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胡适动了回国的念头,原因很多,很重要的一条,是他的学问卖不动了。去年元任、世骧极力进行拉我到加大,顾立雅[2]也拉我回芝大。今年都不成。我和先生谈过,积蓄快贴完了,靠卖文不能活,卖字无人要,只有靠“美援”,不知先生有无他法?
快六十岁了,还是栖栖皇皇为活着而忙碌不休,可发浩叹[3]!
1956年11月,他给李济[4]和赵元任分头写信,几乎是同样的内容,就是表达落叶归根的愿望:“我老了,有一点小积蓄,在美国只够坐吃两三年,在台北或台中可以够我吃十年而有余”。我计划在台中或台北郊外的南港(中央研究院所在地),寻一所房子为久居之计。不管别人欢迎不欢迎,讨厌不讨厌,我在台湾是要住下去的(我知道一定有人不欢迎我住下去)。我颇想向中央研究院借一块地,由我自己出钱盖一所小房子,十年或十五年后,房子归研究院所有。这样可以为其他院士开一先例,将来在南港可以造起一个院士住宅的聚落[5]。
胡适当然知道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以他的声望和地位,怎么可能只是蜗居在中央研究院附近的一个小屋中著书立说,既然回来,总得有空位才是。但现在他不管那么多了,他甚至委托李济去找朱家骅、钱思亮、毛子水等朋友,都替他想想办法。结果是,1957年,朱家骅因病辞去中央研究院院长职务,位置腾出来了。中央研究院是最高的学术机关,首任院长蔡元培。按照规定,院长的产生应该由评议会投票推举三位候选人,再由政府从中遴选,而评议会的组成,无一例外是一流学者,这种办法,实现了学术与政治的平衡。蔡元培于1940年于香港逝世,当时评议会投票推举院长候选人,翁文灏23票,胡适22票,朱家骅19票。但此时胡适正任驻美大使,最终政府选择了朱家骅。翁文灏此时已经回归祖国大陆,众望所归,研究院推举胡适,而蒋介石能够认可,也说明他尽管不满胡适的言论,但仍然认为他有用。胡适那点“毒素”,大概也就是蚊子叮了一口。这么多年,国民党实行训政,到了台湾更是军政,胡适等人喋喋不休改变不了什么,如今回来,又能掀起什么大浪?胡适此时正因为肺炎住院,他以此为借口婉拒了一下,然后不再推辞,于1958年4月回到台北,结束了九年的旅美生活。胡适和蒋介石,这俩人把对方都看透了,胡适对蒋介石有诸多不满,但是他的改良主张只能在台湾找试验田,于是他一直宣称要发表“负责任”的言论,为国家做“诤臣”;蒋介石恨胡适,但胡适在海内外的影响力,让他不能不借助胡适,于是以“大度的姿态”听他聒噪。在容忍和自由之间,这俩人达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你大概不知道,这大半年来所谓围剿《自由中国》半月刊的事件。其中受“围剿”的一个人,就是我。所以我当初决定回去,实在是为此(至少这是我不能不回去的一个理由)。
我的看法是,我有一个责任,可能留在国内比留在国外更重要,——可能留在国内或者可以使人“take me more seriously”(让人更加严肃认真对待我的言论)。
我underscored
the word“more”(我之所以强调“更加”),因为那边有一些人实在怕我说的话,......甚至于我在一九五二—五三说的话,他们至今还记载账上,没有忘记[6]。
1958年4月10日,中央研究院举行院长就职典礼和第三次院士会议,蒋介石亲自到会。他在讲话中说:中央研究院不但是最高的学术研究机构,不但应担负起复兴民族文化的艰巨任务,而且要担负起反共抗俄的使命。胡适院长除以思想学术来领导我们学术界外,最令人敬佩者,即为其个人之高尚品德,期望教育界、文化界与学术界人士,一致负起恢复并发扬我国固有文化与道德之责任。他希望中央研究院发扬“明礼仪,知廉耻”的道德力量,“因伦理道德实为吾人重建国家、复兴民族、治标治本之基础,必须此基础巩固,然后科学才能发扬最好效能,民主才能真正成功,而独立自由之现代国家,亦才能建立起来[7]”。刚才总统对我个人的看法不免有点错误,至少,总统夸奖我的话是错误的。
