改变认知与行为模式,
并反复看见和验证新行为给自己带来的利益和价值,
直至将新行为方式巩固为新的行为习惯。
这个过程需要第三方持续地参与和工作,不能太过急切。
虽然前期我们和委托人基于上述三个方面达成深度共识,需要花费时间和精力,但是一旦开展实际工作,在工作重点、节奏和方式上就会更有协同的效率,第三方专业技能的施展也才能有所保障,类似家庭治疗师亚隆在罗根家族遭遇的失败才可避免发生。
传承教练的工作难就难在它不是一个技巧,而是一门艺术。
这需要服务者具备利他的人格基础,并且保持敏锐的觉察力。
接下来,我想结合具体开展工作的场景,深入地谈一谈我的工作经验。
利他人格
企业家的惯性模式就是要求所有问题必须高效解决,并且得出最好的结果,
所以,我的计划是快速地让他们看到局面正在好转,达到他们内心的期望。
就像地里之前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禾苗,我得先让他们看见禾苗成行成列,有一个苗圃基本的样子。
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对我的工作产生信心。
一个人有了信心和希望,就会变得安定,安定后才能看见自己,真正的思考才会开始,然后才能有所收获。
我也会告诉他们,现在看到的良好局面,就好像刚整理好的苗圃,还不能急着摘果子,后面还要有大量的除草、翻土、施肥等一系列持续的工作。
但现实中他们往往已经感觉闻到了花香,甚至觉得果子已经可以吃了。
一吃满口酸涩,加上企业中的万千事务又堆积在他们身上,这个时候积压的负面情绪就会被点燃和爆发,而他们能诉说的对象也只有类似我这种角色的人。
如果没有真心帮他们解决痛苦的意愿,不具备一颗安忍的心,就会被他们的焦灼带跑。
安忍的意思
就是要相信对方是个杰出的企业家,他们是问题的真正拥有者,同时也是有强大纠偏和执行能力的人。
作为教练,要看到他们的苦,并相信他们会调整过来,才不会被激怒。
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压迫感,心态会直接影响心智。
有时候,企业家的压力和情绪可能来自生意上的其他问题,比如一个很重要的合作谈判破裂了,我恰好赶来,面对的就是他们积压的情绪。
他们可能会狂风暴雨般地咆哮一个小时,指责我的工作毫无效果。
身为教练要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内心就
像实木椅子放在平地上,非常安稳,
我需要做的只是非常平静地看着他们,感受咆哮背后的原因。
真诚的倾听会让对方安静下来,他们压抑和紧绷的情绪会慢慢地被释放出来。
而只有在绝对安静的时候,才能看到眼前是一个完整的人。
这要求教练必须处在高度的自觉中,而一旦进入逃离和对抗的心理状态,就会让整个教练进程陷入泥沼。
这当然需要传承教练利他人格的长期存养才能做得到。
赢得信任的关键时刻
关键节点的把握非常重要,但这都基于刚才讲的心态。
有了安定的心态,才能捕捉到对的时机在哪里。
企业家的耐心非常有限,他们给教练的时间窗口也极窄。
这期间要增加工作的密集度,一个是见面时间的频次,另一个是教练内心关于这件事的思考深度,要做到念兹在兹。
教练赢得信任的关键在于能否直达企业家的内心,触碰到他们的核心问题。
而直达问题的本质会触及他们的病根,会很痛。
所以我们才会重视教练工作的分寸、尺度与边界感,而这一部分很难用语言讲述清楚。
每一个企业家都有极强的个性,每一个人的问题也各具特点,所以需要充分感受他们的内心。
家族的第一代企业家经过几十年的摸爬滚打,内心已经无比坚硬,却又千疮百孔,最后好不容易站在了社会的聚光灯下,不容易听进去别人的意见是可以理解的。
这就要求我们的工作不可能只是一个方法,而必须是一套持续递进的系统。
我一直在反思教练时机和委托议题之间的关系,这涉及用于指导工作的理论体系具体应用时的弹性和效率。
也许一张有故事的餐桌就是内在探寻的最好场景,因为个人情感会被自然带入,接下来企业家就可以讲述很多家族故事,
而讲述家族故事,其实就是企业家深度发现自我以及平衡家庭问题模式的最佳路径。
同样是讲述一件事,在放下防备并沉浸其中的状态里,信息一定会更真实,最重要的是他们愿意把自己暴露在教练面前。
再往深一层辨析,最终信息的真实和有效性,对内在转化的影响,都比不上他们以什么样的状态讲这个故事更有价值。
为什么说看上去特别严重的事情,他们却如此平静?可常人看来很小的事情,他们却无比愤怒?
也就是说,他们说什么,不如他们如何说以及为什么这样说来得重要。
按照这个逻辑,让他们讲述家族故事的切入点是关键,教练必须保持全然专注,一心在此,才能有机会真正打开他们内在的精神世界。
这就是我们要做的工作,虽然这个课题极其艰难,但如果我们能在恰当的时机把握住了机会,问题就有出现转机的可能。
回到故乡
我还喜欢带客户回到他们的故乡,这意味着有机会无限靠近一个人的内在,
因为故乡包含着所有值得相信的证据。
故乡是生养他们的地方,会唤醒他们非常深层的记忆。
回到故乡,他们对周边环境和人物有着天然的信任,于是也就变得自在起来。
一自在,被遮蔽许久的自然人格就会跳出来,更多未经筛选的信息一下子就呈现了出来。
所以,我们这个工作系统既要凑足关键时机,让他们有讲述的兴趣,进而引发他们指向内在的探寻,同时还要把听到的内容,放到生活场景里去观察和相互印证。
撰写家族史也是修复创伤的方法之一。
由于企业家的奋斗改写了家族历史,开启了一个新的传统,撰写家族史的过程是他们进行自我确认的关键时刻。
要说明的是,和别人完成这项工作的目的不同,
我们是要拿这个去解决问题,同时经由过往,去开启家族真正的未来。
我们的重点在于讲述他们的内心来自何方,是什么让他们百折不挠地走到今天,又为什么有些恐惧到今天依然没有被消除。
如今家族企业的第一代企业家都面临“英雄暮年”的挑战,而人最大的福报就是
临终一刻得到安宁,所以他们的精神故乡和物理故乡需要高度统一起来,
这是对他们一生成就真正的赞颂。
所以,我们的重点是要通过了解关系的生成,找寻他们内在失衡最严重的地方。
这需要我们带着无限的专注和笃定的相信悄然进行,为对方松绑过后,依然保持谦卑和奉献的心。
对方能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既修复了与内在的关系,也成就和温暖了身边人,这正是我们作为专业服务者能够获得的最大成就和奖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