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萨克斯坦到底“继承”了金帐汗国什么?

乐活   2024-07-03 09:08   俄罗斯  


适逢这两天上合组织峰会,就来说两句历史。了解历史,是为了读懂现在。本文力求提供一个新的视角来看待近来的现实,仅此而已。


一、真的是“爆炸性”言论吗?

2024年4月,哈萨克斯坦总统托卡耶夫发表公开讲话,强调了金帐汗国(Ulus of Jochi/术赤兀鲁思)对哈萨克斯坦的重要意义。他表示,哈萨克斯坦是金帐汗国的真正后裔,将其历史重要性等同于罗马帝国。

托卡耶夫强调了确保国际社会承认这一事实的重要性。此外,他还宣布委托编写多卷本的哈萨克斯坦综合历史,其中一卷专门介绍“Ulus of Jochi”及其在塑造哈萨克斯坦历史中的关键作用。

于是,中文互联网上涌现了一批借题发挥的文章,大致意思是:“哈萨克挑衅俄罗斯”、“哈萨克要抢地盘”、“哈萨克这是找打”。

但,这番话也许有另外一种解读可能。要剖析其潜台词,还得从“欧亚主义”的问题说起。


二、欧亚主义的变迁

欧亚主义诞生于十月革命后流亡境外的俄罗斯侨民中,随着时代的变革,在后苏联时期逐渐成为一种突出的意识形态,尤其是在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

其核心前提是,俄罗斯和苏联代表着一种独特的文明,它融合了信奉东正教的斯拉夫族裔,和信奉伊斯兰教的广大突厥族裔。

欧亚主义在俄罗斯和哈萨克的部分民众中得到了热切的接受,因为它符合精英阶层的利益。对俄罗斯精英来说,欧亚主义主要体现了其对后苏联地区的持久主张,宣扬了俄罗斯人与少数民族之间共生关系的意识形态。

同样,考虑到哈萨克斯坦的多民族人口以及俄罗斯族在该国北部地区的主导地位,欧亚主义的这一含义对哈萨克斯坦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

伴随着时间的推移,受多种因素的影响,欧亚主义在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都有所衰落。

在俄罗斯,与车臣的战争、种族骚乱、恐怖袭击等事件,以及对来自高加索和中亚移民的日益反感,削弱了“欧亚共生”的概念,改变了苏联时期“各族友谊”的口号。

在哈萨克斯坦,对俄罗斯分裂主义的恐惧和讲俄语人数的减少,也促使精英阶层背离了欧亚主义的最初理想。

欧亚主义衰落的表现在俄罗斯电影的各种描述中显而易见——一个例子就是,俄罗斯对金帐汗国历史的影像叙述,伴随意识形态的变化而变化。

在2007年的电影《蒙古王》中,成吉思汗所代表的蒙古势力,被描绘成遭受虐待并最终寻求残酷报复的形象。

到了2012年的电影《部落(Орда)》中,蒙古人/鞑靼人被描绘成野蛮的畜生,与和平的信奉基督教的俄罗斯人毫无关系。

接着是2017年,以抗击蒙古入侵为主题的《科洛夫拉特传奇(Легенда о Коловрате)》电影,更深化了欧亚不同文明间的矛盾冲突,与对立关系。

插一句,2018年的俄国电视剧《金帐汗国(Золотая орда)》还挺好看的,可以刷一下。

俄乌战争之后,欧亚共生的概念,非但没有团结起中亚国家一起对抗西方,反而让俄国与中亚的同盟关系有所松动。

道理很简单。地处大陆中间地带的中亚国家,是连接东亚与海湾、欧洲的桥梁,任何主义,必然要受到实用主义地缘政治或经济利益的驱动。

中亚作为俄语区的现状,在短时间内不会改变,与俄国相关的语言、文化,在这里都依然占据强势地位。现实是,欧亚主义似乎很难再走下去了,但托卡耶夫弘扬的“金帐汗国”历史观,却与欧亚主义产生了某种同频共振,这是为何?


三、想“哈萨克化”,又不能太“哈萨克化”

哈萨克斯坦对自身的担忧,早在2014年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时,就被触发了。

然而,远方的压力并没有中断正在进行的“哈萨克化”(Kazakhization)进程。与2000年代至今依然被广泛提及的“俄罗斯世界”(Russkiy mir)平行,“哈萨克化”也是在运用语言文化认同,建立起新的凝聚力。

它意味着,种族所起的作用微乎其微,只要会说哈萨克语,任何人都可以被视为哈萨克人。于是近些年,就有不少中国的哈萨克族,与海外哈萨克人,归化到了哈萨克斯坦。

2019年的,哈萨克斯坦的大制作电影《托米莉斯女王(Tomyris)》就体现了这一概念,影片描述了马萨格泰女王打败波斯国王的故事。在影片中,托米莉斯女王的形象具有印欧人的特征,但她说的是“古突厥语”。

