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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我跟一个老领导说，莫言新出了一本小说叫《丰乳肥臀》。老领导是五十年代大学毕业生，年纪跟王蒙差不多，他哈哈大笑：“我猜，这是写土地，写母亲的”。我大惊失色，想不到他仅凭一个书名，就能猜到主题。这本书后来引起了挺大争议，有人仅凭书名就觉得不适。当时我就觉得奇怪，我那学工科的老领导、新中国培养的知识分子、整天鼓捣机器设备的人，他怎么没有觉得不适？此后这部书不出版了；再以后又出来了；再以后莫言获得诺奖了。这样一波三折之后，如今又起争论：将近30年前老作家彭荆风批莫言的文章，又被翻出来了。上官金童有“恋乳癖”，一辈子迷恋女人的胸部，各种出格行为，一生潦倒，一事无成。彭荆风说：“我们可以想象，人们如果受‘我’的感染，而群起仿效，这个社会会成什么样？”如今这个问题不存在了，大家都看懂了，“上官金童”是一个巨大的寓言。他是上官鲁氏和瑞典牧师的儿子，这样一个中西混合的人物，高智商、俊外表，却是一个“精神侏儒”，找不到“精神营养”。莫言说上官金童是所有知识分子的象征，这个范围太小了。一百年前新文化运动以来，东西文明的碰撞，最终我们的精神家园在哪里？上官金童代表了这种困惑。放在今天来看，金钱问题、环境问题、道德问题、分配不公问题、大吃大喝问题，种种社会问题，哪一个不是源于精神的“失魂落魄”？那些落马的官员，哪一个不是上官金童一般的“精神侏儒”？丧魂落魄的结果，不是比虚构的、魔幻的上官金童更加疯狂、更加苦闷？莫言说：人不要妄自尊大，以万物的灵长自居，人跟猪狗跟粪缸里的蛆虫跟墙缝里的臭虫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人类区别于动物界最根本的标志就是：人类虚伪！彭荆风对此批评说：“这样缺乏理性的作家，怎能承担概括中国近百年历史的重任？”莫言的话其实一点都不新鲜。人是从动物进化的，说明第一人是“动物”，第二又是“进化”的。人如果没有进化的“人性”，那他比动物还要坏。岂止如此，可能比动物还要残忍，动物为了吃饭，人却发明各种酷刑，只为了享受同类受苦。谴责人类的丑陋行为，揭穿这种人性恶的成分，有助于世道人心；相反，视而不见社会的丑陋，视而不见人的苦难，那种文学，就是“虚伪的文学”，是“精神的鸦片”，古代的才子佳人帝王将相英雄救美大团圆，全都是这种垃圾。莫言的叛逆，不同于鲁迅先生那样把投枪、匕首投向黑暗的反动统治，他是在诅咒和嘲讽近百年来千千万万仁人志士曾经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人民革命事业；这样的叛逆者，把他的书洒向社会，只能误导年轻的读者。
《丰乳肥臀》从1900年写起，到上官鲁氏16岁嫁人的1916年，开始了她真正的苦难的人生，她的年龄段，大概跟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差不多。鲁迅可以写祥林嫂到了阴间还得被两个死鬼男人锯开，按照彭荆风的观点，鲁迅的匕首是“投向黑暗的反动统治”的，莫言写上官鲁氏的苦难，却是指向了“人民革命事业”，这位老作家的逻辑在哪里？鲁迅写阿Q，那是涉及到辛亥革命的，那也是仁人志士的革命事业，从来没见有人抨击鲁迅不该塑造阿Q。可见所谓莫言的叛逆，是表现在小说此后的时间线：我们的队伍里不都是好人，没落势力、黑暗势力中也不都是卑劣的坏人，人性不仅仅是好人坏人那种非白即黑。这一点彭荆风不是不知道，他也曾经尝试，但是他无法表现，他的文学观已经固化了，这一点下面谈到。1957年7月16日，彭荆风在《人民日报》发表一篇散文《将军》。文章写“我”和军区的同事着急去看文艺演出，恰好下雨，后面来了一个吉普车，把几个人招呼上车，原来是一位少将的车。