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益民
老师提出一个问题,或在黑板上写下一道运算题,教室里立即诡异地安静下来。这安静很压抑,像一块石头,压在我们心头,蛮横,阴狠。教室变成了一眼望不到头的黑洞,洞里满是恐怖、仓皇、凌乱,大家在黑洞里坠落,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底。
从小学到大学,这样的状况一直存在着。多数人或者大多数人瞬间将头低了下来。有的装模作样地翻书翻笔记,似乎在努力地寻找答案;有的装作事不关己,置身于教室之外。目光可以看任何地方,就是不看讲台上的老师,用各种小花招逃离老师的视线。
多么愚蠢的想法和举动!小小教室总共二三十平方米,哪个角落不在老师的眼眶里,老师想揪哪个就揪哪个,你就是把头埋进沙子里,又有什么用?
初级村小很简陋,简陋到没有教室,更没有校园,三个年级都各只有一个班,分别租用村里人家的房子,分散在三处。我说这个的用意,并不是想表达条件很差,最想说的是这样的学校里,大伙都没有什么见识,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鸵鸟和鸵鸟的故事。老师也不知道,老师连打字机都没见过,考卷都是刻钢板用油印机滚出来的。
我们后来在不同时间知道了鸵鸟和鸵鸟的故事,才想起来我们曾经做过鸵鸟。
二年级已经学珠算了,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除二。大早去教室,遇到了教算术的季先生。瘦瘦的,高高的,有副突起的颧骨——同学们都在传,颧骨这样长的人都非常凶。事实也是如此,村小里三位先生,只有季先生打过学生,经常打,天天打。
我说,季先生早上好。季先生问我,昨晚有没有练习打算盘,我支支吾吾不置可否,家里的煤油用完了,这个月的计划也用完了,得瞎灯瞎火熬到月底呢。季先生问完话就朝教室走去,他个子高,腿长,很快就将我远远地甩了,我也很乐意这样的一别两宽,免得先生盯着查问。
早上第一节课就是算术课,季先生叫学生上黑板打算盘,从一加到一百的那种。“会的举手!”谁会呀?谁举手呀?昨天才教的。即使会的,也被颧骨如此之高的季先生吓得一干二净了。全班的人都不出意外地低下了头,不看季先生,心里默默祈祷:不要喊到我。
早上的遇见,让季先生心里早就有了目标,“袁益民,你上来!”小孩子本来就意志薄弱,在这样的恐怖事件面前,双腿几乎瘫得站不起来了。颤颤抖抖走到黑板前,将手放在季先生的大算盘上,十个指头完全僵硬了,根本动不起来。季先生本来就没打算我会,嚯地抡起手上的巴根条,对着我瘫在算盘上的手指,嚯,抽了一下,嚯,又抽了一下。我顿时感觉十个指头断在了算盘上,被烙铁烤着一样,而且那烙铁一直不降温。
这巴根条,我得诅咒一下。它不像戒尺,硬生生地来一下,如果你条件反射地攥紧拳头,还会将戒尺顶回去;如果正好摊开手掌,可以将戒尺抓在手心。它也不像先生的手巴掌,来得快,消得也快。巴根条柔软坚韧,一下子抽下来,仿佛叮在手上,甩也甩不掉,抓也抓不住,来如闪去如电。巴根条比皮鞭还要缺德,细细的一条,接触面小,抽下来特别辣火。
农村孩子皮实,被抽几下其实没什么了不得,少年都有英雄情结,即使手指真的断了,不哭,就是不哭。问题是,面子上过不去,下了课大伙会来围观,多嘴的同学会告诉兄弟姐妹,告诉爷奶爹妈。下午上学路上,曹有才的父亲就问我:“大民儿,手疼不疼啊?”一脸的不怀好意。他还好意思问我,曹有才挨的打比我多了去了。
拉拉杂杂说这么多,就是想说,任何时候,做鸵鸟完全不可能。
成长痛成长痛,成长总会有痛的。如果一定要有痛,我觉得季先生这一抽,也还有可取之处,爽快,凌厉,有质感,痛快呀,过瘾啊,此后我视一切的痛都如风吹帽了。
实在是被抽怕了,这个班的同学个个学会了用功,1978年,班上有四名同学考取了县里的重点高中,无情碾压了正规的乡立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