这种叙述模式与“Russkiy Mir”非常相似,它表明任何人都可以被视为“俄罗斯人”,无论其种族如何。就像苏联时期,不分种族的人,都可以自我认同为苏联人一样。

在哈萨克化上升,正值欧亚主义下降的窗口期,金帐汗国言论的突然出现,似乎是给过度热烈的哈萨克化,泼上了一盆冷水。

金帐汗国代表的不仅仅是军事实力。它象征着不同民族和语言之间的相互宽容和共生共存。正是这一点,而不仅仅是文化或经济上的进步,将金帐汗国提升为一个伟大的文明国家(而不只是一个野蛮的征服者)。

于是,哈萨克斯坦在2024年的这种说法,究竟是宣读面朝欧洲的野心,还是提倡欧亚共存的和谐?这就是值得讨论的地方。

而对上面这部分的认知与解读,国内许多文章都有意回避了。他们似乎更热衷于讨论并嘲讽两个国家之间的野心对拼,以及哈萨克斯坦作为“小国”向俄罗斯作为“大国”发出的挑衅。

也许,在中国留学过的托卡耶夫是受到了东方哲学与智慧的启发,开始要讲“和而不同”与“命运共同体”的故事了?


四、跟罗马帝国有什么关系?

托卡耶夫将金帐汗国比作罗马帝国并非巧合。在这种比较中,罗马的荣耀并不完全归功于其军事力量,而是归功于其伟大的各种创立与融合。

罗马建立了“罗马和平”(Pax Romana,又称罗马治世,是指罗马帝国存在的五百多年间,前二百年比较兴盛的时期),一个以和平与宽容为特征的罗马世界,尽管拉丁语占主导地位,但众多民族和语言在此共存。

同样,金帐汗国也是一个多种族多文化的国家,其基本特征类似于现代西方国家的基本特征,这些国家的起源可以追溯到罗马帝国。从这个角度看,金帐汗国及其欧亚多民族文化为建立一个多元的哈萨克斯坦铺平了道路,类似于罗马帝国在亚洲的独特变体。

这一比喻突出了金帐汗国在促进不同民族和文化繁荣发展的社会中的作用,有助于发展一个多元和谐的国家,让人想起罗马帝国所体现的理想。

另一个含义是,尽管哈萨克斯坦地处亚洲,但它可以被视为一个西方国家,其特点是宽容以及所有民族和语言的共生共存,而不考虑推广主导语言哈萨克语。

“金帐汗国”言论所体现的这种对多元文化的呼吁,对哈萨克斯坦说俄语的精英阶层具有重要意义。

这种言论,其实也是对现实思考的反馈。


五、俄乌战争的例子就在眼前

眼前的乌克兰问题,一部分历史根源来自乌克兰东西部之间长久存在的语言和文化差异造成的疏离,并逐渐演化成了紧张局势,这也为俄罗斯的干预提供了借口。

此外,一些波罗的海国家中存在不安分的俄罗斯少数民族,这可能与纳粹入侵捷克斯洛伐克之前的苏台德地区危机等历史事件相似。这一历史背景凸显了精英阶层对哈萨克斯坦国内语言和文化分裂可能造成的后果的担忧,促使他们重新评估国家对待多元文化和民族关系的态度。

托卡耶夫总统显然意识到,哈萨克斯坦北部地区有大量讲俄语的人口,他们有可能产生分离主义情绪。2022年的重大动乱,就是对当权者的一次重量级提醒。

托卡耶夫也承认,目前的局势可能会发生变化,暜京可能利用俄罗斯族或讲俄语的居民的不满情绪,主张北哈萨克斯坦分离,或将哈萨克斯坦变成一个傀儡国家。

说到底,是托卡耶夫意识到了这些潜在的风险。发表“金帐汗国”的言论,也是对“哈萨克化”带来的潜在风险的一次中和与斡旋。

托卡耶夫赞扬金帐汗国是与罗马帝国相对应的独特的东方国家,它尊重当地少数民族,从而传达了一个明确的信息:在继续哈萨克化的同时,少数民族,尤其是讲俄语的人口的权利将得到维护和尊重。


六、结论

苏联解体后,哈萨克斯坦的发展轨迹与俄罗斯的模式几乎如出一辙,表明哈萨克斯坦正在从传统的跨民族的“欧亚主义”概念转向更加注重民族性的叙事。在这两种情况下,重点都从种族或生物属性转向了文化和语言。

与此同时,民族、语言和文化紧张局势的重新抬头,以及冲突或战争幽灵的隐现,促使托卡耶夫不得不重拾欧亚主义,小心翼翼地推进“哈萨克化”,同时将金帐汗国宣传为哈萨克斯坦国家的祖先。

同样不可忽视的是,金帐汗国象征着哈萨克斯坦历史地位的一个独特方面,强调了其在后苏联格局中的重要性。

此外,它还彰显了哈萨克斯坦对多元文化的承诺,即使是在哈萨克化的进程中。这种并置强调了哈萨克斯坦身份形成的复杂性,因为它在巩固国家和保护多元文化遗产之间徘徊。


原文作者:Dmitry Shlapentokh,南本德印第安纳大学(Indiana University at South Bend)历史系副教授

翻译:吴鞑靼(在不改变原文意思的情况下,有所删改)。转载与讨论,请联系老吴微信「coldwatch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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