胡适说,我在大陆被清算,并不是清算我个人的所谓道德,而是我提倡一种思想,提倡“拿证据来”,提倡把东西方科学方法的精髓结合起来。这种方法反对一切教条,可以不被牵着鼻子走,是真正的科学方法。谈到我们的任务,我们不要相信总统十分好意夸我个人的那些话。我们的任务,还不只是讲公德私德,所有忠信孝悌礼义廉耻,这不是中国文化独有的,所有一切高等文化、一切宗教,一切伦理学说,都是人类共同有的。总统对我个人有偏私,对于自己的文化也有偏心,所以在他的领导复国立场上,他说话的分量不免重了一点。我个人认为,中央研究院的任务,我们的工作,还是在学术上,我们要提倡学术。
讲完这番话,照相机记录下了胡适坐在蒋介石身旁翘着二郎腿的照片。这两人根本就没有说到一块去,一个讲旧道德,一个讲新文化;一个讲传统文化,一个讲科学方法;一个讲要反共,一个讲要学术。蒋介石感觉受了奇耻大辱,他在日记中写吃了安眠药还是睡不着。但胡适并不认为自己是在侮辱这位“介公”,他的自由主义结合中国古代政治传统,形成了这样一段话:现在为国家办事的人最大的弱点,就是没有诤臣,只有唯唯诺诺,是是是先生,要把这些人变成诤臣是不容易的事。言论自由了,不仅有诤臣,而且有无数的诤臣诤友敢于说话,有人敢出来批评而不致有犯罪坐牢的危险。
半年以后,一件更大的事考验二人的“容忍与自由”,那就是1960年将召开第三次“国民大会”。按照“宪法”规定,蒋介石任期到站了。1959年7月,胡适到夏威夷参加“东西方哲学讨论会”,10月中旬返台,有记者问,海外华侨对“总统”连任持什么看法?胡适回答说,听说纽约华侨领袖不赞成蒋先生参加第三任竞选,报纸上说海外华侨纷纷致电台湾,敦请“总统”连任,其实纽约并没有发出这种电报。第二天,《中央日报》头版显赫登出,“旅居全美各地侨胞,拥护总统继续领导”的新闻,文中列举了一大堆纽约侨团名称,胡适平淡地说,“这似是专门为我昨天的‘谬论’更正的[8]”。11月15日,胡适托张群给蒋介石带话(张群是“总统府”秘书长):(1)明年二三月里,国民大会期中,是宪法受考验的时期,不可轻易错过。
(2)为国家长久打算,盼望蒋先生给国家树立一个“合法的、和平的转移政权”的风范。不违反宪法,一起依据宪法,是“合法”的。人人视为当然,鸡犬不惊,是“和平的”。
(3)为蒋先生的千秋万世盛名打算,盼望蒋先生在这一两月里,作一个公开的表示,明白宣示他不要作第三任总统,
(4)如果国民党另有别的主张,他们应该用正大光明的手段明白宣布出来,决不可用现在的报纸上登出的“劝进电报”方式。这种方式,对蒋先生是一种侮辱,对国民党是一种侮辱,对我们老百姓是一种侮辱[9]。
劝进是古代的政治智商,曹丕被劝进,司马炎被劝进,赵匡胤被劝进,古代坐在龙椅上的人,大概能找出上百人是被“劝进”的。他甚至提出,蒋先生可以提出一个继任人选,只要国民大会能选上,他胡适一定全力支持。张群透露,蒋先生的考虑是,革命事业没有完成;对反攻大陆有责任;对全国军队有责任。胡适的理由却是:“如果蒋先生能明白表示他尊重宪法,不做第三任总统,那时他的声望必然更高,他的领袖地位必然更高了”,他将成为华盛顿第二。过了些天,蒋介石的回话是,即使提出一个继任者,也应该向党提出,不能公开说。胡适说,这又是1948年和1953年的老法子,要听大家的,“党的中委一致反对,一致劝进,于是他的责任已尽了[10]”。蒋介石曾公开声明,不赞成修宪,却未宣布自己“到站”和“下课”。原来早有办法,即修订《动员戡乱时期临时条款》,该“条款”于1948年由国民大会制定,属于宪法的临时条款,宣称国家紧急状态下,授予政府避开宪法限制的权力。现在只需修订《临时条款》中的“总统”连任限制,则问题迎刃而解。胡适公开表示反对,他认为“临时条款的制定,无论在程度上和实质上,都与宪法相似”,“修订临时条款,其所产生的影响,也必然与修宪无异[11]”。第二天,政府公办的《新生报》发表社论《团结奋斗救国家》,文中说,国民大会对一心想打击我们的敌人,“也是一种大可利用的机会”,“必须提高警觉,不让敌人利用这个机会来打击我们,从我们的国民大会来开辟政治战场”。文章甚至拿出1946的政治协商会议,声称敌人就是要“再度造成政治协商的形势”,必须“以最坚定的决心和最明朗的态度,打击敌人在背后所策动的协商阴谋与分裂运动”。“凡是有良知的人,何忍再与敌人勾结,更何忍破坏团结[12]?”胡适对这种“火药气”嗤之以鼻,他不断在公开场合反对修宪,甚至在行政院长陈诚组织的家宴上,当面质问陈诚,和张群等人激烈辩论。