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醉翁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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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翁亭记》乃千古名篇,是当年必不可少的启蒙教材。记得父亲——我的第一位古汉语老师,要求朗读,要扯着腔,读出声来,读给自己听。问我:“你看这篇文章中有几个‘也’字?”这些“也”似决定了文章的节奏和一唱三叹的韵味,感到似有音乐的旋律。
幼时的学习,对文章的内容略知大意,而主要的收获是对古汉语的语法,有了初步的感情知识,因为背得熟,似乎谙熟于心了。
及至古稀之年,一游“醉翁亭”,圆了童年时的梦。途中,不时在耳边又响起了《醉翁亭记》的旋律,所谓“温故而知新”。看到“醉翁亭”的实际情况,难免有一些新的感想和思考。
开篇第一句:“环滁皆山也”。有人说看不到山嘛!皖东一带,山势平缓,确是不能和皖南的抬头见山相比的。“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这也是只有到琅琊山中,才能体会到欧阳修用语之贴切。今天,“琅琊山森林保护区”郁郁葱葱,苍莽百里,自然生态保护得很好。“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此字应为‘让’)泉也。”现在城市发展,已逼近山林,所以进得山门,下公路,即沿着山间小溪蜿蜒而上。溪水叮咚,因落差有异,已“奏”出不同的音响来了。溪水终年淌,说明林木对水土保持的作用。森林的功能更集中反映在“让泉”上,它不论早涝,不断涌流,千年不断,今日依然。看到碧绿而晶莹可以各取所需的泉水,也可体会到欧阳修说的“让泉为酒,泉冽而酒香”的愉悦心情。
许多书上,把“让泉”误为“酿泉”,这是传抄中想当然造成的。《琅琊山志》指出为“让泉”之误。实地一看果是如此。
“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他不是批评一些人“及到谛所,则戚戚怨嗟”么?他说一个人应该是“进不为喜,退不为惧。”他在《醉翁亭记》中强调一个“乐”字,例如说:“然而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不知太守之乐其中也。”他乐的是什么?不仅缘于酒和山林之美,而且有“与民同乐”之乐也。此种境界,比起那些只顾自身享乐、不顾民众疾苦的贪官污吏来,不是有天壤之分么?孟子曰:“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这种带有平民意识的官,即使有一天“及到谪所”,也不至于一天到晚“戚戚怨嗟”了。
在《醉翁亭记》中,他一口气讲了十个“乐”,似一个“乐”贯穿始终,是强调人生的感悟,是抒发逆境中坦然、豁达的胸怀。他当时的思想感情,在《醉翁亭记》的字里行间表现得多么细腻入微、淋漓尽致呀!
“醉翁亭”之上有“二贤堂”,中有欧阳修的巨大塑像,两侧墙上分别悬挂《醉翁亭记》《朋党论》的全文。导游称:“没有《朋党论》,就没有《醉翁亭记》。”明乎此,此行的感受又进一层。导游居然兴致盎然地朗诵起《朋党论》来,读着读着戛然而止,说欧阳修的问题就在这两句上了:“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之治矣!”
下文有尧舜、周秦、汉唐……欧阳修所举的例证,导游均略过不提,却谈及“文革”时某些朋党——四人帮的危害之烈。有张华盛先生者,拼着身家性命,才保护了欧阳修的塑像。但那欧阳修和苏东坡合作的结晶“欧文苏字碑”上,许多文字被砸得难以辨认了……
附近有“方池”“古梅亭”“洗心亭”……无不是呼吁注意品格的修养、保持人格的高洁。联系《醉翁亭记》,或可增加对其文其人潜台词的理解。
现在国家又建新的“荣宝斋”,重新树起“欧文苏字碑”的复制品。站在碑前,把《醉翁亭记》重读一遍,发现苏东坡把“朝而往,暮而归”等处的“暮”字写成了“莫”。想必此二字在古时通用。把“水落而石出”,写成“水清而石出”。开始认为苏大家也,也难免有笔误。滁人不以为然,说苏东坡写得不错,认为“石出”既包含了“水落”的意思。“水清而石出”的含意更丰富一些。这样说来,大多本本上都是错的了。
“让泉”在“醉翁亭”下百步之遥,可是欧阳修说:“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这儿并无“峰回路转”之景。“峰回路转”实在是“醉翁亭”之上,更为茂密的林荫深处。那儿有一关隘,山道急转,书有“峰回路转”四个大字。欧阳修这样写是行文的需要呢,还是觉得把“醉翁亭”安排在山间那幽深之处更好一些呢?
“让泉”之上,临山有一带围墙,里边是高低错落的古建筑群。“醉翁亭”就在其中了。人称此亭居于国内“四大名亭”之首。我看那山林野趣优于“陶然亭”(北京);有大量古建筑相托,胜于“爱晚亭”(长沙);至于历史积淀形成的文化含量,更是“湖心亭”(杭州)所不能比拟的了。“天下第一亭”它似应当之无愧。
此亭始建于1046年(北宋仁宗年间),几经维修,仍保持原来的样子。吻兽伏脊,飞檐翘角。欧阳修说:“有亭冀然”——形容要飞起来的样子,是非常准确的。有16立柱,周围设置木栏、椅、小几,门框有花格、浮雕,计有“八仙过海”画八幅。亭侧的山崖上刻有“醉翁亭”三个巨大的篆字。正面的楹联是:“饮既不多何能云醉 年犹未迈奚自称翁”。这种启发式的语言,把人引到遥远的历史中去;这个设问,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深入理解《醉翁亭记》的锁钥。
欧阳先生自称“醉翁”,可是在《醉翁亭记》中,他说自己喝得不多,缘何而醉?是醉于酒,还是醉于山林之美?欧阳修自己说明这个问题:“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高之酒也。”他当时只有39岁,怎么自称“翁”呢?而且形容自己“苍颜白发,颓然而醉”(不少书把“苍颜”误为“苍头”)是不是太夸张了呢?当然,这从他因刚正不阿,被贬来滁州的心情,可以寻出蛛丝马迹来。
对《醉翁亭记》,古往今来,专家学者讲之精矣!我在旅游之中重读此文,记下一点道听途说的材料与感想,不知有点参考价值否?
杨炳阳,生于1958年,山东潍坊人,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曾在《人民日报》《人民文学》《诗刊》《大众日报》《文汇报》《知音》《星星诗刊》《青岛文学》等报刊发表散文、诗歌、小说作品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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