“我”看到将军的车很破，记得后勤部门刚配了辆新的，问他为什么不用，将军说太浪费了，退回去了。我关切地说：“你身体不太好，尽可能还是过得舒适一些。”将军说，战争年代，我受伤了，是我的团长、现在的司令员背着我走，现在有车坐，还不知足？正说着，吉普车赶上几个骑自行车的人，其中一个骑得歪歪斜斜，将军关切地说，慢点慢点，小心碰到行人。到了剧场，将军下车，等候司令员。结果，当年背着他的团长、现在的军区司令，就是刚才骑车歪斜的人。第二天，“我”刚进营房大门，一辆自行车从后超过，“我”看见那背影，“只见一颗金星在他肩上放射着灿烂光芒”。一颗星，这当然是指昨天坐吉普车的少将了。彭荆风这篇散文，赞美了司令员，同时少将的思想也并不落后，而且还受到了教育。而在此前的1957年5月21日，人民日报报道，云南部队的文艺工作者讨论贯彻“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问题。会上大家指出，部队领导方面有宗派主义情绪。彭荆风说，某单位一个知识青年，参军八年了，出版了三部小说集，至今仍是个副排级干部。有的干部作风粗暴，歌舞团的一个团员说：“我们军的军长有一回看歌舞团跳舞，由于演得不好，军长竟当场破口大骂演员是流氓。”两件事对比一下，他的散文是真实的，还是他的发言提的意见是真实的？结果到了年底，1957年12月14日《人民日报》上，彭荆风已经变成了右派分子，这个帽子他戴了22年，60年代又坐了7年牢。1979年，彭荆风开始中断多年的写作生涯，他生产了很多作品，比较有影响的是长篇小说《断肠草》。小说的背景是1965年的“四清运动”，刚从部队转业的干部姚玉，被投其所好的坏干部徐福蒙蔽，道听途说，制造冤案，造成三条人命的故事。彭荆风当然也是想通过这部小说反思的，可是他剖析主人公的心理时，是这样写的：在那样的年月，像他这样的干部，还认识不到这是“左”的路线对他的影响，然后通过他们的工作害了一大批人，搞到社会在倒退，农村更加贫困，他只能就事论事，悔恨自己太自私了，哪像个无私无畏的共产党员？
看到这一段话，我想起了宋要武对卞仲耘校长之死的反思文章：我们那时候太单纯了，受到的教育就是那个样子……我承认彭荆风写得一点没错，可是小说是要塑造人物形象的，是要挖掘人的内心最隐秘的角落的，不是总结报告。如果写成这样子，那么不必有文学，用其他形式完全可以代替。还有，彭荆风一定认为，他这样写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就是正确的创作方法，而莫言的写法，就是“投枪和匕首”，是不怀好意。因为他笔下的主人公的错误，是受坏人蒙蔽的，本质是好的，而莫言却只是写人性之恶。这就是彭荆风掌握的创作方法，写散文要拔高，写小说更有套路：群众里面有坏人，最后要被揪出来，这个坏人到底如何坏法，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反正就是坏；主人公一时被骗，最后错误是得到纠正的，结局是光明的。请问这和古代的大团圆小说，有什么区别？！其实，彭荆风也知道从政治角度评价莫言不合适，比如他说：“我所以从政治角度来评价《丰乳肥臀》，是因为莫言在小说中的政治倾向已很鲜明，他的投枪、匕首既然已经掷出，我们怎能沉默？”不过显然这时候彭老先生忘了自己的历史，他在给莫言罗列一大堆吓人名词的时候，大概忘了一点：如果《断肠草》创作于五十年代，那么他的罪名会是什么？他给莫言的名词，他自己身上早就背负了20多年了，然后他又加在他人身上。《丰乳肥臀》出版之后，有好几年不再出版，但此书被盗版有40万册以上。我想问一下，看了这本书的人，受到毒害了没有？彭荆风批莫言，是20多年前的事了，今天时代已经完全不同了，但是毛星火在给巡视组提交材料，这大概是受到彭老先生的启发吧？可是莫言笔下上官金童的“恋乳癖”，并没有见到有人效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