国民党一些人认为,修订《临时条款》不是修宪,可是《临时条款》与“宪法”对总统任期的规定是一致的,修订《临时条款》,不就是修宪?王云五则作证说,1948年制定《临时条款》时,他就强调,“临时条款”就是宪法,假如国民大会有人提出不是宪法,“我将发言,并要求调出当时的会议记录,以资证明[13]”。朋友们劝胡适闭嘴吧,已成定局了。胡适不听劝阻,准备在半月刊《时与潮》发表谈话,公开自己的主张。四十多年来,先生所发表的言论,没有几句话不是可以使我们国家的地位提高的,没有几句话不是可以使我们民族的智慧增加的。但到了现在,国难日深,民德愈下,这只能说是中国的命运;在先生已可对得住国人,对得住世界了。《时与潮》谈话若发表,非特无益,恐适足为一班偏激的人所利用[14]。
最终他的学生毛子水的信起了作用,胡适说,我现在可以享受不说话的自由了。2月20日,“国民大会”正式召开,记者问胡适的态度,他说:“我只有一句话,就是坚决反对总统连任”。记者问他对于修宪的态度,他说:“这个我坚决反对,当年我曾亲手把中华民国宪法交给蒋先生接受。今天,我希望看到它完整无缺[15]。”最终,蒋介石第三次当选“总统”,记者问胡适的心情如何,胡适说:“我站在老百姓的立场上,跟老百姓一样高兴[16]。”1960年7月,胡适到美国走了三个月,在此期间,他的好友、《自由中国》发行人雷震被逮捕。罪名是“涉嫌叛乱”,因为从6月起,雷震筹划组建反对党,当局认为他妄图颠覆政府。其实大家都明白,真正原因是《自由中国》十一年来不断发表批评国民党、甚至批评蒋介石的言论,早已被视为异端。关于雷震组建反对党,耿云志的《胡适年谱》摘录了《雷震回忆录》和胡颂平的《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的记载,两人的描述颇有些不同。《雷震回忆录》记载,雷震一直劝胡适组建反对党,就像1957年胡适与蒋廷黻试图组建“自由党”一样,胡适做党魁,具体工作可以由他来干。胡适则说,他已经担任中央研究院院长,这是一个学术头衔,出来搞政治不合适,但是他极力鼓励雷震出来组党,并说自己可以做新党的党员。他们连名字都想好了,胡适建议叫“民主党”,劝大家“不要徘徊瞻顾,须拿出勇气来”。因心脏病戒酒的胡适,特意在吃饭时拿出一瓶白兰地来,大家每人一杯,胡适喝了半杯。雷震还举了旁证,胡适的学生夏涛声在座。胡颂平《年谱长编初稿》与雷震回忆相同的地方是,雷震和夏涛声的确在6月份两次拜访胡适,谈组党的事。但胡适说:我不赞成你们拿我来作武器,我也不牵涉里面和人家斗争。如果你们将来组织一个像样的反对党,我可以正式公开的赞成。但我决不参加你们的组织,更不给你们作领导。
大概是八月伍六七天之内,先生有覆雷震的信。因为雷震去信问先生回国日期。说他们反对党要等先生回来之后才开成立大会。先生的覆信说,你们的反对党什么时候成立,干我底事?我的回国日期与你们何干?根本不应该问我的行期。接着责备他多少年来不能接受人家劝告的话[17]。
胡颂平是胡适的学生、秘书,他的记载一定是站在老师一边,而且他的行文语气也不像胡适;雷震是亲历,似乎记载更加真实可信。然而问题决不是这么简单,有必要花点文字探讨。第一,胡适一直赞同有反对党,但表示自己决不会组党。十年中,胡适一直跟蒋介石建议,国民党可以分化成两到三个政党,甚至发表什么“毁党救国”的言论,主张不要费力“办党”,导致国民党的报纸大加斥责。1957年,舆论界突然传闻胡适和蒋廷黻在美国组建“自由党”,胡适给雷震回信说,“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事实做根据”。我平生绝不敢妄想我有政治能力可以领导一个政党。我从来没有能够叫自己相信我有在政治上拯救中国的魄力与精力。胡适之没有成为一个“妄人”,就是因为他没有这种自信吧[18]。
如果台湾真有许多渴望有个反对党的人们,……他们应该作点切于实际的思考,他们应该自己把这个反对党建立起来,应该用现有的可靠的材料与人才做现实的本钱,在那个现实的基层上,自己把这个新政党组织起来。胡适之,张君劢,顾孟余,……一帮人都太老了,这些老招牌都不中用了。
既然胡适赞同反对党的存在,又责怪台湾人不该指望胡适之这样的老古董,那么他支持雷震组党,完全可信。第三,胡适反对雷震的组党宣言,认为这个宣言“太消极”“太否定”。1960年8月,胡适在美国收到雷震的信,雷震询问胡适何时回台,盼他回来之后,发表宣言。我在五六月之间,就曾指出有人说你们拟的宣言“太消极”,“太否定”、我的意思是说“太骂人”,“太攻击人”。你们的党还没有组成,先就痛骂人,先就说要打倒国民党,先就“对国民党深恶痛绝”。国民党当然不会“承认”你们的党了。
我的行期,一时难定。
我很郑重的劝你们千万不要等候我“到台后再宣布[19]”。
那天晚上,我看见“宣言”已排印好了,所以我也不多说话了。
你们的想法,看法,做法,我往往不能了解。我的想法,看法,做法,你(单指老兄)也往往不能了解。(别人更不用说了)
所以我此时不能悬想,你们的组党宣言发布时我能取什么态度[20]。
可见雷震和胡颂平都只说了问题的一个方面,结合起来分析,可以还原胡适在雷震案中的真实位置。胡适鼓励组党,但是他和雷震有明显分歧。雷震被捕后,陈诚立即致电告知胡适。胡适和陈诚反复两个来回,强调雷震案必定在西方掀起波澜,批评政府和组建反对党与叛乱罪名绝对无关,请求交付司法审判,不应由军法审判。但当局以涉案人员中有人交通共产党为由,仍交军事法庭,留给律师的事件只有一天,法庭仅仅开庭8个小时,就匆忙宣判。雷震获刑十年。胡适回来时,案子已结,他见蒋介石时说,我在国外,实在抬不起头来,没脸见人,这是什么审判?蒋介石回答说,我对雷震足够容忍,但是有证据表明他交通共产党,只能交付军法处置。话锋一转,蒋介石说:我曾对人说过,胡适之先生向来同我感情很好的,但近两年来,他似乎只相信雷震的话,不相信我们政府。胡适说,你这话太重了,我当不起。我是一直劝说雷震的,……他解释了很多话,但这些话很苍白。蒋介石就差挑明了,雷震也好,《自由中国》也好,总后台就是他胡适,当局端掉了“胡适之叛乱团伙”。告辞回家,他看到哈佛大学教授费正清的信,信中说刚当选的肯尼迪总统特别关注雷震案,附带的几张美国剪报,都是谴责雷震案审判的。胡适把信件照了相,晚上把原件交给张群,他要让陈诚一阅。雷震案胡适就做了这些。殷海光认为胡适如果全力营救,也许不是这个结果,他高看胡适了。多家海外报纸采访胡适,胡适说了六个字:“大失望,大失望”。万山不许一溪奔,
拦得溪声日夜喧。
到得前头山脚尽,
堂堂溪水出前村。
[2]陈世骧,伯克利加州大学教授。顾立雅,美国汉学家,芝加哥大学教授。[3]胡适致杨联陞,1953年6月22日,《胡适全集》第二十五卷,529页。[4]李济,考古学家,台湾大学教授,台湾历史研究所所长。[5]胡适致赵元任,1956年11月18日,《胡适全集》第二十六卷,67页。[6]胡适致赵元任,1957年7月26日,《胡适全集》第二十六卷,109页。[8]胡适日记,1959年10月15日,《胡适全集》第三十四卷,546页。[9]胡适日记,1959年11月15日,《胡适全集》第三十四卷,560页[10]胡适日记,1959年11月23日,《胡适全集》第三十四卷,577页。[11]胡适日记,1960年2月7日,《胡适全集》第三十四卷,635页。[12]胡适日记,1960年2月8日,《胡适全集》第三十四卷,636页。[13]胡适日记,1960年2月14日,《胡适全集》第三十四卷,645页。[14]胡适日记,1960年2月14日,《胡适全集》第三十四卷,643页。[15]胡适日记,1960年2月21日,《胡适全集》第三十四卷,654页。[16]胡颂平,《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3219页。[18]胡适致雷震,1957年8月29日,《胡适全集》第二十六卷,113页。[19]胡适致雷震,1957年8月29日,《胡适全集》第二十六卷,113页。[20]胡适致雷震,1960年8月4日,《胡适全集》第二十六卷,496页。往期回顾:
胡适传87,第25章,容忍与自由2,清除毒素思想
胡适传86,第25章,容忍与自由1,容忍比自由更重要
胡适传85,第24章,清算胡适思想4,胡风、胡适和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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